白话西厢记

  • 第一章 扶柩寄寺
  • 第二章 游殿惊艳
  • 第三章 巧借西厢
  • 第四章 隔墙唱和
  • 第五章 道场闹斋
  • 第六章 君瑞退贼

第一章 扶柩寄寺

话说在山西河中府 (今永济县西南的蒲州镇)的东边,有一座寺庙,叫做普救寺,乃大唐则天娘娘所建的香火院,后来荒废倾圮了,由崔相国重新修建。武座庙字,规模宏大,非同小可。高大的山门,庄严肃穆,楼阁殿堂,各占地势,错落有致。山门前一大片空场,可以容纳上万人,那是老相国当年修造时,特地开辟出来准备用来给百姓赶庙会用的。此寺自从重建以来,香火还算兴旺。凡是到蒲州的过往客商,都要到这里来游览随喜。

那普救寺的方丈法本长老,年纪已七十有余。未出家前是个饱学之士,满腹经纶,文章盖世。按说取举人中进士不在话下,无奈命运多舛,考了七八十来次,总是名落孙山,弄得心灰意懒,看破红尘。得当年崔相国引荐,剃度在这普救寺出家。如今主持本寺,一心礼佛,成了有道高僧。

话说这一天,法本长老正在方丈内打坐静修,却见法聪小和尚从外走进来,向前合十禀报,说:“启禀师父。”

法本长老微开慈目,问道:“何事?”

法聪道:“崔老相国府上管家崔安在外求见。”

长老听得是老施主的家人前来,忙答道:“有请。”

法聪转身出门,不多时,领了一位年过半百、须发略呈花白的老人进来。那老家人趋前一步,低头道:“崔安奉夫人之命,叩见长老。”

长老忙起身回礼,道,“管家少礼,请坐。”

崔安原是个家人身分,崔相国府上家规极严,所以不敢放肆无礼,恭立不坐。

长老问道:“管家到此,有何见教?”

崔安道:“我家相爷不幸去世,老夫人扶了灵柩打算回博陵老家安葬,因为眼前兵荒马乱,路上极不太平,到此河中府,再也不能前行。老夫人特打发小的前来,意思是想在主刹暂且寄住,等路上稍微平静些再走,请老方丈给予方便。”说罢,呈上名刺,上写:“未亡人崔门郑氏敛衽”。

长老接过名刺,说道:“阿弥陀佛!管家哪里话来。想此寺本是老相爷当年修造的,寺内一切,均是老相爷所赐,但住无妨。请转禀老夫人,容贫僧出迎。”

崔安闻言,急忙转身前行,赶紧去回禀主人。法本长老带了知客诸僧,亲自到山门迎接。

那崔老夫人娘家姓郑,嫁入崔家,丈夫是本朝的相国,着实煊赫一时,享过一番荣华富贵。年纪其实也并不老,才五十开外,保养得又好,真可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只因是相国夫人,身分尊贵,又加上当了寡妇,因此虽在中年,大家却都称她为“老夫人”。

崔老夫人有一子一女,儿子叫欢郎,今年只有七岁,并非亲生。因为老夫人自生了女儿以后,再也没有生育过,觉得膝下无儿,未免遗憾,女儿最后总是要嫁出去的,那么老相公就没有继承人了。因此,就在同族中领养了一个小男孩,取名为“欢”,取“承欢膝下”的意思。为了称呼方便,也是表示喜爱,故又加上一个“郎”字,一家人都叫他欢郎。女儿叫莺莺,年方一十九岁,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兼且性格温柔,为人贤惠,而且天生聪明,多才多艺,无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针黹女红,秋千蹴球,样样都会,号称才女。她父亲在世之时,已经为她定下了亲,是许配给她的表兄郑恒——礼部尚书的长子为妻。这一门亲事其实并不能算数,因为既没有问名纳彩,也没有六礼三端,只凭了当年老相爷一句话,就算定局了。其所以联姻,一来是现任相国对现任尚书,符合门当户对的条件;二来女婿是内侄,中表联姻,亲上加亲,也可以说是老夫人一千促成的。可是女儿莺莺小姐一直不满意这门亲事。主要是因为郑恒不但人物长得猥琐,而且肚里一包草,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箩筐,看到四书五经,脑袋就发胀。终日里只知和一班闲人斗鸡走狗,眠花宿柳,十足一个纨绔子弟。由于是中表亲,郑恒的这些劣迹也传到崔府,大家都认为小姐如果嫁给郑家少爷,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白白糟蹋了一位绝世佳人。对于这些,莺莺小姐也知道得很清楚,却不敢违抗。所以一直自怨命薄,每每暗自掉泪,只好听天由命。因为父亲去世,孝服未除,所以尚未完婚。小姐有一个贴身丫环,名叫红娘,年方一十五岁,是小姐奶娘的女儿,从小就侍候小姐。那红娘生得五官端正,讨人喜爱,又是千伶百俐,铁嘴钢牙,善于鉴貌辨色,而心地却十分善良,颇有丈夫气。莺莺小姐和红娘从小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厚,如同姐妹一般,所以小姐十分信赖她。

再说老夫人,只因相爷去世以后,一来官场势利,人在人情在,往日那些常来常往、奔走门下的所谓知交,现在一个个都如同陌路人一般,不来欺侮孤儿寡母就算是厚道的了;二来“长安居,大不易”,京师的花费太大,实在也呆不下去了;三来相爷的灵柩也得运回故乡博陵,叶落归根,入土为安,所以举家搬迁。

老夫人坐在青泥油壁车里,感慨万千。回想当年相爷在世之日,童仆如云,一呼百诺,门生故吏,夤缘奔走,门庭若市,好不威风。如今返乡,冷冷清清的只有五六个人,今非昔比,好不凄凉!老夫人思前想后,忍不住长叹一声,滴下两行清泪来。

这时,崔安前来回禀道:“禀老夫人,老方丈亲自出迎!”

老夫人从伤感中醒过来,忙用汗巾擦了擦泪水,由贴身丫环春香搀扶着,下得车来,入眼便看见普救寺山门前的一百零八级台阶,石级尽头处,只见法本长老头戴毗卢帽,身披绣金线大红百衲袈裟,率领僧众在山门列队相迎。

老夫人一手搭在春香的肩头上,缓步踏上台阶,走走停停,直到山门,倒也不见气喘。

长老见老夫人上来,踏上一步,双手合十顶礼,说道:“阿弥陀佛!老夫人驾临山寺,不胜荣幸之至!老袖迎接来迟,还请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连忙答礼,说道:“罪过罪过!惊动法驾,有劳出迎,愧不敢当,折煞老身了!”

长老说道:“老夫人一路辛苦了,请进寺用茶!”欢郎是和奶娘同车的,他瞧见母亲下车,早就跟着下来了。小孩子到了一个陌生地方,样样都觉得新鲜,东看看,西望望,一跳一蹦。转眼一溜烟爬上一百零八级台阶,站在老夫人身边。

老夫人回头看见欢郎在旁,说道:“欢郎!去告诉姐姐,让她和红娘下车,进寺安歇。”

欢郎应声道:“是!”走下台阶,来到一辆翠幄青绸车旁,高声叫道:“姊姊,娘叫你们下车来,到寺里去休息。”

其时,小姐见马车停了下来,就知晓已经到了普救寺,只是因为未听到母亲召唤,不敢随便下车,也不敢向车外张望,所以仍然安坐车中,显得十分稳重。

红娘这小丫头就不那么安生了,终究只有十四五岁,一派天真的小孩子气,虽然因为小姐不曾下车,自己也不敢下车去,却耐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早在那里偷偷掀开帘子,借着那条一寸来宽的缝隙,不住地向外张望了。此刻听得欢郎叫唤,连忙回身对小姐说道:“小姐,小姐,老夫人命我们下车去呢,快快下车吧。”

莺莺瞪了红娘一眼,曼声斥道:“急什么?傻丫头!”说着,微微弯腰,轻挽湘裙,缓缓移向车门。说实在的,坐了那么久的车,早闷得发慌,小姐也想立即下车去了。

其时,红娘早已利落地下了车,放下踏步,在车门外等候。小姐到得车门边,先放下面网,而后微微提起长裙,由红娘扶着下了车。

但见她一身素服,分外精神。头上青丝绾就了堕马髻,上插展翅彩凤衔珠银步摇,银丝八宝攒珠鬏髻,两弯柳眉,一双凤目,悬胆鼻,樱桃口,长就一副瓜子脸,面不敷粉而白,唇不涂朱而红。身上披一件月白色洒金一口钟,内着白云绢对襟袄儿,下系一条白云绸百褶宫缎裙,三寸金莲上则套着一双出门穿的高底鹿皮小蛮靴。真是说不尽的风流娇态,描不完的旖旎丰姿。

小姐一手搭在红娘肩上,轻移莲步,款摆纤腰,袅袅婷婷地走近老夫人。

这时,众僧人只觉眼前一亮,不由的疑心是否庙里的白衣观世音菩萨走下了莲台,到此救苦救难,普渡众生。虽然看不到小姐的庐山真面目,单凭了这副装束、这段身材,也逗引得小和尚们凡心大动,尘念顿生,心里后悔当初剃了光头,口内不住地默念“阿弥陀佛”。

老夫人见女儿到了,说道:“儿啊,见过长老。”

小姐禀遵母命,向法本长老恭恭敬敬地道了万福。

法本长老双手合十道:“不敢当,小姐免礼。”

红娘在一边看那法本长老银须白发,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不禁动了顽皮之心,插嘴道:“老和尚,小红娘给你叩头啦。恭祝老和尚再活一百零一岁。”说罢,叩了两个头。

红娘的调皮,在崔府是有名的,连老夫人有时也拿她没办法。但现在初来乍到,对了陌生人还要顽皮,未免太不成话。如果传到外人耳朵里,还不知怎样笑话崔府的家教。于是老夫人把脸一沉,喝道,“红娘,休得无礼!”

法本长老却是无所谓,倒觉得这女娃娃天真可爱,见老夫人沉下脸来,忙在一旁为红娘解围,笑道:“呵,呵!无妨,无妨,姑娘免礼。”回身向老夫人道:“请进内献茶。”

于是老夫人一行人等随着知客和尚前行,法本长老前面带路,一直来到方丈,彼此谦让落座。

老夫人等小和尚呈上茶来,一阵乱定,徐徐开口问道:“长老一向可好?”

长老欠身合十,答道:“贫僧托老夫人之福,还算康泰,老夫人谅必清健。”

老夫人说道:“老身家门不幸,先夫弃世,孤儿寡母,无依无靠……”说着不觉掉下泪来。

长老忙劝慰道:“老相爷仙逝,令人痛悼,还望老夫人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要紧。”

老夫人取出汗巾,擦一擦眼泪,说道:“老身此次的来意,已命崔安转达,未知长老应允否?”

长老忙道:“老夫人说哪里话来!想小寺全靠老相爷生前所赐,断无不允之理,老夫人只管安心住下便是。”

老夫人道:“如此多谢了。惊扰清净,于心不安,且容日后补报。老身思量着在贵寺稍停数日,着人到京师去把侄儿郑恒唤来一起回博陵去。”

长老道:“既来之,则安之。但请宽心住下,待路途平靖些再作打算不迟。”

老夫人问道:“不知寺内可有安静处所否?”

长老道:“本寺西厢之旁有座院子,房屋颇宽敞,地势又幽静,和小寺有围墙相隔,可称独门独户,绝无闲人打扰,现在全都空在那里,正好安置。只须着小沙弥打扫一下即可。”

老夫人道:“有劳长老费心了。”

长老道:“老夫人不必客套,理当如此。”

这时,老夫人和长老在方大清谈,小姐、丫环等在一侧奉陪。其他人就忙开了:小沙弥们自去打扫院落,老家人则指挥车夫们抬箱笼,扛灵柩,忙个不亦乐乎。他们忙他们的,放下不提。

且说那座长老用来安置老夫人的院子。院子坐落在藏经阁之后,寺院的西厢之东,坐北朝南,四面有一丈多高的青砖墙围着。踏进围墙大门,入目是一座四合大院,院后一座三开间三层小楼,小楼四周,也有砖墙围绕,整个院子又处在一座大花园之中,四周佳木葱笼。花草繁茂,奇石假山,曲径通幽,足可供怡心养性。看来这是当年崔相国修建此寺时,精心安排的。本欲告老还乡时在此处修身养性,礼佛参禅,颐养天年,享一番清福。可惜天不假年,还没来得及享用,就撒手西归,这也是崔相国始料不及的。

进得四合院来,迎面是大厅堂屋,左右是厢房,又都带着耳房。天井里有一条碎石小径,路面都是彩石铺就的■字花纹。大厅前面有两株龙槐,苍虬挺拔,生机盎然。室内窗明几净,陈设典雅。迎面是落地大屏门,屏门正中悬一幅张僧繇画的白衣观音像。两旁挂一副虞世南写的对联,上联是“西天既许分东土”,下联是“南海当移住北方”。前面有一张红木天然几,上面安放一只博山金香炉,两边一对白铜蜡台,左手里一个三彩大花瓶,中插白玉柄拂尘,右手一架大理石天然山水紫檀木底座大插屏,佛像前一方红毡毯,上面放一个蒲团,大概是为住客礼佛准备的。大屏门之后开有一门,通向小楼。崔老夫人把一切青在眼里,不由得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其实,这院子是法本长老经常派专人打扫收拾的,所以尽管无人居住,不但不曾荒废,还添了几分雅静。

崔家住进来后,东正房的里屋是老夫人和春香,另外一个小丫头秋菊住外房;西正房是欢郎和他的奶娘;西厢房由崔安和他的老伴丁氏占了,丁氏是厨娘,掌管一家的伙食;西耳房作厨房;崔相国的灵柩就暂时停放在东耳房内,倒也十分妥当。莺莺小姐和红娘住在后面的小楼上,楼上的一些陈设布局,自有红娘去安排,不必细说。

这偌大的一座院子,大门一关,十分清静,更没有闲杂人等前来喧扰,仿佛是世外桃源,烦虑可消。

原来这时节正值暮春天气,花园内桃红柳绿,百花盛开,好鸟枝头,啁啾宛转,大好春光,却将到尾声,岂可随便辜负了?况且初来乍到,正该趁机踏勘一番。那小红娘又是个闲不住、好生事的。于是在这天早上,便竭力怂恿小姐,对莺莺道:“小姐,小姐,你看这屋外春景可美着呢!我们何不出去走走,看看景,散散心,太好玩了!小姐,我们去吧!”

莺莺的心情却不像红娘那么无忧无虑,不烦不恼,她的内心深处,正隐藏着一种无人可诉的幽怨——父母给她订下的那段极不般配的亲事。随时都在希冀着挣脱这看不见的束缚,冲决这摸不着的牢笼,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追求幸福的生活。可是,这幸福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更不敢果断地违反从小接受的那种严格家教。身处在官宦贵族的家规管束下,她短暂的少女时代就要消磨殆尽,可却没有一点自主的权利。所以,来在这门掩重关的萧寺之中,面对清雅的住室和一点一点流逝的大好韶光,她只觉得压抑和苦闷,似乎对一切都不大感兴趣。现在红娘要她到花园里去走走,也提不起兴趣来,就说道:“不去!”

红娘一团高兴,却被小姐一瓢冷水,心里着实不舒服,但是,她非常了解小姐的脾气,嘴里说“不”,心里已经动摇了,只要跟她软磨,她就会被说服的,于是说道:“小姐,坐了那么多天的车子,闷得发慌,也该散散心,小姐,去吧!”

小姐给红娘一说,心就活动了,说道:“既然如此,待我去禀告母亲一声。”

红娘一听就觉得不耐烦,抢白道:“小姐,你又来无事生非了。若去禀明老夫人,又是这个不可以呀,那个不方便啦,岂不是自找麻烦!反正是自家的院子,又不是到大门外边去抛头露面,用得着去禀明吗?”

莺莺道:“这是礼数,圣人说过:‘父母在游必有方。’怎可随便出游?”

红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小姐,你又来了。真像个穷酸秀才。圣人说得是 ‘游’,我们是去散步,这是两码事儿。”

二人正在辩论之际,忽听门外春香叫道:“红娘,老夫人命你陪了小姐,到佛殿去随喜。”

红娘一听,打从心底下高兴出来,连忙回答说:“春香姊,谢谢你。我和小姐就去。”说罢,对莺莺道:“小姐,怎么样?这下可放心了吧。”

莺莺笑着骂道:“傻丫头,就你乱起劲。”说着准备出门。

只见莺莺今天是家常打扮,头上青丝挽了个螺髻,翡翠玉簪拴定,髻前插一根珠凤双股步摇钗,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穿一件淡湖绿杭纺对襟大褂,月白云绸百褶湘裙,凤头弓鞋,更显得清秀雅致,人淡如菊。

莺莺和红娘相扶相携,出了房门,沿着碎石小径,曲曲弯弯,经过花园到佛殿去。但见春意阑珊,落英缤纷,片片桃花,飘坠小溪。真是“花落水流红,春去太匆匆”。东风啊,你如何只管催春去,不肯将春留?莺莺本来是想借观景散心解闷,不承想平添了万种闲愁。说不得也只好带着淡淡的伤感,随着红娘,往佛殿而去。

第二章 游殿惊艳

今年是大唐德宗皇帝贞元十七年(801)月,在北方还不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一早一晚仍然春寒料峭,可是在通往长安的各条官道上,已有不少举子,骑着马儿,不紧不慢地向京师而来。原来明年又是大比之年,朝廷开科取士,试期就在二月里。尽管还有一年时间,可大家还是提前赶去,到京里作一些准备,一方面温习四书五经,另一方面——也是最为紧要的——是去走门路,就是把自己的得意文章诗作送到名家大老的府上,请他们赏鉴推荐,这叫做“温卷”。

却说在河中府一条宽广的官道上,行人往来,其中有一主一仆,颇为引人注目。主人是一位青年公子,白面书生,他头戴一顶淡蓝色软翅儒巾,面如银盆,两道剑眉,一双俊目,高鼻梁。四方口,天庭饱满,地角丰圆,身穿一件淡蓝色海青,风流潇洒,一表人材,骑在一匹高头大白马上,更显得分外精神。这位公子,姓张名珙,表字君瑞,中州洛阳人氏。原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其父官拜礼部尚书,不幸在五十岁刚过的时候,得病而亡,一年之后,慈母也馆继去世,从此家道中落。所幸祖上尚有一点薄产,尚不致饥馁。张生从小接受父亲的教诲,立下了安邦定国的大志,抱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抱负,又经过名师宿儒的教诲,凡是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拆白道字,顶针续麻,件件俱能,样样精通,早在七八岁总角之年,就能吟诗答对,崭露头角,有神童之名。成年以后,不仅生得面如宋玉,貌若潘安,风流卓绝,倜傥不群,而且满腹锦绣,文章盖世,获得了洛阳才子的美誉。张生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又未娶妻成家,一身无牵无挂,故经常出外游学。游学是唐代读书人的一种风气,投师访友,可以增进学问;游历名山大川,可以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张生自然也不例外,他像无根的蓬草那样,到处游学;又像蠹鱼那样,钻在诗书经传之中。为了考取功名,要把铁涛的砚台磨穿;为了飞黄腾达的锦绣前程,要忍受雪窗萤火,寒暑不停的二十年苦读。唉!才高总是要被俗人妒忌的,也难以迎合世人的心意,加上时运不好,经常碰壁,白白的去研究文字,苦读经籍!所以他骑在马上自思自叹,想想自己萤窗苦读,学得满腹文章,至今却仍是湖海飘零,一事无成,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实现自己宏伟的理想?这真是: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

眼见得又是大比之年,张生也收拾上路,到长安去赶考,特地绕道河中府,是来看望一个知己朋友。此人姓壮名确,表字君实,原和张生是同乡,又是同学,两人志同道合,就订下了八拜之交,虽然是结拜弟兄,其感情却胜过亲弟兄。杜确后来弃文就武,练就了一身本领,一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三韬六略,太公阴符,孙子兵法,无不通晓,先得中了武举人,接着又中了武状元,官拜征西大元帅,统领了十万大军,镇守蒲关。

张生骑在马上,一路浏览沿途的风光景色,不觉已经到了蒲津。这蒲津渡原是个交通要道,与关中的夏阳津相对,中间隔着九曲黄河,成为秦晋的分界,蒲津亦成幽燕的要塞。河面上架着一座竹缆铁索浮桥,左有两很大铁索,各由两岸一对几万斤重的大铁牛和铁人牵系着,浮桥就好像一条苍龙横卧在水面上。黄河之水流到此处,奔腾咆哮,卷起白花花的巨浪,拍击着长空。而水势的湍急,在别处也是少见的。你看那上水船的纤夫们,一步千钧,一寸一寸地往前移;而下水船则又如离弦的弩箭,稍一回头就不见了船的影子,真有一日千里之势。黄河之水浩浩荡荡,直奔大海,它也曾淹没过九州,更多的则是造福人类。君不见:洛阳的千种名花,不是由它滋润的吗?梁园的万顷良田,不是由它灌溉的吗?它也曾把木筏子一直送到日月边。

张生对着这滔滔的黄河,胸怀顿时开阔起来,收起了伤感,在马上随口吟出一首小词,词曰:

马蹄香衬燕花尘,二月东风信,绿映红遮锦成阵。正芳春,经游暂住蒲东郡。望长安去稳,向南宫寺俊,打点跳龙门。

张生一路行来,与小厮琴童于今日到了河东城里。

河东县(今山西省永济县)乃古代虞舜的国都,到了战国时代,韩、赵、魏三国分晋,归属于魏国,名叫蒲阪,原是一座古城,经历了改朝换代的沧桑之变,依旧保存着它的古朴风貌。城市虽然不大,但由于是秦晋商旅往来的交通要道,所以城里也很繁荣。街道两旁,商号林立,茶坊酒肆,秦楼楚馆,旅舍客栈,俱都齐备。虽然没有通都大邑那种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繁华,却不乏繁盛商城人烟辐辏、熙熙攘攘的景象。

张生主仆一路行来,不住地左顾右盼,想要找一家比较像样的旅店,准备歇宿,以消解旅途的劳顿,顺便也领略一下河东的风土人情。主仆二人到了一家客店门前,见这一家客店的门面很是气派,门前打扫得十分干净,擦得闪亮的金字招牌上写着“状元坊客寓”五个大字,张生一看,第一印象就不错,而且这“状元”二字也正是切合自己赴考应举的好口彩,就决定住下。于是甩镫下马,对琴童说道,“琴童,把马牵着,俺们就在此间住下。”

琴童应声道:“是!”就接过马缰。

主仆二人尚未发话,早有店小二迎出来,对着张生一抱拳,说道:“公子爷!住店吗?请里边来,俺这里有干净客房!”

张生道:“小二哥,先把马儿牵去遛一遛,上好草料喂一喂。”

小二答应道:“是啦!公子爷请放心,小店有专人侍候马匹。”说罢,向里边喊道:“来客人啦!宝马撒和!”

话音未落,里边已走出一个打杂的,在琴童手里接过马缰,把马牵往后槽。

张生对小二问道:“小二哥,有头等房间么?”

小二答道:“小店是河东城里数一数二的客栈。房间宽敞,被褥干净,美酒佳肴,海味山珍,风味小吃,应有尽有,公子爷您住下了,包您满意,好像在家里一般。”

张生笑笑说道:“看不出小二哥真会做买卖!前头带路。”

小二走在前头带路,安排了一套两间的上等客房。张生一看,非常满意,房间确是宽敞!布置也不俗,窗明几净,粉墙洁白,墙上挂了一幅韩干画的《玉花骢图》,虽然是赝品,倒也神骏飘逸,替这送往迎来、十方混杂的客房增添了几分雅气,张生不觉点点头。

这时,小二送来了龙井香茗,替张生斟上一杯,说道:“公子爷请用茶!”

张生接过茶杯,品了一品,觉得清香润喉。在北地能够喝上这种上等茶叶,又是在这小地方,也是很不错了。张生放下茶杯,说道:“小二哥,这里可有什么游览之处?不拘什么名山古刹,名园胜境,名宅福地,名花宝坊,只要能够赏景散心,都可以。”

小二说道,“公子爷要想游玩散心,俺这里就算普救寺最有名了。这所寺庙,乃则天娘娘的香火院,盖造得不同寻常,琉璃大殿,高耸云汉,舍利佛塔,直矗青霄,气势宏伟,法相庄严。南来北往的三教九流,士农工商,达官贵人,凡是经过这里的,没有一个不去瞻仰,保让公子玩个痛快。”

张生听到有这等好去处,心里很高兴,一刻都不想迟缓,就吩咐琴童道:“琴童,准备好中午的酒饭,我要到普救寺去走走,中午就回来。”

琴童应声道:“是,相公!安排好午饭,喂好了马,等相公回来。”

张生当下更换衣服,头戴一顶葱绿解元巾,软翅摇摇,身穿一件葱绿色杭绸海青,脚登粉底皂靴,仪容俊雅,一表堂堂,不愧为洛阳风流才子!他从容潇洒地直往普救寺来,一路上看不尽的北国风光。虽说河东府地处北方。由于靠近黄河,水土滋润,故其春景不减江南。一样的板桥流水,波翻细浪,桃红柳绿,春光骀荡。四野里的农夫们都在辛勤耕作,空气中掺和着泥土的清香,一派热闹气象。小牧童横骑在牛背上,没腔没调地信口吹着短笛,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更增添了田园淡泊的情调。一向住在城里的张生,对此田园美景,不觉心旷神怡,大有宠辱皆忘之慨。不知不觉,前面已经到了普救寺。但见寺外翠柏森森青掩日,苍松郁郁绿遮天。红墙碧瓦,楼殿重叠,好一座清幽宏伟的古刹!张生站立在一百零八级台阶下抬头观看,雄伟的山门正中檐下,高挂一块蓝地金边的匾额,上写“敕建普救禅寺”六个斗大的金字,上手里一行小字,写着“大唐天授二年建立”,下手里也是一行小字,写着“尚书右仆射臣褚遂良奉敕谨书”。张生不免对山门外的美景多领略一会,并未立即进寺。

这时,寺里的小和尚法聪,恰巧也到山门口来。这法聪乃是法本长老座下的一个弟子,为人聪明能干,又十分乖巧,反应快,口才好,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在普救寺内三百来个和尚、沙弥中,算得上是个“知名人士”,深得长老的信赖。

今天,师父法本长老出去赴斋,临走时,嘱咐法聪道:“法聪,你在寺里照看,但有来访的,就问清楚姓名、来意,记在心里,待我回来,告知明白。”

法聪答道:“师父你老人家放心去赴斋好了,徒儿明白,不会误事的。”

长老走了以后,这个方丈就是法聪的了。他一会儿在蒲团上打坐,一会儿在禅床上躺躺,一会儿翻翻经卷,半点也不肯安定。一个人呆了一会,忽觉百无聊赖,心想,不若到山门外去看看,有没有香客来随喜,于是掩上房门,直往山门而来。

其时张生已在山门口,法聪见寺前一位白面书生,风流倜傥,人物俊雅,连忙上前,两手合十,问道:“施主从哪里来?”

张生道:“小生自洛阳到此,听说宝刹高雅清爽,风景优美,方丈佛法宏深,学贯古今。一来瞻仰佛像,二来拜访长老,请问长老在吗?”

法聪道:“俺师父不在寺中,赴斋去了。”

张生听了,不无遗憾地说道:“真是不巧!请教小帅父上下法讳?”

法聪道:“小僧法聪,请先生方丈拜茶。”

张生道:“既然长老不在,就不必吃茶了,敢烦法聪师父引路,我在寺内瞻仰一番,也就满足了。”

法聪道:“请先生随小僧来。”说着,就引张生进了山门。

张生踏进山门,迎面是一尊大肚弥勒佛,肥头大耳,张着大口,笑嘻嘻地对着香客游人。佛龛两旁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下联是“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再往里走,法聪道:“先生,这里是天王殿。”

张生抬头观看,只见四大天王,怒目横眉,狰狞可怕。殿柱上挂一副对联,上联是“风调雨顺”,下联是“国泰民安”。

游过天王殿,往里一个大庭院,院子里苍松翠柏,古木参天。正中一条水磨方砖砌就的甬道,笔直笔直地通向大雄宝殿。左手是罗汉堂,右手是千佛殿。

法聪道:“先生,俺们先来看看罗汉堂。”

张生道:“多谢了,请带路。”

于是法聪领着张生由左边走廊到罗汉堂来。在罗汉堂门口两边,也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五百罗汉,数仔细,是凶是吉?”下联是“三千世界,看清楚,如幻如真”。进门一看,见五百罗汉排列得整整齐齐,有的凶恶,有的慈祥,表情姿态,各各不同。

二人看罢罗汉,法聪道:“对面是千佛殿,俺们到那里看看。”

张生道:“很好,千佛殿谅必有趣。”

千佛殿门对罗汉堂,两人穿过庭院,来到殿前,门口两旁也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山色溪声涵静照”,下联是“喜园乐树绕灵台”,进了殿门,只见小小的佛龛上下左右,排列得密密麻麻,诸佛菩萨,一个挨一个,蔚为壮观。张生对此很感兴趣,尽情浏览,法聪也从旁解释指点。

游毕千佛殿,来到大雄宝殿。这大雄宝殿建造得气象非凡,白玉台阶,琉璃碧瓦,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十分庄严肃穆。两旁对联颇多,可看的却不多,只有正门两副很有意思。靠近门的一副,上联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已了如来真实义。”下联是“四大本空,五蕴非有,是非般若密多心。”外面一副,上联是“有意焚香,何须远寻竺国。”下联是“诚心礼佛,此处即是西天。”正中一块蓝地金边的匾额,上面写着“大雄宝殿”四个栲栳大的金字。张生随了法聪进入大殿,只见殿内高大宽敞,合抱粗的朱漆大柱,青石为础,斗拱藻井,画栋雕梁,梁上悬挂着层层佛幡,三世如来佛前彩幢密密,香几上陈设着木鱼铜磬,各色供果,冲天炉内香烟燎绕,馥郁氤氲。藻井正中处垂下一根黄铜链子,悬挂一盏琉璃长明灯,火焰终年不熄。在正上方雕梁上,挂一块泥金匾额,上书“咫尺灵山”。东西大殿柱上有一副对联,上联是“三世驾慈航,普渡众生超苦侮”,下联是“大千悬慧日,遍施法雨洒诸天”。

张生对这雄伟的建筑,着实赞叹了一番。正在妙语如珠,忽然间觉得眼前一亮,有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姐突然走进了他的视野,不禁令他几乎闭过气去。

原来今天红娘和莺莺小姐奉了老夫人之命,也到大殿随喜来了。老夫人本以为今天没有人烧香,所以准许她们出来,哪里料到偏偏就有一个游人,而且是五百年前的风流冤孽,从此铸成了一段好姻缘。

这时,张生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莺莺小姐身上。心中不禁在想,我张珙也见过了无数的漂亮女子,像这样的可喜娇娘却从来没有见过,真教人眼花缭乱,没办法去用语言来形容。啊!我的魂灵儿已经飞到半天云霄去了。你瞧,你瞧,她竟然让我死死地盯着瞧,一点儿也不生气,垂下香肩只管微笑着把鲜花捻弄。于是不免想入非非,一厢情愿起来。他想,是了,一定是小姐对我有意思了,这里是有情人成双成对的兜率天宫啊,但愿不会成为让人痛苦的离恨天。你看她那张粉脸儿,五官安排得没有一件不恰到好处,细细的眉儿,弯弯的好像新月,斜斜的一直到飞鬓云边,娇脸上擦了粉则太白,施了胭脂则太红,最好是贴上翠花钿。我看她那吹弹得破的娇脸,生气时好看,微笑时更美,春风满面,让人越看越爱,恨不得拿过来捧住了轻轻地咬她两口才舒心快意哩。

不提张生想入非非,却说莺莺小姐,也早就看见了张生,在她跟红娘踏进大殿时眼角就瞟到了。不过,她不会像张生那样露骨。现在张生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莺莺小姐,莺莺小姐则是用眼角一瞟一瞥,脉脉含情。

这时的红娘,到了大殿,好比小鸟飞出了笼子,感觉到浑身自由,东看看,西摸摸,根本没有注意到在大殿里还有游人。

莺莺小姐这时想提醒一下这个天真的小丫头,说道:“红娘,你看,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说罢,便轻移莲步,走近红娘。

小姐这几句话,听得张生如醉如痴,魂灵儿从泥丸宫溜了出来,像风筝一般在半空荡悠悠的,心里直在叫唤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本来张生一直注视着小姐的一举一动,观察到小姐在讲话之前脸上先起了一点红晕,露出腼腆的样子,然后微开樱桃小口,露出洁白如贝的瓠齿,又停顿了一会儿才说话,那语音好像花丛中的黄莺儿呖呖鸣叫,悦耳动听。那行走的这儿步路实在美妙极了,细腰肢又娇又软,千般袅娜,万种旖旎,好比垂杨柳飘舞在晚风前。张生完全被陶醉了。

红娘听得小姐说话,回头一看,发现了张生,见是位一表人才的白面书生,长得很讨女孩子们的欢心,就是眼光贼忒忒的,盯住了小姐不放。红娘觉得很好笑,心想这书生有点不老实,你要看小姐,我就偏不让你看,就对小姐说道:“小姐,那边有人,咱们回去吧。”说着,就去搀扶小姐。

莺莺小姐听得红娘叫她回去,倒有点舍不得就走。心想撺掇我出来的是你,叫我回去的也是你,真不知趣。但又不能不走,而芳心却已系在张生身上,所以在起步时微微回头深情地看了张生一眼,把张生看得酥麻了半边。

这些微妙的感情交流,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进行的,法聪和尚并未察觉,还一个劲地为张生讲解哩,而张生则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直到看不见莺莺小姐的影子后,才有点清醒过来,说道:“小师父,刚才怎么观世音菩萨现身了?”

法聪已看到小姐和红娘到来,因为彼此常见,所以并不在意。现在听到张生在问,就说道:“别胡说八道!那是崔相国的小姐,什么观音不观音的。”

张生道:“世界上竟然有这般女子,岂不是天安国色乎?别说那模样儿,只是那一对小脚儿,也是价值千金!”

法聪道:“真邪门儿!离得那么远,她在那边,你在这边,她又是系着长裙儿,你怎么就知道她的脚儿小?胡扯!”

张生说道:“法聪师父,你不相信?好吧,你跟我来,我有证据,可以说明我不是在瞎说。你仔细看看,如果不是这落花满地柔软芳径,怎么能显得出这步香尘浅浅的鞋印。且不提她的眼角留情处,就说这脚印儿已经把小姐的心事传递出来了。”

法聪道,“俺怎么没有看出来。”

张生道:“你能看得出来,就不当和尚了。”

法聪可不高兴了,说道:“别吹,不信俺就看不出来。”说着,就在芳径上仔细勘察,又趴在地下,像捉蛐蛐似的,找了老半天,就是没见小姐踩下的弓鞋脚印,只好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道:“唉,看起来,俺只能一辈子当和尚了。”

张生继续说道:“再说,刚才她走到栊门儿前面,刚挪了一步远,刚刚的打了个照面,而临去的秋波那一转。就让我变风着魔。”

法聪道:“先生,别胡思乱想,小姐早走远了。”

张生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像神仙一般回归洞府去了,只留下了杨柳轻烟,鸟雀喧鸣。梨花深院,门掩重重,白粉墙儿,高似青山。老天爷!你怎么不近人情啊!怎么不给我一个方便呢?倒叫我既不能游览,也不能留连。小姐啊!就被你勾引得意马心猿,心神不定。”

法聪道:“算了算了,别惹事了,人家是相府千金。”

张生依旧如醉如痴地说道:“环佩声听不到了,兰麝的香味儿还弥漫在这里的空间。我的心情,好似在东风里摇曳的垂杨枝条,难以安定,是春天晴空里的游丝,牵惹了片片桃花。小姐啊!你回去以后,桃花面紧贴在珍珠帘,是在盼望吗?人家说你们是河中开府相国家,我说是南海水月观音院。”张生说到这里,话音渐渐低下来了,只顾自言自语道:“也罢!‘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蝉娟解误人’。小生不到京师去应举就是了,她的临去秋波那一转,小生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哪在乎区区状元!可惜玉人不能相见,这座梵王宫,我真怀疑它是个武陵源。”

后人遂有一首[蝶恋花],专写张生初见莺莺的情景,词曰:

丽质仙娥生月殿,谪向人间,未免凡情乱。宋玉墙东流美盼,乱花深处曾相见。密意浓欢方有便,不奈浮名,旋遣轻分散。最是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

第三章 巧借西厢

话说张生在大雄宝殿巧遇莺莺小姐,惊为天人,一时间神魂颠倒,也不知道是如何向法聪告辞的,一路上失魂落魄地返回城里,已经是万家灯火了。张生迷迷糊糊地只顾往前走,竟然走过了状元坊客寓。这时恰巧店小二立在店门口招呼客人,一眼看到张生低着头走过,认出是今天上午来住店的客人,出去游玩,奇怪他如何不回客店,连忙上前招呼。

小二喊道:“喂!公子爷!”

张生正在出神之际,听得背后有人招呼,就立定回头一看,原来是店小二,心想,你叫我干吗?

小二说道:“公子爷,您走过头了,请里边坐吧。”

张生这才有点清醒,原来走过头了。他机械地跟着店小二进店,小二把他送上了楼。

这时,琴童正在着急,公子出去游玩,原来说好回来吃午饭,现在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回来,真让人担心。忽然听得楼梯声响,赶忙开门一看,见主人精神不振,有气无力地回来,一进房门,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小姐的倩影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叫他如何安定得下来?

琴童说道:“相公,吃晚饭吧。”

张生呆呆地坐在一张椅于上,愁眉苦脸,一言不发,看着桌子上的菜肴,视而不见。

琴童想,坏了,相公早上出去还是神清气爽,现在回来却成了一个呆子,莫非在外面撞到了什么邪祟,着了什么魔?让我再叫叫看,就叫道:“相公,相公!吃晚饭吧!”

张生还是不开口,现在他所考虑的是如何能够和小姐接近。直接去求婚吗?非亲非故,素无交往,吃了闭门羹,那多难堪。不行。鱼雁往还,红叶传书吗?有谁能把情书送到小姐的手中呢?也行不通。这个办法不好,那个办法不妙,左思右想,弄得满腹经纶的解元相公一筹莫展,不觉自言自语道:“小姐啊小姐,这叫我怎么办呢?”

琴童一听,吓了一跳,什么“小姐啊小姐”,看来一定是撞到女妖怪了,忙叫道:“相公!相公!你醒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生还是呆呆地坐着不回答,只是翻来覆去他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琴童想,相公今天大概碰上了棘手的事,能让他说出来,也好替他出出主意,帮他一把,就说道:“相公,你有什么难办的心事,说给小的听听,也好让小的替你想想办法。”

张生听了,一想倒也不错,琴童鬼点子多,说不定“旁观者清”,他会有个把馊主意的。张生也是病急乱投医,就对琴童说道:“呀,琴童,你哪里知晓,今天我闲游普救寺,在大殿上无意遇见了一位才貌双全的小姐,可称是绝世无双,天下第一。”

琴童道:“有那么美?擦点眼药,看看罢了,她也许没把你放在眼里呢。”

张生摇摇头说道:“不,你错了!小姐在临去时对我秋波那一转,传给我无限情愫,这分明是有情于我,我的艳福不浅,我怎么能辜负小姐的一片心意呢?我是一定要娶小姐为妻的。”语气非常坚决。

琴童道:“相公,你且慢一厢情愿。你别光顾了面貌长得美,她是什么出身,你知道吗?”

张生道:“她是已故相国崔钰之女,相国千金,出身高贵,我去娶她,也有点高攀了。”

琴童疑惑道:“相国千金怎么会住在和尚庙里?”

张生道:“她确是相国千金。她是随母扶柩回故乡,避乱暂时寄住在那儿的。琴童,你有什么良策成就你家相公这件好事?”琴童道:“别想得太美了,小姐看上了你,她家老夫人不见得也看得中你。”

张生道:“这倒奇了,我娶的是小姐,又不是老夫人。她看得中看不中与我何干?”

琴童道:“岂不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况且,如果老夫人中意了,那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张生道:“我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许多了,只要小姐有情就行。还是拿良策出来吧。”

琴童道:“依我看,还是明天到蒲关去吧。”

张生道:“我蒲关不去了。”

琴童道:“你不去见杜相公了?”

张生道:“去是要去的,等我和崔家小姐成婚以后,我们夫妻双双去拜访义兄,那有多风光!”

琴童摸透了主人的脾气,他所决定的事,九牛拉不转,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和主人“同舟共济”,一心一意地帮他完成这一件一厢情愿的婚事了,就说道:“相公,你要达到这个愿望,像这样饭也不吃,胡思乱想是没有用的。”

张生道;“那可怎么办呢?”

琴童道:“现在先给你出一个好主意,就是先吃晚饭。”张生道:“我实在吃不下去。”

琴童道:“相公不吃,琴童也不能吃,我饿着肚子是想不出妙计的,只要一吃饱饭,我的计策就在肚肠旮旯里给挤出来了。”琴童是关心主人的身体,想法子让张生吃点饭,其实哪里有什么良策。

张生道:“那你先吃好了。”

琴童道:“相公不吃,我也不吃,计策也想不出。”

张生没办法,谁叫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无可奈何地说道:“好吧,斟酒来。”

琴童一听主人要喝酒,说道:“相公,喝酒的时间长,万一你喝醉了听不清我的计策,岂不要误事吗?就吃饭吧。”

张生觉得也对,就食不知味地三扒两扒吃了一碗饭。连忙说道:“琴童,快把你的良策说出来。”

琴童正在往嘴巴里扒饭,听得张生在问,赶紧囫囵吞下,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啊哟,差一点把我噎死了!相公,你倒让我把饭吃完了也不晚嘛,现在把我的良策给咽下去了。”张生有点光火了,说道:“咄!狗才!就数你拖拉。还不快吃!”琴童见主人光火了,没办法,只好也三下五除二地把饭扒完,把饭碗一扔,说道:“相公,你看怎么办呢?”

张生道:“笑话!我饭也吃了,你饭也吃了,你的良策应该挤出来了,怎么问起我 ‘怎么办’来了?快些把良策拿出来!”琴童装作思考的样子,磨蹭了一会,说道:“相公,计策倒被你逼出了一个,但是良不良可不保险。”

张生道:“先别管良不良,说出来让我鉴定鉴定。”

琴童道:“相公,你要成其好事,一定要设法住到庙里去,这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接着说道:“如果能借一间半间僧房,只要有耐心,总会成功的,真所谓 ‘若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也。”

张生一听,不觉大喜,摇头晃脑地说道:“妙啊!好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呵!果然是良策。琴童,你从前糊涂,现在变得聪明起来了。”

琴童道:“我本来就聪明,从未糊涂过。”

张生道:“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琴童道:“谢相公!”嘴里说谢,心里却在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哩,这份重赏太玄乎了。

主仆二人商议已定,且等明日到普救寺去借僧房。琴童是没有心事的,倒在床上就打鼾。张生却辗转反侧,尽在担心:长老在不在,僧房肯不肯借,如何措辞,能不能再和小姐见上一面,将来……胡思乱想,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合了一会眼。待到鸡叫头遍,立刻起身,叫起琴童,匆匆梳洗了一下,就要出门。

琴童道:“天还没亮,这么早跑去,和尚还没起身哩,去也没用。”

张生道:“你那里知晓,去晚了,长老又出去赴斋,岂不误了大事?还是早去的好。你在家收拾好行李,等我的好消息吧。”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

琴童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自去收拾行李去了。

却说法本长老,昨天出去赴斋,很晚才回来。所以早上起来,就唤法聪道:“法聪,法聪!”

法聪听得长老呼唤,赶忙从屋外进来,问道:“师父,有什么吩咐?”

长老道:“昨天有人到此吗?”

法聪道:“有一位读书相公来拜访师父。”

长老道:“是何方人氏?可曾留下姓名?”

法聪道:“他说是洛阳人,姓张,名叫君瑞。”

法本长老原是一个饱学之士,对于当时一些有名的读书人,也相当熟悉,一听徒儿说是洛阳张君瑞,就知道是当年的神童,现在的洛阳才子张珙张君瑞。长老早就想结识这位才子了,现在居然前来拜访,心里很是高兴,可是来而不遇,未免有点遗憾,不知道今天还来不来?就对法聪说道:“张君瑞乃当世才子,请都请不到,没有见到面,很是可惜。你到山门外去看看,今天也许他还会来,就赶快来报知,我要亲自出迎。”

法聪答应道:“是!”心里却想,什么也许不也许的,菩萨都不用问,今天肯定到,那位活观音早把他牵系住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法聪刚到门口,张生已经举起手要敲门了。恰巧法聪开门,险些敲在法聪的秃头上,倒把法聪吓了一跳。张生缩手得快,见是法聪,忙打招呼道:“小师父早!”

法聪见是张生,说道;“张先生早。”

张生问道:“长老在吗?”

法聪道:“小僧奉了师父之命,特来迎接先生的。”张生道:“不敢当。”

法聪道,“师父还命小僧见了先生,回去禀报,师父要亲自出迎哩。”

张生道:“小生何德何能,敢劳动长老法驾!”

法聪道;“先生稍候,待小僧进去禀报。”说着,就要往里走。

张生把法聪叫住了说道:“小师父且住,小生和你商量一事,未知可行否?”

法聪道:“先生有什么吩咐?”

张生道:“小生想在宝刹借一间僧房,未知可能应允否?”

法聪抓了抓光头,露出为难的神色,说道:“这可不大好办呢!本寺从来没有出租僧房的先例。”

张生道:“好个法聪小和尚,一点都不肯周方!”

法聪道:“什么叫周方?”

张生道:“周全方便嘛。”

法聪道:“啊哟先生,这可冤枉了。俺不过是个小和尚,作不得半分主张,借不借僧房,要师父说了才算。”

张生一想,也有道理,就说道:“不过,小师父从旁美言相助,还是能办得到的。”

法聪道:“先生放心,小僧一定尽力促成其事。”

张生向法聪一拱手,说道:“如此多谢了!烦请小师父引小生去拜见长老。”

法聪道;“师父之命,不敢有违,还是让小僧进去禀报吧!”说罢,转身进了。

不多时,长老从里边出来,见了张生,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不知先生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张生看那老和尚,慈眉善目,鹤发童颜,身披百袖锦斓袈裟,活像僧伽大师,就向长老一拱到地,还了一礼,说道:“小生才疏学浅,蒙长老不弃,不胜荣幸。今又惊动法驾,愧何如之!祈请长老恕罪。”

长老道:“先生哪里话来,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识荆,真是三生有幸!”

两人客套一番以后,又互相谦让着进入方丈。分宾主坐下,法聪送上香茗,就侍立在长老身后。

张生先开口道:“长老,小生久闻宝刹幽雅,景色优美;久仰长老学识渊博,精研佛理。今日得能瞻仰清辉,不胜荣幸之至!”

长老道:“小寺荒僻简陋,蒙先生不弃,玉趾光降,实乃老僧与小寺之幸也!先生名满洛阳,来此河中,不知有何贵干?”

张生道:“小生早失严亲,只留下四海一空囊,琴剑飘零,游学四方。今逢大比之年,正拟赴京应试,以取青紫。如能博得一官半职,亦足可聊慰先灵。”

长老道:“先生孝心,令人钦敬!”

张生道:“长老过奖了。小生今日特地前来拜谒长老,客路奔驰,来得匆忙,没有什么礼物相赠,穷秀才人情只有纸半张,哪里拿得出七青八黄。”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来,说道:“小生有白银一两,奉与长老公用,略表寸心,万望笑纳。”

长老推辞道:“先生不必如此,想先生在客中,必多花费,老僧断不能受!”

张生道:“区区之数,难买柴薪,不够斋粮,不成敬意,只能充当一杯茶水之费罢了。”

长老道:“老僧决不敢受!”

张生见长老再三不受,发愁起来,心想,这老和尚不贪钱财,借房子的事就难以开口了,这可怎么办呢?法聪这小秃驴,在山门口说得好好的,现在倒袖手旁观起来,真不够朋友!忍不住向法聪望望,口中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一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厚礼,算不了什么的。”一边说一边向法聪眨眼,意思说你如果有好主张,得赶快拿出来,帮小生一把,将来好事成功了,小生我生生死死不忘你和尚的大恩大德。

法聪对张生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想,师父不收银子,还是个小僵局,犯不着浪费这份人情,等到不肯借房子的时候再出场,方显得好钢用在刀口上,所以,他对于张生的暗示,装作不见。

张生见法聪不理不睬,心里骂开了:“这小秃驴真可恶,隔岸观火,一点都不肯帮忙,如果破坏了我的美事,我跟他没完!现在我没词了,怎么办呢?”

法本长老也不是笨鸟,活了七十来岁,并未老悖,世事的阅历颇深,今见张生一定要赠送银两,一定怀有什么目的,他不肯直说,大概读书人拉不下脸面,不好意思开口,那就让老僧问吧。于是道:“先生,是否有什么事相托?”

张生道:“实不相瞒,的确有事相商。”

长老道:“请教了。”

张生道:“小生客居他乡,并无亲友投奔,目前暂借招商客寓居住,无奈客店乃四方杂处之所,嘈杂烦嚣,使小生无法温习经史,耽误了文章。所以想找一个幽静之处,租借一间半间斗室,避开尘嚣,俾可专心致志地攻读。”

长老听了,点点头说道:“是啊,读书需要安静的环境,不知先生找到否?”

张生一听,好!有门!这么一问,就可以接下文了,说道:“唉,难哪!连日东奔西走,一事无成。”

长老同情地道:“看来这房子是不好找。”

张生道:“多谢长老!说来也巧,今天被小生找到了。”

长老问道:“这处所好不好?”

张生道:“千载难遇,十分满意。”

长老问道:“座落何处?离小寺近否?”

张生道:“近得不能再近了!就是宝刹,岂不是第一等幽雅清闲的好地方!”

长老一听,原来看中了普救寺。说实在的,本寺的确是读书的好地方,可是张生是富家子弟,饮食断不得鱼肉荤腥;寺庙则是素净场所,岂不有污秽佛门之虑,以往所以一直不外借,这是最大的原因。今日如果借给张生,恐怕不大妥当,还是不借为妙。长老想定了,说道:“先生,小寺固然清幽,然而此乃佛门清净之地,先生乃官宦子弟,享受荣华富贵,不戒口福,恐怕过不惯山寺的清苦生活,老僧以为,先生还是另择佳地为妙。”

张生听了,心想,怎么,这老和尚不肯借,简直是在破坏婚姻!我是借定了的,看谁的决心大?他心里不大痛快,脸上还是笑眯眯的,说道:“长老,小生虽然出身官宦,利禄功名却非我所愿,身列孔门,却虔诚佛法,至于口福之欲,何足道哉!小生早就想茹素吃斋,以清肠胃。孟子曰: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小生吃苦是不怕的,请长老不必为小生担忧。”

长老听了张生的一番议论,心想,你哪里知道我当家的难处呵!说道:“小寺自从崔相国重建以来,从未出租过,不大好开例。此例一开,大家都来租借,这普救寺岂不成了普救客寓了吗?还请先生宽容一二。”

张生道:“长老,例是人定的,可以开,也可以灭。万望长老玉成则个,只此一遭,下不为例。”

法聪在旁边暗暗好笑,一个要借,一个不肯借,看来这个书呆子要弄僵了,让我来帮他一把吧!就笑嘻嘻地对长老说道:“师父,这房子嘛,依徒儿看,是一定要借给张先生的。”

长老一听,什么!不仅“借”,而且还“一定要借”。法聪啊,你不怕“吃里扒外”的罪名吗?长老有点光火了,问道:“为什么?”

法聪说道:“师父,把房子借给张先生,一举五得。”

张生听了,心中大喜,这小和尚真有两下子,人家“一举两得”已经满不错了,他倒有“五得”,哪来那么多“得”?别“得”多了帮倒忙。

长老可被弄糊涂了,出借房子有那么多好处,倒要听一听,就说道:“如此多的好处,快些与为师讲来!”

法聪道:“遵命。师父,你老雅爱文章,精通佛学,张相公是才高八斗的大名士,又有心参禅学佛。张相公来了以后,你们二位朝夕相处,研究文章,谈论佛学,志同道台,彼此高兴。这是一得。张相公得到了安静的读书地方,这是二得。收了房金,俺们寺里多了一笔收入,这是三得。师父经常说我佛经学得不错,文章不行,要替我请一位饱学先生来,张相公是个现成的不用付学费的先生,这是四得。那第五得嘛,第五得……”法聪说不下去了。他本来想说崔家莺莺小姐就要得到一个如意郎君了,可这么一说,一锤子全砸了,自己挨师父的臭骂且不去说,书呆子的房子肯定也砸了,破坏婚姻是要伤阴德的,还得被书呆子咬牙切齿地咒骂一辈子,所以愣在那里“五得”不出来了。

长老听了法聪的“五得”高论,觉得也有点道理,听完四得以后,怎么没有了?就问道:“还有一得呢?”

张生听了法聪的高论,打从心底下佩服和感激,这“四得”已经足够说动老和尚了,还有“一得”一定更加精彩有力,所以也在注意地倾听。

那法聪的随机应变能力特别强,歪理十八条都能派用场,说道:“师父,徒儿算错了,那第一得里您老人家和张相公各人一得,加起来不是五得吗?”

长老看看法聪,有这么说话的!谁知道你话里还带算术。长老想,法聪的话也对,就答应了吧,于是说道:“既然如此,敝寺房屋颇有几间,但大都简陋不堪,有屈先生,于心不安。不如和老僧同住一室,彼此风雨联床,抵掌论心,亦一乐也。先生以为如何?”

法聪听了,在旁边暗暗好笑,这老人家有点老悖了,冷的时候冷水都泼不进,热的时候烫死人,看你这书呆子受得了受不了。

张生一听,着实吓了一大跳。什么?跟你老和尚同住,岂不把我憋死!叫我跟小姐同住,那还差不多。这热情我受不了,还是辞掉了吧。于是道:“长老一片盛情,小生不胜感激。和长老同住,得以朝夕相处,固属美事,无奈小生有夜读的嗜好,恐怕有扰清梦,影响长老休息,于心不安,还是另住的好。”

长老一想也对,说道:“也好,那就任凭先生拣选吧。”

张生很高兴,说道:“不要香积厨,也不要枯木堂,抛开南轩,远离东墙,就是那塔院里的西厢,最最称我的心肠。”

长老道:“那里果然僻静,确是读书胜地,老僧就命人扫榻恭迎。请问先生,可有多少行李?”

张生道:“一肩行李,一个伴读童儿。”

长老道:“不知先生何日屈驾小寺?”

张生想,打铁要趁热,迟则恐怕有变,就说道:“就在今日吧。”说罢,就打算起身告辞。

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张生将起身未起身时,从外面进来一个人,张生只觉得眼前一亮,把已经提起来的屁股又重新在椅子上放稳了。只见那进来的人儿,头上梳个双丫髻,左鬓边插一朵五彩宫绢花,两道弯弯细眉,一双巧目,非同寻常,一看就是机灵慧黠的人儿。樱桃小口,薄薄嘴唇,一看就是伶牙俐齿之相。桃花娇脸上一双酒涡,显出天真无邪之态。身穿白绫对襟袄,外罩月白半臂,白碾光绢挑线湘裙,一身缟素,好比观世音旁边的龙女。你道来者是谁?乃是莺莺小姐的丫环红娘也。张生一眼便认出女子便是昨天在大殿见到的小姐身边的丫环,当时只顾看小姐,倒忽略了她。你看她眼角尽在瞟着我,小丫环就如此多情,若共她多情的小姐同鸳帐,我怎么能舍得叫她叠被铺床?我一定会替她央求小姐,央求夫人,如果她们不答应给这小丫头自由,我就亲自写给她从良状。

红娘踏进方丈,一眼就望见了张生,就这么一眼,已经把张生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只见他长相英俊,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两道剑眉,目如朗星,方脸大耳,仪表堂堂,和蔼可亲。红娘想,此人我认得的,不就是昨天在大殿上眼光贼忒忒盯住了小姐不放的那个书呆子吗?昨天我恼他对小姐没有礼貌,不把他放在心上,并未细看,今天看看,着实不错。不过他来这里干吗?昨天游了今天还要游,游兴倒不浅。不对,很可能是冲着小姐来的,那以后得留点儿神了。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小红娘的脑子转得飞快,已想得那么多。她不能尽在猜想,还有正经事要办哩。这时她已经走到了长老面前,行了一个礼,说道:“长老万福!”

长老问道:“红娘姐姐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红娘答道:“奉了老夫人之命,特地前来请问长老几时与老相公做佛事。如果选定了日期,就给个回音。”

长老道:“二月十五日,就可以替老相公做佛事了。”

红娘道:”小婢和长老同去佛殿看了,再回夫人的话。”

长老道:“好。”回头对张生道:“张先生,请梢坐片刻,老僧陪同小娘子到佛殿去看一看便来,失陪了!”说罢,转身就走。

张生心里着实不高兴,你老和尚陪了小娇娘一走了之,把我干摆在这里,没那么容易!我也要去,就说道:“长老,为何推却小生?一同走一趟,如何?”

长老听了,知道张生已产生了误会,便说道:“先生休得见怪,老僧想此事与先生无关,故不敢有劳清神。”

张生一听,什么!此事与我无关!老秃驴太不体谅人了。此事与我张生大大的有关,红娘是小姐的贴身丫环,我要和小姐亲近,岂能少得了她?可是长老已经拒绝,如何是好?好!用一下激将法,不怕他不让我去。于是就在长老将要跨出房门时,说道:“长老,小心谨慎哪!”

长老听得张生言语突然,觉得话中有话,便站住了,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张生答道:“偌大一个宅堂,怎么没有一个男儿郎,却使唤梅香来说勾当?岂不闻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弹冠’!”

长老说道:“先生,此言差矣!想老僧是出家人,年纪活了七十余,做她的爷爷还嫌大一些,哪里会有什么事?先生你还不知道,老夫人治家极严,家里只有老家人一个男子——前些日子已派往长安去了——如今内外并无一个男子出入,不叫红娘出来,难道要老夫人和小姐自己来说?”

张生道:“人言可畏哪!”

长老道:“这是什么话!幸亏那小娘子没听见,否则,是什么意思!岂不要惹出些口舌来!”转念又一想,就让姓张的一同去算了,于是说道,“既然如此,就麻烦先生一同去走走如何?”张生想,这就对了,当下道:“小生理当奉陪。”长老想,什么理不理,还不是你用话给激出来的,却还得客气一声,说道:“多谢了!先生请!”

张生说道:“让小娘子先行一步,小生靠后一些。”

长老点点头说道:“好一个至诚的君子!”

唉!长老如果知道张生这次来访的真正意图,不骂他一个“包藏祸心,居心叵测”才怪,哪里会有这样的谬赞!

长老和张生一前一后出了方丈,跟着红娘,一起来到佛殿上。

长老对红娘说道:“这斋供道场都已经准备就绪了,十六日开启,十八日圆满功德,请老夫人和小姐来拈香。”

红娘还没来得及回答,张生问道:“敢问长老,为何做道场拈香?”

长老答道:“这是崔家相国小姐的一片孝心!一来为了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二来又是老相爷三周年孝满除服,所以要做一坛道场好事。”

张生听了,方明白做道场的原因,又听到小姐也来拈香,那不是一个接近小姐的好机会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须赶快想一个妙计。略一思考,有了,说道:“惭愧啊惭愧!”说着,就哭起来了,亏得他像刘备那样有一副急泪。

长老觉得奇怪,好端端怎么哭起来了?问道:“先生,何事伤心?”

张生哭着说道:“想我张珙自幼父母早亡,别说从未延请一僧一道设坛追荐超度,就连一陌纸钱也未焚化过。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昊天罔极’。想小姐乃一女子,尚有报答父母之心,小生枉为七尺男儿,几年来湖海飘零,至今未尽一丝孝道,岂不愧煞人也!是以伤心,叫长老见笑了。”

长老听了,不觉肃然起敬,这秀才也是一位孝子,应该同情,就说道:“先生不必悲伤。”

张生道:“恳请长老慈悲为本,方便为门,设法与小生附斋一份,追荐双亲。”

长老道:“先生如此孝心,老僧理当方便。先生只要破费五千文钱,附斋一份足够了。”

张生道:“多谢长老!不过,长老虽然答应,不知老夫人和小姐同意否?如若不允,也是枉然。”

长老道:“先生放心!在老夫人和小姐处,自有老僧为先生说情。想老夫人和小姐都通情达理,谅无不允,请放心,包在老僧身上。”

张生道:“长老的恩情,小生没齿难忘!”

长老对旁边的法聪说道,“法聪,替先生带一份斋。”

法聪答道:“遵命!”

长老道:“正事己毕,两位请到方丈去用茶。”

一行人陆续走出大殿,红娘走在头里,长老第二,张生第三,他故意落后几步,心想,做佛事那天,如果小姐不出来,岂不白花了五千大钱么!这一定要了解清楚。去问谁呢?也只有去问法聪了。现在看到法聪落在后边,正是个好机会,所以把脚步放慢。法聪被张生一堵,就站定下来。张生回头悄悄地问法聪道:“小师父,崔家做道场那天,老夫人、公子都要出来拈香吗?”

法聪随口答道:“全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阖第光临。”

张生道:“那小姐也要来的了。”

法聪道:“废话!这是她报答父母的事,怎么能不来呢?”

张生听了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暗暗说道:“这五千大钱花在刀口上,值得!”

张生得了确信,心里很高兴,又想,红娘到了方丈,大概快出来了,不妨等一会儿,等她出来和她说几句活,这样就走得更加慢了。法聪不愿奉陪,径往方丈去了。

红娘到了方丈,对长老说道:“多谢长老,小婢不吃茶了,迟回了恐怕老夫人怪罪,要赶紧回话去。”说罢告辞。

红娘出了方丈,低着头一径往回走,迎面碰着了张生。张生也不问情由,就向红娘一揖,说道:“小娘子拜揖!”

红娘正低着头走路,倒被他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张生,只好还礼,说道:“先生万福!”

张生道:“小娘子莫非莺莺小姐身边的红娘姐姐么?”

红娘有点不大高兴,没什么好声气地说道:“我便是,不劳先生动问!”

张生道:“果然是红娘姐姐,小生这厢有礼了!”说罢,又深深地一揖到地。

红娘道:“哎!算了罢!油多菜也要坏,礼多人也要怪。免了罢!”

张生道:“实不相瞒,小生已在此恭候多时了!”红娘问道:“你等我干吗?”

张生道:“小生有一言,相烦姐姐转告你家小姐。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中州洛阳人氏,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先父曾官拜礼部尚书,一生清廉,故此小生家境清寒,尚未娶妻……”

红娘听了,又气又好笑,自报履历,长长的一大篇,真是个书呆子。就把俏脸一板,说道:“谁问你这些了?凭什么要替你转告?真是书呆子!”最后一句把心里的活也顺便带了出来。

张生连忙说道:“姐姐你误会了!小生并非书呆子,只因昨天小姐对小生临去秋波那一转,使得小生感激万分。敢问姐姐,小姐经常出来么?”

红娘发怒道:“先生枉为读书君子,难道忘了孟老夫子说过的话?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古人云:君子‘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孔圣人也说过,他道是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俺老夫人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哪怕是十二三岁的孩童,未奉传唤,也不敢随便进入中堂。前些日子,俺小姐未经禀告,出了闺房,被老夫人看到,把她叫到院子里,训斥道: ‘你是个女子,没有禀告就走出闺门,万一碰到小和尚或是游客,岂不是自找羞辱!’小姐当时就认错,说道: ‘从今以后,一定改过自新,不敢再犯。’老夫人对亲生女儿尚且如此,何况对我们下人?小姐受了老夫人的严训,怎么会对你 ‘临去秋波那一转’呢?先生学习先王之道,应当遵守周公之礼,不关自己的事,不要去多用心思。今天你走运,碰到了我,还可以原谅。如果给老夫人知道了这件事,绝对不跟你罢休。今后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要胡说八道!”说罢,转身就走。

别看红娘她聪明伶俐,却是两服墨黑,一个字也不认识,是个大文盲。那么她对张生这一套孔孟之道哪来的呢?原来她是从老夫人那里学来的,老夫人经常教训莺莺小姐,像和尚念经似的,她在旁边听得滚瓜烂熟了,故使用起来得心应手,把一个满腹经纶的张生训得发昏章第十一。

张生听了以后,心里十分痛苦,把一天的忧愁全都撮到了眉尖上。说什么“老夫人有冰霜之操,不召唤谁敢进入中堂?”小姐啊!你既然惧怕老母的威严,就不应该临去秋波那一转。要想丢开手,可教人怎么丢得下呢?小姐啊,你的情已经黏住了小生的肺腑,你的意已经惹动了小生的肝肠!我张生今生如果得不到你这有情人,大概是前世烧了断头香;如果得到了你贤小姐,我要把你擎在手里,爱在心里,看在眼里。当初的巫山神女,隔离得像天一般远,听说罢巫山就在那边。我的身躯虽然立在走廊里,魂灵儿已经飞到了她的身边。本来我要把心事传过去,却恐怕泄漏春光被她母亲知道。老夫人恐怕女儿怀春,却责怪黄莺儿相对鸣,埋怨蝴蝶儿成双飞。小姐啊!我知你年纪还小,性子刚强,你的张郎倘若能够和你相亲相爱,你不会讨厌我,只要能够获得温存的娇夫婿,怕什么管教得紧的老亲娘。唉!老夫人也太过虑了!依我看,小生和小姐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不是小生自己夸口,小姐有德、容、言、工,我张生也有温、良、恭、俭。不要错过了机会,别等到眉毛淡了才想到要张敞来描画,青春将逝的时候回忆起阮肇入天台,到那时已经来不及了。想起了她那浅描的眉儿,淡妆的脸儿,粉香腻玉的颈脖儿,绣鸳鸯翠裙下露出的三寸小金莲儿,绣鸾袄的红袖口伸出玉笋般的手指尖儿……教人不想也得想。小姐啊!你抛撇下半天的风韵,我却拾到了万种相思。

张生在走廊里胡思乱想了一大通,才想起应该向长老告辞了,赶忙走进方丈,长老已经等候了一会,见张生进来,问道:“先生,哪里去了?”

张生不能说被红娘教训了一通,只好又撒个谎,说道:“小生更衣去来。敢问长老,房子怎么样了?”

长老道:“就依照先生的意思,在塔院侧边西厢有一间房,十分安静,正适合先生住下,现在已经收拾好了,先生随时可以搬来。”

张生道:“多谢长老!小生即刻便回店中搬行李去。告辞了!”说罢起身,向长老一揖到地。

长老也起身还礼相送,说道:“先生,慢走。”

张生道:“长老请留步。”

长老叫法聪道:“法聪,代为师相送张先生。”

法聪领命,引着张生送出山门,法聪道:“张相公,恭喜你,称心如意!”

张生道:“多谢小师父鼎力相助。”说罢,对着法聪一揖,一径回城搬取行李去了。

第四章 隔墙唱和

话说张生辞别了长老,离开了普救寺,一路上长吁短叹,胡思乱想。如果住在客店里,虽然人喧马闹,尘嚣嘈杂,还可以消遣解闷,搬到寺里,禅堂清静,僧房寂寞,茹素戒酒,终朝枯坐,这种凄凉的日子,让人怎么能忍受得了呵!在那里,院宇深深、枕簟冰凉,一盏灯,一个影,只在书房帷幕上摇晃,即使是达到了今生的愿望,也难以消磨这般长夜!睡不着翻来覆去倒像翻手掌,少说一些也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忱捶床!小姐啊!你娇羞好比花解语,温柔赛过玉生香。我和她突然相见,转瞬分别,已经记不清楚她的娇模佯,平常的记忆力那么强,读书千万行,个字也不会忘记,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却那么健忘!我恨我自己太窝囊,眼前只有手托着下巴颏慢慢去想了。

张生一路上神不守舍地一味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进了城,回到客店,对琴童道:“普救寺的房子已经借好。”

琴童道:“事不宜迟,小的早已把行李收拾齐整,立刻搬家。”

张生到帐房结了房饭金,琴童一肩行李,主仆二人,直奔普救寺而来。暂且放下不提。

却说莺莺小姐自从昨天在佛殿上见到张生以后,觉得有点神思恍惚、神不守舍起来。张生的俊雅仪容,潇洒举止,风流人品。出众才华,深深地打动了她的心,一闭上眼,好像张生就站在自己的身边,对着她轻怜蜜爱地说道:“小姐,小生来了!与你画眉。”莺莺羞答答地微微仰起了娇脸,哪知就这么一仰,却把小姐给仰醒了。原来她正靠在妆台边红木圈椅里似睡非睡地想出了神。不觉难为情起来,顿时双脸飞红。她想到自己是相国千金,大家闺秀,自幼就接受三从四德的教训,《女诫》、《女箴》背得滚瓜烂熟,怎么会如此心猿意马?幸亏红娘不在,否则又被这小贱人取笑了。唉!不去想他了。可怎么也不行,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一会儿又想他是否婚配?转而又想到自己,已由父亲作主,许配给表兄郑恒。此人形态猥琐,不学无术,只知吃喝玩乐,十足的纨绔子弟,嫁了这种人,实在是天大的不幸!如果郑恒也像秀才那样,那该多美满!咳!怎么又想这些了?不!让我想吧,母亲把我拘管得如此严格,毫无自由,我又何必再自己束缚自己呢?她老人家管得了我的身,管不了我的心。红娘又不在身边。我可以大胆地去想。唉!这书生看起来十分聪明,但不知我的临去秋波那一转,传过去的情愫,他觉察否?他接受否?什么时候有情人能得成眷属?那时间,才子佳人,双宿双飞,卿卿我我,举案齐眉,该多么幸福,多么称心如意,人生可以无恨了!怎知道人生本是有缺憾的人生,月宫仙子啊!求你用五色石来补我的离恨天!她自怨自艾,忽悲忽喜,心儿却如奔马飞鸟,了无羁绊,觉得十分舒畅而陶醉于其中。

就在此时,小红娘上楼来了。见小姐独自呆呆地坐着,大概是在等待回音吧。于是喊道:“小姐!”

一声“小姐”,把莺莺从幻想王国里叫了回来,见是红娘,说道:“啊!是红娘!你回来了。”

红娘道:“我回来了。”

小姐问道:“我命你去问娘亲,几时做好事,问过了没有?回来得怎么这般慢?”

红娘答道:“问过了,因为老和尚还没有回复老夫人,老夫人又命红娘到前边庙里去问老和尚,故此迟回了。”

小姐又问道:“日期定下了没有?”

红娘答道:“现在已经确定了。二月十六日开启,十八日圆满功德,请老夫人和小姐去拈香。”说罢,却吃吃地笑个不停。

小姐见红娘这样的痴笑,心里一虚,该不会被她看出我在想那个书生吧?不会,红娘这个鬼精灵还不至于鬼到这种程度,心里于是坦然了。她白了红娘一眼,说道:“疯丫头,有什么好笑!”

红娘笑着道:“小姐,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咱们昨天在寺里见到的那个秀才,今天也在方丈。”

小姐一听红娘说起那秀才,心里非常高兴,她正想了解那秀才的情况哩,却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淡淡他说道:“在又怎么样?有什么好笑的。”

红娘还是笑着道:“小姐你别先急着下断语,好笑的在后头呢,听我说下去。老和尚带领小婢去看斋堂,那秀才也跟着去看,在回方丈时,那秀才却在门外等着,看到我出来时,对着我深深唱了个喏,说道: ‘小娘子莫非是莺莺小姐身边的红娘姐姐么?’我说: ‘是便怎样?’他说道:‘果然是红娘姐姐,小生这厢有礼了!’”说着就学张生打恭作揖的样子,自己又笑了起来。

莺莺小姐也微微一笑,道:“后来呢?”

红娘道:“他又说:‘小生在此等候多时了!’我说:‘你等我干什么?’他说: ‘小生有一言敬烦姐姐转告你家小姐: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中州洛阳人氏,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先父曾官拜礼部尚书,一生清廉,故此小生家境清寒,尚未娶妻。’小姐,谁问他来着?你说好笑不好笑!”

小姐听了,芳心暗喜,不仅知道了他的姓名籍贯,连生辰八字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是官宦子弟,最最重要的一句是“尚未娶妻”,真是字字值千金!这下可放心了。小姐光放心了张生,却忘记了自身已经受聘,真是银灯红蜡,不照自己,只照别人。

小姐还没有回答,红娘继续说道:“这真是一个书呆子,要我给小姐传言,谁替他传去!小姐,你说可笑不可笑?”

小姐几乎笑出声来,这傻丫头,说不替他传话,却全传过来了。小姐想,在平时你经常打趣我,这一下子我可要打趣你了。就说道:“啊!红娘!果真可笑之极!想那书生的话是传不得的,像那 ‘娶妻’之类话语,更不能让夫人知道!”

红娘终究不是傻子,说出口就觉察到说漏了嘴,全都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了,还说不传哩。听小姐这么说,知道小姐在挖苦她,自己也笑了起来,撒娇道:“小姐,我不来了!人家就说错这一回,你就揪住了不放,下回你也得留点儿神!”既然已经把主要话语全传达了,还有些零零碎碎的都倒光算了,于是道:“小姐,我说他是书呆子,那书生连忙说道:‘姐姐误会了,小生井非书呆子,只因昨天小姐对小生临去秋波那一转,使得小生感激万分!敢问姐姐,小姐经常出来吗?’小姐,你说像话不像话?被红娘好一顿抢白。小姐,我真不知道他想于甚么哩,世界上竟然有这等的傻角!我恨不得马上去禀告老夫人!”

小姐听了不觉由衷地笑了起来,心里美滋滋的,这真是一位多情郎君,我的眼光没有看错,此事万万不能让母亲知道。于是说道:“红娘!禀不得!此事只能你知我知,不可让夫人知道!”说罢,向楼窗外望了望,道:“红娘,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晚间的月色定必佳妙,早些准备香案,咱们到花园烧香拜月去。”

却说张生虽然受到红娘的一番奚落,但是并未灰心丧气,要娶莺莺小姐为妻的“雄心壮志”还在。不过,他也不是没有顾虑的,他想,小姐是相国千金,自己虽然是尚书之子,总归是已经败落了,恐怕门第不相配,说不准会白费心机。好在小姐对我有情,希望还是有的。所以仍旧带了琴童,搬到普救寺来。

这时法聪已在山门迎接,见到张生,迎上前去,道:“张先生来了!”

张生见是法聪,道:“法聪小师父,有劳了!”

法聪道:“僧房早就收拾好了,请跟我来!”说罢,走在前头引路。

过佛殿,绕花墙,曲曲折折,来到西厢,把行李搬进一间僧房,房间并不大,也不过一丈方圆。

琴童首先叫了起来,说道:“相公,房间太小了!”张生想,你还嫌小!我费尽心机,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于是道:“你懂得什么!刘禹锡老先生说过: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这间僧房,室不在大,安身则行,往后如果有小姐来陪伴,那就唯我德馨了也!”

琴童噘着嘴道:“相公,你是德馨了,我琴童可德不了馨,叫我睡到哪里去?总不能把我挂在墙上。小和尚,你们也太小气了!”

法聪急了,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真正冤枉也!”

张生忙说道:“琴童,休得胡言!这间房子是本相公选定了的,与和尚何干!”张生想,你懂个屁,这里离莺莺小姐近,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前边的大房子我还不要哩!

法聪却不依不饶,对琴童道:“琴童,你的眼睛瞎啦!你来看看房门口挂的那块匾,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 ‘容膝山房’。什么叫做‘容膝’,你懂吗?告诉你,让你长点学问, ‘容膝’就是只安放得下膝盖,这里连牛都可以放两三头,还说小!你说没有睡的地方,那边隔壁还有一个小间,够你去挺尸的了!”

琴童这才没话说,自个儿打开行李,整理床铺。

张生也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间“容膝山房”,屋子虽然小了一些,可布置的格局却很有雅趣,室内窗明几净,水磨方砖铺地,一尘不染。绿纱窗下放一张紫檀木书案,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旁边紫檀小茶几上放着一盆清供,小巧玲珑的清虚石上长满了绿苔,还长着一棵小小的苍虬古朴的五针松。小佛龛里供一尊白玉鱼篮观世音,法相庄严,佛龛两旁有一副对联,上面写着“紫竹林中观自在,白莲坛上现如来”。佛前小巧的馏金香炉内青烟袅袅,香气氤氤。白粉墙上挂一张立轴,乃是当代大画家吴道子画的达摩禅师《一苇渡江图》,两旁配一副颜真卿写的对联,上联是“室雅何须大”,下联是“花香不在多”。很切合此室的实情。推开绿纱窗,小栏于外是个小庭院,院内青草铺满地面,有两三棵倒垂柳,四五棵小桃树,真是一株杨柳间碧桃。近墙角有一堆太湖石叠就的假山,叠得玲珑剔透,巧夺天工。环境十分幽雅,到处都令人感到舒畅满意。张生看了,心里非常高兴,不过觉得似乎还缺少了些什么。不是吗?就少一个莺莺小姐来“红袖添香夜读书”了。张生知道,这样的一番布置,是法聪小师父的一番心意,心里很是感激,就向法聪致谢道:“法聪小师父,有劳你费神费力,陈设幽雅,布置得宜,不是大手笔是作下出的!小生这厢有礼了!”

法聪听了张生的称赞,觉得耳内和顺,心里舒泰,忙答礼道:“张先生少礼,小僧无能,先生谬赞了!”

法聪对于张生本来就有好感,张生对莺莺小姐有情,他也清楚。尽管和尚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也总归是有血有肉的人,一样有感情,所以,他对张生和莺莺小姐很同情,所以一直在帮助张生,一心想促成其事。真有点“狗逮耗子——多管闲事”。现在给张生表扬了几句,好感又增加了凡分,心想再送一个机会给你,看你的造化吧。就对张生悄悄地说道:“张先生,告诉你一件好事。”

张生见法聪那么神秘,又听到“好事”两字,就料到一定和莺莺小姐有关,连忙凑上前去,问道:“有何好事?请教了!”

法聪更加神秘地说道:“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事成之后,你拿什么来谢我?”

张生说道,“请你喝谢媒酒。”

法聪连忙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罪过啊罪过!出家人如何能近酒肉?你把我当成酒肉和尚了!”

张生说道:“啊!小师父,得罪了!这样吧,秀才人情纸半张,小生自问书法还可以看得,改日待我写一副对联相送,留个纪念,小师父以为如何?请快将好事说与小生吧!”

法聪说道:“先生的墨宝嘛,当然是求之不得,不过还在其次。想小僧佛经倒背会了不少,一般可以应付得过去,其他就肚内空空的了。昨天在借房子的 ‘五得’里就有这一得,小僧要拜先生为师,如蒙同意,那是最重的谢礼了。”

张生想,这小师父很有上进心,即使不为我出力帮助,我也应该帮助他,就说道:“小师父的向上之心,小生十分钦佩,理应支持,无奈才疏学浅,不堪为人师表,恐怕辜负了小师父的厚望。不过,你我既然已经成为朋友,今后我们可以互相学习,你向我学点文章,我向你讨教点佛学,不必拘泥于师生名分的俗人之见。小师父你说好吗?”

法聪听了张生的这番话,很是感动。心想,张先生为人谦虚厚道,对莺莺小姐一见钟情,乃是缘分注定,不是轻薄。说道:“先生,今后还请多多指教。”法聪把学习的事敲定以后,于是道:“先生,告诉你,莺莺小姐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花园里来烧香拜月。特别是月半、十六,碰上了好月亮,那是一定到花园里来烧香的。今天是十五,天气又这么好,晚上的月亮一定不会差,小姐是必到无疑!这里和花园只有一墙之隔,先生今晚上要不要去碰碰运气,如何?”

张生听了,心中大喜,说道:“多谢指点!”

法聪道:“先生,把握时机,好自力之。千万不能莽撞,惹出是非来,那可不是玩的!”

张生道:“承教了!”

法聪告辞,回到师父那里去了,放下不提。

再说张生,听了法聪的建议,真有点心猿意马,巴不得立时立刻就见到小姐。可现在还刚到申未西初,太阳在西山头就是不肯落下去,往日的太阳,一到西山头,只要一眨眼,就滚下去了,而今天却像给谁撑住似的,月亮却又像被人拖住似的,就是不肯爬上来,真是要急死人的!弄得张生坐立不安。

这时,琴童叫道:“相公,香积厨的小和尚已经把晚饭送来了,吃晚饭吧!”

张生道:“好吧,赶快拿晚饭来吃!”

只见他食不甘味地三扒两扒,把晚饭吃罢,又好不容易挨到了月上东山,就准备往院子里去。

琴童来伺候主人洗漱,说道,“相公,洗脸洗脚,准备睡觉。”

张生道:“今晚月色颇佳,我要玩月一番,不忙睡觉。”

琴童道:“月亮有什么好玩的!看得到,摸不着,圆圆的又不能当烧饼吃。那月里嫦娥是骗骗傻瓜的,谁见过她来?折腾了一天,累得很,还是早点睡吧!”琴童罗里罗嗦的一大通,不满意张生玩月熬夜,主要是他年纪还小,早就困了想睡觉。

张生听得有点不耐烦了,心想你这小孩子,懂得些什么?今晚难道能错过好机会吗?跟你说了,你也跟着去,岂不讨厌!支使他去睡觉得了。便道,“罗嗦些什么!你累,你自去睡,我就在院子里,不用你侍候。”

琴童道:“好吧,那小的去睡了,相公你自己当心,多穿一件衣服,别着了凉!”说罢,就回他的房间里睡觉去了。

这时初更已起,月上东墙,两廊的和尚们都睡着了。张生想,我还是先到假山上去等着,顺便察看一下那边花园里的形势,等小姐出来,我好饱看一番。于是踱出房门,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就觉得神清气爽。抬头仰望,只见玉字无尘,银河泻影,月色横空,花阴满庭,真是一派好天气也!张生觉得有点凉丝丝的,夜凉了,啊!小姐!你自己要小心身体呵!现在已夜深人静了,张生是侧着耳朵儿听,踮着脚步儿走,悄悄的,暗暗的,偷偷的,等啊等,要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的小姐莺莺。但等那一更之后,万籁无声,在那回廊下不提防见到俺那“冤家”,一下子把她紧紧地搂定,我只要问她,为什么总是相会少,别离多?为什么只见你影儿,不见你的身形?

话说唐代民间原来就有拜月的风俗,拜月的大多是妇女,其目的在于乞巧、乞美、乞求万事如意。拜月的方式也各各不同,有拜十五十六圆月的,有拜中秋月的,有拜新月的。当时诗人咏其事曰:

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

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

而张夫人的《拜新月》词,描写得更为具体,词曰:

拜新月,拜月出堂前。暗魄初笼桂,虚弓未应弦。

拜新月,拜月妆楼上。鸾镜始安台,蛾眉已相向。

拜新月,拜月不胜情。庭花风露清。月临人自老,人望月长明。

东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声断绝。

昔年拜月逞容辉,如今拜月双泪垂。

回看众女拜新月,却忆红闺年少时!

莺莺小姐从幼年起,就养成了拜月的习惯,以求保佑双亲健康长寿,自己万事如意,所以只要是月明之夜,一定要到花园里焚香拜月。今天是二月十五,月明如昼,清光皎洁,正是拜月的好时辰,因而命红娘赶早安排香案,要到花园来拜月。

红娘道:“小姐,你去拜月,可卸了妆再去。”

小姐道:“既然要到花园去拜月,不用卸妆了。”

红娘却道:“拜月回来,你又乏又累,爬到床上都来不及,还是卸了妆去罢。”

小姐一想也好,省得回来时再麻烦。就让红娘帮着把晓妆卸了,换上了晚妆。头上的青丝,随手挽了一个堕马髻,身穿淡湖绿对襟罗衫儿,系一条淡湖绿百摺湘裙,素缎白绫弓鞋,缓缓款款,移步下楼。红娘手提着八角绿纱灯,在前边引路,走下楼梯就是一个小小的庭院,一道围墙把庭院和花园隔开,围墙左边有一道角门,可以通往花园,平常却是紧关着的。

红娘和小姐走近角门,红娘拨开门闩,拉动门扇,那门儿“吱呀”一声开了。这一声“吱呀”,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显得格外的响,也传得特别远。别人听了,那是单调的开门声,不足为奇,可是现在传到了正蹲在墙那边假山上的张生耳朵里,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张生正爬在假山上,坐在一块石墩上,一抬头,刚好探出围墙,把隔壁花园里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直眼睛都不敢眨一眨,注视着花园内的一切变化,时间似乎过去了几个朝代,始终不见有任何动静。他想:小姐此时还下来,大概不会出来了。据法聪的消息,今晚的月色特别好,不可能不出来;是她母亲不放她出来吗?也不会,烧香拜月是件正经事,老夫人不至于把女儿拘管得那么紧;是小姐的玉体违和,忽然生起小毛病来?也不会,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张生左思右想,始终猜测不出小姐不来的因由,眼见月侈花影上阑干,屁股坐痛脚发麻,依然没有一个人影。

张生正等得灰心丧气,意懒神倦,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就听得“吱呀”一声,这声音是那么清脆悦耳,如萧似笙,万分动听。这一缕声波,从张生的耳朵进去直叩心扉,又好比吃了一棵千年老山人参似的,立刻精神抖擞,信心百倍。他把目光盯住角门,虽见到朱漆木门缓缓打开,刚好一阵轻风吹过,送来了一丝淡淡的幽香,直沁张生的心脾,不禁深深地陶醉了!哪敢怠慢,干脆站起来,踮着脚尖儿定睛仔细了望。香风过后,只见门开处一盏绿纱灯先从出来,紧接着是红娘——这小丫头是熟人了,随后便是莺莺小姐。张生一见,顿时觉得眼目清亮,啊!比我那初见时更加美了!有人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俊,我说月下看美人,有万种风韵,越看越爱!啊!她终于出来了!我想她一定是讨厌老母亲的拘管,飞出了她的广寒宫。看她那张吹弹得破的娇脸,经受不了轻轻的一捻。敞襟的便服,露出了半抹酥胸。耷拉着香袖不开口,低垂着罗裙不发声。好像湘陵妃子娥皇和女英,斜靠在虞舜庙字的朱门,又好像月殿的嫦娥,微微地露出了皎洁的素影,小姐实在太美了!你看她遮遮掩掩,行行停停地穿过芳径,料想她一定是小脚儿行步艰难。这娇娘的脸蛋儿不笑也是百媚生,哪能不勾去人的魂灵儿?

却说莺莺小姐踏出角门,看到花园里月光如水,便说道:“红娘,月色如此明亮,不用掌灯了。将灯留在院子里,把香桌儿搬到太湖石旁边放好了。”

红娘听了小姐的吩咐,一想也对,月下点灯,真是多此一举!就把纱灯留在院内,然后把香桌儿在太湖石旁边安排好了,说道:“小姐,来烧香吧!”

小姐缓步走到香桌边,说道:“红娘,拿香来!”

张生听见那银铃般的声音,差一点软瘫了!啊,多么美妙的声音呵!比昨天在大殿上听到的更加悦耳动听,我的魂灵儿已经飞到她的身边了,且听小姐祝告些什么。

小姐接过红娘递过来的檀香,双膝跪在拜垫上,先叩了三个头,对着明月陈告道:“此第一炷香,祝愿化去的先人,早生天界!”说罢,叩一个头,把香插在香炉里。

张生在墙头上听得清清楚楚,这第一炷香是为死去的老父亲,愿他早点到玉皇大帝那里去报到。这小姐真是个孝女,能娶到她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福!有了第一炷,就得有第二炷,且听她第二炷香祷告些什么。

小姐接着说道:“这第二炷香,祝愿高堂老母身安气平,健康长寿!”

墙头上的张生也听到了。这第二炷香有主顾了,是孝敬老母亲的,一片孝心,实在难得!只不知这第三炷香献给谁了?

小姐又叩了一个头,把第二炷香插在香炉里,再拿起第三炷香,祝告道:“这第三炷香嘛……”说到这里却顿住了,是没有祝愿内容了吗?不!内容太多了,只是说不出口而已。

原来小姐近年来有一肚子的幽怨,她根本不愿中表联姻,表哥郑恒又村、又蠢、又俗,令人讨厌,她自己无法反对,她能对母亲说:“女儿不愿嫁给表哥,请母亲与女儿另外许配一个如意郎君吧!最好是女儿自己看中的,就像昨天在大殿上看到的那个白面书生那样。”且不说女孩子家的羞耻心,千金小姐的身分还在其次,违抗父母之命,大逆不道却是罪该万死,吃不了兜着走的。这不如意婚姻的痛苦,近年来一直折磨着小姐,更为痛苦的是还不能跟别人商量,哪怕是红娘也不行。因而借了拜月的机会,把自己的心事向月亮吐露,说不出口就在心里说,所以当说到“这第三炷香”只是心里在说,樱桃小口在动,不过不出声而已。

张生在墙头上可着急了。小姐说到第三炷香时就不说下去,肯定有不能告人的心事,是什么样的心事呢?“欲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你不说,叫我怎么知道呢?

这时,红娘见小姐不言语,就知道小姐在想心事,小丫头对小姐不满意中表联姻的心事了解得很清楚,心想,小姐你不好意思说出来,让我红娘替你说了吧。就说道:“小姐,你不愿明说,让我来替你祝告:祝愿我家小姐早日找到一个风流倜傥、性情温柔、满腹经纶、月中折桂的状元郎作夫婿,也拉红娘一把!”

小姐听了脸上一红,骂道:“啐!红娘,休得胡言!”其实,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在说:“知我者红娘也!可是你红娘虽然聪明,却只猜对了一半,你还不知道我已经看中一位如意郎君了。平常只是泛泛的祝告,模糊的幻想,现在已经有了目标,可以具体地去想了。”想罢,又拜了两拜,说道:“心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深深两拜中!”说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天地间一片清雅,而小姐那两三声的长吁短叹,却又为这景色添加了一些凄凉的情调。

张生在墙上,对小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听的明明白白。小姐的第三炷香果然是为了终身大事,她的叹息,在这圞如镜的明月之下,既不是轻云薄雾,也不是香烟微风,几样都氤氲得看不分明,小姐已经动情了也!张生想,我虽然不及司马相如,但小姐却很有卓文君的风雅。司马相如用瑶琴来打动文君的心,这里没有瑶琴,姑且做一首诗,高声朗诵一番,看她有什么反应?于是张生沉思起来,他抬头看见皓月当空,低头见花阴满地,触动了灵感,诗情喷涌,立刻口占五绝一首,高声朗吟,诗曰: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夜深人静,张生的声音又不低,小姐和红娘都听得非常清楚,两人同时叫了一声“呀!”

小姐道:“有人在外边墙角吟诗啊!”

红娘道:“小婢听出来了,这声音就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傻角!”

小姐听了,芳心大喜,她想,我正在思念这书生,不知到何处去了?却想不到就在隔壁,真是近在咫尺之间。刚才的吟诗声,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掷地有金玉声。那诗章的含意表达得又是多么好!前两句写景,却浸透了浓烈的深情。后两句写入写情,更有深意!面对着皎洁的月儿,却看不见月中的人儿,这“月中人”明明是在说我,那么他是对我有情的!聪明的秀才呵!不能当面倾诉,就借诗篇来传递情愫,这般多才多情的人儿,叫奴家怎么不爱呢?

红娘见小姐低着头不说话,就问道:“小姐,你在想什么?”

小姐听得红娘在问,心想,能说我在想那隔墙的秀才吗?那岂不被你笑死!就说道:“我在想那首诗啊!真是好诗!”

红娘道:“小姐,好诗坏诗我不懂,我想那张秀才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到妻子,大概人品不大好。”

张生在墙外听到了,一时气得发昏,真想跳过墙去,一把揪住红娘,问她一个背后中伤之罪,只凭了晚婚这一点就能断定我的人品不好,在小姐面前拆我的台,太缺德了!且看小姐的态度如何?

小姐听了红娘的话,心里可不太高兴了。什么?这丫头如此大胆,竟然说起我心上人的坏话来了!说别人不关我的事,批评张秀才那可不行,我要替他辩护。于是道:“红娘,小孩子家口没遮拦,怎可信口说人家呢?你听他吟的诗,才思敏捷,锦心绣口,做得出这样清新的好诗来,人品是错不了的。古人说 ‘文如其人’,一点也不假。他二十三岁未曾娶妻,那是他的眼界高,看不上普通的女子,才子是要佳人配的啊!”

张生在墙外,听了这一番话,心花怒放,在假山上对着小姐深深一揖,恐怕惊了小姐,口中不敢出声,只在心里默念:多情多义的贤小姐,多谢你替小生辩解,小生感恩戴德,没齿难忘!我是才子,你是佳人,你我相配,才是天生一对哩!

只听红娘说道:“小姐你说好就好,反正我不懂。不过他也太欺侮人了!小婢原是个睁眼瞎,就让他欺侮好了。小姐你读了不少书,也是个才女,你也做上一首诗给他瞧瞧,让他知道知道咱们不是好欺侮的!”

莺莺小姐差一点笑出声来。她早就想和诗一首了,可是不好意思,倒不怕张生见笑,却怕红娘取笑,现在红娘主动提出要我做一首,这真是瞌睡的时候送枕头来,称我的心,如我的意,小丫头怎么变得如此知情知趣起来了,就说道:“好啊!我就用他的原韵,和他一首。红娘!你听了!”曼声吟道:

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

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小姐的这一声“红娘,你听了”,表面上是对红娘说的,实则是在通知隔墙的张生,“喂!秀才,听好了!”张生自是心领神会。红娘主仆的对话,张生全都听在耳中,红娘自己说是个睁眼瞎,听不懂诗,小姐叫红娘听了,不是白费劲么,这无疑是冲着张生说的。

张生聚精会神,侧耳细听,对小姐所吟的诗句,一个字都不敢放过,听罢诗句,张生惊叹道:“真才女也!”他起初以为莺莺小姐只是身材儿窈窕脸蛋儿美,哪料到她还绝顶聪明!你看她佳妙诗句应声儿出,一字字,一声声,都倾诉着衷情,那么动听!诗句清新,音律轻盈,吟唱得珠圆玉润,尖团分明。一只黄莺儿的鸣声美,两只黄莺儿的鸣声加倍的美,她的小名儿叫做莺莺也不算冤枉了!小姐,你的诗句小生完全领会,你孤单单的独自一人久住在深闺,怎么不寂寞呢?大好青春都在空虚岁月中浪费掉了!多么可惜啊!应该有个人来陪伴你,朝朝暮暮,卿卿我我,才不辜负这似水年华!这“行吟者”嘛当然是小生了,这“长叹人”嘛自然就是你贤小姐了,自古惺惺借惺惺!不用多想了,干脆!我爬过墙去,看她说些什么?张生从假山上站起来,就准备跨过墙去。他这一探身,半个身子都露在墙头上了。

莺莺小姐虽然在吟诗,但她知道张生就在墙那边,但突然见到张生从墙头上探身而起,还是吓了一跳,由于事先有些思想准备,一看果然是意中人,不觉笑脸相迎。

小红娘本是个鬼精灵,她知道那个二十三岁还没有讨老婆的傻角就在隔墙,所以十分警惕,一直监视着墙头,恐怕这傻角傻里傻气地不顾一切傻过墙来,如果给老夫人知道,那事情就闹大了。现在墙头上突然长出了半个人来,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那个傻角,急忙说道:“啊哟!小姐,墙上有人!”

小姐本来芳心已经安定,给红娘一叫喊,反倒吓了一大跳,惊慌地叫了一声“啊!”

红娘连忙安慰道:“小姐别怕!我已经看清楚了,那人就是二十三岁尚未娶妻的傻角!咱们快回去吧,迟了怕老夫人恼火。”

小姐想,还用你说,我早就看到了。可心知无法再逗留,只好说道:“我们回去吧!”说罢,一手搭在红娘的肩头,转身过去,就在转身的一刹那,又回过头去,深情注视,可惜是在晚上,虽然月光明亮,张生只看见小姐微微回头,却没有看清楚,这个“临去秋波那一转”浪费了,惜哉!

红娘急忙扶着小姐,进入内园,转身把角门关好,自去安置不提。

却说张生见红娘扶着小姐去了,心中的后悔,难以用言语来表达,不觉捶胸顿足他说道:“呀,小姐,你去了,你被小生吓跑了!我竟然那么莽撞,吓坏了你。啊,小姐!你竟然去了!你把小生丢下了,叫小生怎么办呢?”

张生不住地长吁短叹,他抬起了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看周围,只剩得碧澄澄的苍苔露冷,明皎皎的花筛月影。在白天凄凄凉凉闷出了病,今晚上看来又得把相思整理到天明了!想小姐现在是珠帘已经放下,房门也关得紧紧;刚才我还悄悄地问你这“月中人”,承蒙你在那里低低地应答我这“行吟者”。现在是风清月朗,刚到二更时分,你我一样在受煎熬。小姐你没有缘份,小生我生来命薄!唉,今晚没希望了,还是回去吧!张生从假山上下来,一步一停,来到了院子里,庭院里空荡荡的。他呆呆地站在那里,风吹动着竹梢,东摇西摆,宛如他现在的心神不定;北斗星已经移动,在那斗柄处笼上了一层薄薄的云翳,正像他心头蒙上的阴影。呀!斗柄笼云,只剩得四颗星,分明是今夜的凄凉有十分!唉!她不理睬我了!那又将怎么样呢?不过你已是眼角儿传情,咱们两个尽管口中不说,可大家的心里分明。张生懒懒地回到书房,对着那盏碧荧荧的矮油灯,斜靠在那扇冷清清的古旧帏屏,灯儿暗淡,散射出伤感的光芒。窗外浙零零的春风,从稀疏的窗棂里透进来,把纸条儿吹得特楞楞地响。睡吧!枕头上孤零零,被窝里冷清清,做梦也做不成,这般的凄凉也,你就是铁石人也会痛苦,你就是铁石人也会同情!

唉!怨也不能,恨也不成,坐也不稳,睡也不宁,痛苦的心情有谁来问讯?有朝一日,当那柳遮花映的良辰,夜阑人静的时分,我与小姐在那云屏雾帐里,海誓山盟。那时候,卿卿我我,雨意云情,风流嘉庆,美满恩情,这一片如锦似绣的好前程,咱两个幸福的生活画堂春生!

好啦!天大的好事从现在开始就算定局了,那首诗分明就是最完美的证据。再也不必到幻想的梦里去寻找,我要到那碧桃树下去苦苦等。

第五章 道场闹斋

话说老夫人和莺莺小姐要在这普救寺里请法本长老做服满除孝、超度亡魂的功德道场。原定二月十七日到十九日三天道场,长老顾忌到二月十九日乃观世音菩萨生日,普救寺每年都有庙会,善男信女前来烧香拜佛的,小商小贩前来设摊作买卖的,四方游客前来赶庙会看热闹的,届时人山人海,喧闹异常,莺莺小姐出来拈香不便。所以提前一天,定于今天二月十六日开启。

道场设在功德堂,昨天已经准备就绪。正中央是一座荐亡台,台上供着崔相国的神位,上写“大唐故相国崔公珏之神位”。神位前摆着酒盅箸匕,各色供果,香炉烛台,样样齐备。下手也有一座荐亡台,比起来要小一些,乃是张生花了五千文大钱的附斋,神位上写着“大唐故礼部尚书张公悦之神位”,下手并排又设一神位,上写“先妣张门李氏太夫人之神位”。其他法物法器,安排妥当,只等和尚们来做法事了。

长老年事已高,一般法事,不再亲自参与,都委托大弟子法智当班首,主持一切。这次因为是追荐剃度他的老施主崔老相国,所以长老破例,在十八日功德圆满时出来主持。

今天,法智和尚带领了一帮小和尚,来到功德堂,敲动法器,开始做功德,放下不提。

再说张生,自从晚上隔墙唱和以后,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回到书房里的。先是呆呆地坐着,继而是斜靠在屏帷前,后来就躺到床上,长吁短叹,翻来覆去,捶着枕头,拍着床沿,几乎一夜未眠。他把自己狠狠地骂了一通:“张珙呀张珙,你这个成不了大事的人!谁教你如此性急,一起身就把小姐给吓走了?眼前一个人受孤凄还在其次,何年何月再能看见小姐呢?现在只有一个机会了,那就是从明天开始的三天道场,但不知小姐何日何时去拈香?碧桃树下且慢去,要赶快到功德堂里去等,等三天三晚也不放松。”

正在此时,法聪小和尚来了。他是来找张生的,他是好心与好奇加在一起,一来是问张生去不去拈香,二来是想了解张生在昨晚的收获如何。他兴冲冲地来到西厢容膝山房,一手推开房门,见张生睡在床铺上,衣服却是穿得好好的,原来张生昨晚是和衣而睡的。法聪轻手轻脚走到床铺前,压低了喉咙叫道:“张先生,张先生!”

张生正在似睡非睡的朦胧之中,脑子里塞满了昨晚月下唱和的情景,嘴里呜鸣咽咽地说道:“小姐,小姐,你那里怎生发付小生!”

法聪倒吓了一跳,忙提高了喉咙叫道:“张先生,张先生!你醒醒!”

张生听得有人呼唤,睁开眼睛一看,见是法聪,问道:“小师父,何事?”

法聪看见张生的眼睛红红的,就问道:“张先生,你病了?”

张生道:“没有啊,我不是好好的吗!”

法聪明白了,笑着说道:“先生,你昨晚熬夜了。小姐出来拜月了么?”

张生没精打彩地说道:“来了!”

法聪问道:“有没有收获?”

张生伤感地说道:“有……也没有!”

法聪道:“什么有也没有,有这么说的吗?究竟有还是没有?”

张生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小姐被小生吓跑了!”

法聪弄糊涂了,心里有一点担忧,莫非这书呆子昨晚对小姐有什么非礼的举动,才把小姐给吓跑了。如果给老夫人知道了,那乱子可惹大啦!待我问问清楚看,就问道:“先生,你是怎样把小姐吓跑的?”

张生已经把法聪当作知己了,所以对自己和莺莺小姐的事,并不隐瞒。于是就把昨晚如何趴在假山上,小姐如何烧香拜月,自己如何吟诗,小姐又如何答诗,自己又如何从假山上探身出墙头,被红娘和小姐发现,就被吓跑了之事说了一遍。

法聪一听,原来如此,一颗心放下来了,说道:“先生,不必伤感,见面的机会就在眼前!”

张生听了,不觉精神一振,忙说道:“小师父,请快讲!”法聪道:“崔府不是做功德吗?你也花了五千大钱附了斋,在道场上不是可以见到小姐吗?”

张生道:“我也想在道场上能见到小姐,可是三天佛事,小姐总不会天天来拈香,你知道她哪天来?我只有天天去等候在那里了。”

法聪神秘地说道:“张先生,你附耳过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张生把耳朵凑过去,说道:“小生洗耳恭听!”

法聪低声说道:“十八日功德圆满,这天,小姐辰时准时出来拈香,先生不要耽误了!”

如此确切的消息,张生反而有点怀疑起来,说道:“消息可靠吗?万一小姐换一天来拈香呢,万一小姐她不出来呢?万一……”

法聪道:“先生,你哪儿来那么多的万一!消息绝对可靠,你也不想想,小姐是替她父亲做功德,能不出来吗?”

张生听了大喜,朝着法聪一揖到地,说道:“是是是,小师父大慈大悲,恩同再造,等小生与小姐之事成就之后,定当重谢!”

法聪笑着说道:“好啦好啦,小僧不吃荤,不喝酒,要钱也没有用。先生的重谢,就算小僧的贺礼吧,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张生道:“如此多谢了!”

法聪向张生告辞,不提。

却说张生听了法聪的话,心里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不久又可以见到小姐了;难受的是这十六、十七漫长的两天时间没法消磨过去。今天又碰上天公不作美,下起小雨来了,否则,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圆更美,小姐还有出来拜月的可能,也就还有看到小姐的一线希望,现在一下雨,什么都完了,真想把玉皇大帝、雨师风伯痛骂一顿,不会做天枉做天!

琴童见主人这两天茶不思、饭不想,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团团转。尽管他很了解主人的脾气,但像这样的失魂落魄,还从来没有见过。恐怕主人会惹出病来,就劝解道:“相公,心慌吃不得热粥,还是定下心来……”

琴童还没有说完,张生就打断他道:“唉,教我如何定得下心来呵!”

琴童说道:“相公,你定下心来,只要过二十四个时辰,就可以见到小姐了!”

张生焦躁地说道:“这可怎么办呢?琴童,替你家相公想一个妙方出来,如何捱过这可恨的二十四个时辰?”

琴童十分得意,说道:“相公,小的已经想出了几种捱过时辰的好方法,看相公选用哪一种?”

张生性急地说道:“狗头,罗嗦什么!还不与我快快讲来!”

琴童道:“是!第一种,到前边去跟老和尚下十七八盘棋。”

张生连忙道:“不行不行!我哪有这份闲心思去下棋。再说,长老正忙着张罗法事,也没有闲功夫来陪我下棋。”

琴童道:“那就练练剑术,练好身体,精神焕发,小姐见了更加喜欢你。”

张生不满意地说道,“这是什么馊主意!外边院子里在下雨,屋子里地方又狭窄,能练剑术吗?”

琴童又说道:“有了,这一种包你相公满意!相公是个弹琴高手,就弹十七八支古曲,把琴声传送到小姐的耳朵里,让她知道你在想她,她也就还过来想你。这个主意虽然比下上张子房,也能赶得上诸葛亮!”

张生想了一想,说道:“这主意还不错!如此就拿瑶琴来。”

琴童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这一下子总算成了。连忙去把墙上挂着的那张焦尾瑶琴拿了下来,放到琴桌上,转身就去焚香。

忽听得张生惊叫一声,说道:“哎呀!琴童慢来!”

琴童一惊,只听得张生说道:“我倒忘怀了!想那小姐的妆楼,离此间相隔数间房屋,路途遥远,小姐又没有长一副顺风耳朵,我在这里鼓琴,她怎么能听得见呢?这个主意,不妙啊不妙,该打屁股!”

琴童想,这回可完了,白费了一番心思。说道:“相公,不会听不到吧?你把琴弹到最响不就得了。”

张生道:“休得胡说!弹到最响,岂不是要断弦的么?你懂不懂,断弦是大大的不吉利。”

琴童道:“断弦有什么不吉利?接一下,或者换上一根,还不是照样弹。”

张生道:“琴童,你那里知晓,这断弦就是死了妻子。我与小姐还未成婚,你就咒她死,岂不可恶之极!”张生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骂道:“你这个狗头,胆敢诅咒我家小姐!我要重重责打!”

琴童一听,什么,你要打我,可太冤屈了!我是为你好啊!真是岂有此理!不过,琴童早把主人的脾气摸透了,雷声大雨点小,嘴里喊责打,手是不会动的。就嘻皮笑脸地说道:“相公,小的不懂嘛,不知者不罪,朝廷的律条也是标明白的。再不,小的诚心地向未来的主母莺莺小姐请罪。”说罢,就朝门外双膝跪下,说道:“小的罪该万死,望未来的主母开恩,饶了小的吧!”说罢,又叩了一个头。张生看他一番做作,道:“起来吧,看在你悔过心诚,就饶了你这一次。你快给我再想一个上好的主意,将功赎罪!”琴童心想,碰上像你这样的主人,倒了八辈子的霉,真也是前世修来的,一边想一边站起来,说道:“谢相公和未来的主母不罪之恩。”他站是站起来了,可在心里直嘀咕,想什么鬼主意才不会吃力不讨好,又能将功赎罪。世界上,古今中外一切计谋、策略、主意等等,全部都是被逼出来的。琴童现在是赶鸭子上架,没有主意也得有主意,倒被他想出一个点子来,说道:“相公,你对崔家小姐喜欢不喜欢?”

张生道:“废话,那还用说!爱之入骨!”

琴童问道:“相公你见过小姐几次了?”

张生道:“这个嘛,让我算一算——,一共一次半。”琴童道:“要么就是一次、要么就是两次,哪儿来的半次?”张生道:“这是实实在在的!你听着,前天在大殿上,我见到了小姐,小姐也见到了我,并且她在临去时给我秋波那一转,这是完整的一次,对不对?”

琴重点点头说道:“不错,这是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一次。那还有半次呢?”

张生道:“昨天夜晚,我在假山上偷窥小姐拜月,我见到了她,可惜月色虽佳,总归没有在大白天看得清楚,况且还不知小姐看到了我有多少,我算它半次还是占了一点便宜的哩!”

琴童几乎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忍往了笑,说道:“相公的算法越来越精了!那么看了一次半,小姐的面貌、模样都记住了没有?”

张生道:“刻骨铭心!如果把小姐的形象忘记了,怎么能对得起小姐?”

琴童道:“相公对小姐一片诚心,小的被感动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来了。”

张生道:“速速讲来!”

琴童道:“相公画的画,可以比得上吴道子,何不把莺莺小姐的容貌体态画下来,一来相公可以和小姐天天见面,朝夕共处,减少一些相思之苦;二来听法聪小和尚说,小姐也是个画画的行家,往后相公和小姐在一起时,拿出画来给小姐看,小姐一定会更加喜欢你这位多才多艺的夫婿;三来嘛,也让小的鉴定鉴定,看看是小姐配得上相公呢,还是相公配得上小姐。”

张生听了,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把小姐的真容细细地描绘出来,朝夕相对,既然不能和小姐真人共处,也足可以“画饼充饥”了。对!这样也完全可以消磨这难熬的两天时间。于是,吩咐琴童道:“琴童,拿画箱来,纸墨伺候!本相公要作画了。”

琴童恐怕主人又变主意,不妨敲钉转脚一番,于是问道:“相公真的要作画?”

张生道:“咄!狗头!什么真的假的,本相公何时说过是假?快去准备,还要焚一炉上等好香!”

琴童弄糊涂了,说道:“相公弹琴时才焚香的,作画从来就没焚有过香。”

张生道:“你懂得什么!这番作画,非同寻常,岂可亵渎!还不快去准备!”

琴童应声道:“是,遵相公吩咐。”说罢,就忙开了。在琴桌上撤掉瑶琴,拿出画箱,铺好宣纸,焚起一炉好香,一切就绪,就在旁边伺候。

张生默默地坐在椅子里,仔细构思,准备作画,以消磨这可恨的二十四个时辰。张生的画艺受过名师传授,很有功底,不论花卉翎毛,人物山水,写生写意,工笔泼墨,都能得心应手,挥洒自如。在各种画技之中,最最擅长的要算工笔仕女了,画得维妙维肖,神态逼真。张生思索了一番,腹稿就打成了。原来设想也要画上红娘,他的创作意图是“社丹虽好,还须绿叶扶持”。经红娘一陪衬,小姐的形象就更加突出了。这本来是一种很好的构思,却被张生给否定了,其原因是他“恩怨分明”的思想在作怪。他想,红娘这小丫头,虽然可爱,却老是跟我过不去。在大殿上,当她一发现我,就把小姐给领走了。在方丈门外,小丫头又把我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通。最可气的是在十五那晚,我与小姐好端端地在月下吟诗唱和,又是她一发现了我,就把小姐给拉走了,实在可恶!也太无情了!无情的丫头是不能放在多情小姐的身边的,否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情小姐也要被她同化,变得无情起来,那岂不糟了!把红娘跟小姐画在一起,实在不妥啊不妥!就这样,把初稿推翻了,重新起草,再经过一番构思,稿定下来了。画的是一幅工笔仕女图,画面上只有小姐一人,画的就是莺莺小姐在大殿上笑捻花枝那个姿态,发式衣着,都保持原样,不过在脸部描绘时则把小姐的“临去秋波那一转”也画了出来。画得秋水盈盈,含情脉脉,千般娇态,万种风流,形象生动,十分传神。这也是君瑞的精诚所至,把一往情深的相思流注在笔端,才能画出如此生动的佳作来。张生对自己的创作十分满意,特别是对自己能够把小姐的“临去秋波那一转”画出来,非常得意,认为是神来之笔,是自己的毕生杰作。他在调朱弄粉,点染丹青,挥笔作画之中,不知不觉地打发掉了那难受的二十四个时辰。由于对小姐的爱,对小姐的一念志诚,在作画的时候专心致志,心无旁骛,落笔的进度不慢,只两天的时间,在第二天掌灯的时候就大功告成了。刚刚脱稿,来不及装裱,就把这半成品悬在粉墙上,对着真容,自我欣赏,自我陶醉,心情很是愉快。他想让琴童来看看,分享一点快乐,便唤道:“琴童快来!”

琴童此时正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和衣大睡。琴童特别能睡,似乎永远睡不够睡不醒,他的睡觉本领也锻炼得十分高超,躺在床铺上睡,不在话下。并且坐着能睡,站着也能睡,最显功夫的是一边走路一边睡,还不作兴磕磕碰碰,失脚摔跤,妨害行路。他的宗旨是“万般皆下品,唯有睡觉高”。所以,他只要有哪怕是一杯茶的空闲,也决不会浪费掉。这两天张生忙着作画,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平日讲究喝茶的主人,连茶也很少喝,所以琴童一有空就就躺在床铺上。现在听得主人在叫唤,心想,两天来没有叫我了,也许有什么事。连忙起身,拖着鞋,边揉眼睛边走,到得张生跟前,说道:“相公,唤小的有什么事吗?”

张生仍然注目在图画上,说道:“琴童,你来看,我家小姐的真容已经画好了,画得多么生动逼真啊!”

琴童抬头一看,只见墙上悬着一幅画,那画上的女子实在美极了!美得比天仙还要胜三分。据相公说是“我家小姐”,琴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过小姐,所以有点不大相信,小姐果真长得跟画上一般美吗?也可能是相公胡思乱想,胡编乱造出来的。就问道:“相公,这画的是‘我家小姐’吗?”

张生听了,生起气来,说道:“咄!狗头,休得无礼!这‘我家小姐’是你叫的吗?”

琴童想,怎么又犯错误了?说道:“相公,小的不会称呼,相公教教小的,应该叫什么?”

张生道:“狗才,你忘记得那么快!应该叫‘我家主母’,记住了!”

琴童一肚皮的不服气,哼!八字还没有一撇哩,就一厢情愿“主母主母”的,你不害臊我还怕难为情哩!可是心里尽管这么想,嘴里却不敢这么说,仆人总归是仆人,口是心非原是家常便饭,就说道:“是!相公!小的记住了,是 ‘我家主母’。”

张生这才高兴,点点头说道:“孺子可教也!”

琴童见主人高兴,干脆拍足了马屁拉倒。说道:“相公,刚才小的开罪了我家主母,小的罪在不赦,小的要向我家主母请罪,请我家主母看在小的忠心耿耿侍候我家相公的份上,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原谅了小的吧!”说罢,就对着画像趴下去叩了一个头。

琴童的这一番表演,奴性十足,可又正是作奴才的美德。如果不具备奴性,就不能当奴才。所以,张生见了,点头赞许。现在,只要谁对小姐尊敬,谁就是他的知己。

张生十分满意地说道:“琴童,你能对小姐有尊敬之心,本相公有赏!”

琴童一听有赏,精神就来啦,顺便又叩了一个头,说道:“谢我家相公赏赐!”

张生道:“慢来!且慢谢赏,本相公又要指出你的错误来了!”

琴童一听,吓了一跳,怎么又犯错误了?问道:“小的犯了什么错误?请相公明示。”

张生道:“好,你听好了!你在我家小姐面前,是不能叫‘我家相公’的。”

琴童不服道:“为什么?”

张生道:“因为我是我家小姐的,你在小姐面前说‘我家相公’,岂不是我相公不是我家小姐的了么?你只能称 ‘相公’,不可用‘我家’二字,在别人面前就可以了。”

琴童想,我真是白日见鬼了,只好请罪道:“琴童无知,请相公恕罪!”

张生道:“幸亏小姐没有听到,恕你无罪,也就将赏折了罪吧!”

琴童想,相公你要赖掉赏钱,也不必横加罪名。他站起身说道:“谢相公将赏折罪之恩!”

张生道:“琴童,你看我家小姐长得美不美?”

琴童道:“相公画得是很美,不过,不知真人有没有这么美,恐怕是你相公想出来的吧?”

琴童的怀疑,却使得张生很高兴,画上的美,还不到小姐的一半,琴童已经不大相信了,可见小姐确是生得美。于是道:“啊,琴童,这不用怀疑,你相公画得千真万确,小姐比画上还要美三分哩!琴童,你看小姐和相公相配否?”

琴重道:“相公,恕小的直言,相公和小——”琴童吃一堑长一智,学乖了,连忙缩嘴改口,“——和主母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长一双,可谓门当户对!”

张生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哈哈!好一个天生一对,地长一双,门当户对啊!哈哈哈!”

琴童道:“相公,且慢高兴!你和主母是门当户对,可是老夫人,不,是你的丈母娘不和你门当户对哩!”

张生问道:“此话怎讲?”

琴童道:“崔家是相府门第。”

张生道:“我家也是礼部人家。”

琴童道:“话虽不错,可是相公你尽管中了解元,可还没有做官,还是一个白衣,岂不还是门不当户不对吗?”

张生听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个嘛,这个嘛”了好久,才说道:“这个也无妨,一来,只要小姐喜欢我就行,又不是老夫人嫁给我;二来,我相公即将去应试,中状元,做高官就在眼前,我何惧之有!”

琴童道:“但愿如此!相公,明天要去拈香见主母,还是早一点睡觉吧!”

张生道:“言之有理,养精蓄锐,去见娇娘!”

主仆二人各自安寝,一宿无话。

话说今天是二月十八日,张生起得很早,他一方面有早读的习惯,另一方面是心中有事,所以起得又格外早些。琴童此时却还在抱头大睡,梦中正在和红娘谈情说爱,美得不想醒来。其实琴童也想早一点起床,一来,想看看“我家小姐”究竟是不是真像相公画得那样美;其次,听相公再三提起红娘怎么可爱,怎么聪明伶俐,他也有点想入非非。小姐嫁相公,红娘配琴童,顺理成章,岂不美哉!故也想看看红娘,亲近亲近,无奈就是眼皮不听使唤,没法主动醒来。

张生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琴童的动静,有点不耐烦了,就高声叫道:“琴童,琴童!还不与我醒来!快来侍候本相公梳洗!”

琴童连忙爬起来,口中应道:“相公,来了,来了!”

张生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胆敢睡懒觉!真是岂有此理!还不赶快侍候我梳洗!”

琴童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似的,低声应道:“是!”说罢,就去打洗脸水,取出今天要更换的衣服来。

张生今天一身素服,头戴白绫解元中,身穿葱白缎子海青,足登粉底皂靴,更显得格外风流潇洒。

这时,法聪小和尚来了,他是来看看张生是否已经起身。他和张生,也是三生石上订下缘分,所以从一开始就关注着张生和莺莺小姐的这份姻缘。今天是关键的一天,似乎张生不急他法聪倒急起来了,因之一大清早就来找张生,提醒他要早一点到道场去。法聪走到容膝山房,推开房门,见张生已经衣冠楚楚地坐在那里,上前问候道:“先生好早!”

张生见是法聪,说道:“小师父早!”

法聪道:“先生,今天是正日子,你要早去才是!”

张生道:“多谢小师父指点。”

法聪道:“先生,请跟小僧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往功德堂而去,琴童紧跟在后面。

话说功德堂里,十分热闹,香烟镣绕,结成云盖,直飘户外,笼罩了碧琉璃瓦。和尚们念咒诵经的梵呗声,好像大海里的波涛,一浪高似一浪。堂内幡影摇摇,幢形飘飘,法鼓咚咚,金铎当当,如同二月的春雷在殿角轰响;钟声和佛号,赛过半天的风雨,飘洒在松树梢。

法智带领着一班小师弟们,虔诚地礼佛做功德。依照法本长老的安排,第一天念《大方广佛华严经》,第二天念《妙法莲华经》,第三天念《金刚般若彼罗密经》。今天是第三天了,施主们都要来拈香,而且由法本长老亲自主持,所以和尚们个个都不敢懈怠,早早来到功德堂,敲动法器,宣佛号,诵真经,十分用心。

再说张生跟着法聪小和尚来到功德堂,一路上,张生不停地打如意算盘:小姐现在一定还没有到,小姐的闺门绝对不能让和尚们去敲,他们也没有资格去敲,自有红娘在纱窗外通报。我害相思害得把眼睛害成馋痨病,等小姐出来时,我一定要狠狠地看她一个饱。张生一边想一边踏进了功德堂。

法本长老见张生到了,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先生早!”

张生拱手还礼,道:“长老早!”

长老道:“先生,请先拈香。”

张生道:“小生遵命。”说罢,在案桌上拿起三支香,点燃以后,执在手中,在父母神位前双膝跪下,默默告陈:“一炷香,祝愿在世的亲人寿比南山,长命百岁!二炷香,祝愿亡化的先人早升仙界,皈依三宝。三炷香,只愿小红娘不要顽皮恶劣,老夫人不要左右挑剔,小狗儿不要乱叫乱咬!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啊!保佑小生和莺莺小姐早早成就了幽期密约,比翼双飞。”

祝告已毕,又叩了三个头才起身。

长老见张生拈香完毕,说道:“先生,等一会儿老夫人出来,恐怕要问的,你就说是老袖的亲戚好了。”

张生道:“多谢长老成全,小生记住了!”

却说崔府,今天也都忙开了。相爷三周年道场是一件大事,脱孝换服以后,也许小姐和郑姑爷就要办喜事了,所以合家上下一切人等,都十分重视。老夫人今日绝早起身,由丫环春香、秋菊侍候着梳洗完毕,穿上孝服,一切都收拾停当,准备到寺院去拈香。等了好一会儿,见女儿还没有来,向左右看看,见红娘侍立在一侧,就对红娘说道:“红娘,速到后楼去请小姐下楼,同去寺院拈香。”

红娘应声“是!”就匆匆地往后楼而去。

却说莺莺小姐此刻尚在高卧,因为昨晚迟睡。她心事重重,思绪万千,明天的道场功德圆满,就要除去孝服,对她来说并非是好事。现在家中人手不够,特别是缺少大男人来支撑门户,所以,孝服一除,母亲一定会很快要她和表兄完婚。在旁人看来,也许是一件大喜事,可对于莺莺来说,乃是莫大的不幸。陪伴着打从心底里讨厌的男人过一辈子,简直比死还要难过,想想往后可怕的日子,忍不住心惊肉跳,但又有什么法子呢?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这时,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张生的形象,这个可爱的人儿,真止人永世难忘,心里暗暗地说道:“郎君,奴家和你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为何造物无情,不肯成全,偏偏让我去匹配怨偶呢?我好恨啊!”

小姐在绿纱灯下自怨自艾到深夜,没精打彩地勉强解衣上床,可是翻来覆去如何能睡得着。她在床上恍恍惚惚,迷迷蒙蒙,忽见张生从门外走进来,站在她的床边,撩开罗帐,对着她笑容满面。小姐心里又喜又羞,心头突突如小鹿乱撞。张生解衣和小姐共枕,小姐半推半就,就在快要入港之时,忽听得有人在叫“小姐,小姐!”小姐大吃一惊,心想糟了!此事被人发觉,叫我有何面目见人?心里一急,就急醒了,睁眼一看,天已大亮,自己好端端睡在绣床上,身边什么人也没有,才知道做了一个好梦。回味一番,心中不觉又苦又甜,轻叹一声,侧过头去,见到是红娘呼唤,想起梦中之景,娇脸上不觉一红。

红娘见小姐醒来,见了她却脸上一红,红娘这鬼精灵,就已知小姐是在想心事,做好梦,一定是梦见了那位二十三岁尚未娶妻的书呆子了。今天要办正事,红娘不想去取笑,放着以后再说。对小姐笑着说道:“小姐,时光不早了,小婢奉了老夫人之命,请小姐下楼,同去寺院拈香。”

小姐觉得很难为情,平常一向起得早,偏偏今天睡懒觉,连忙起身,梳妆打扮。今天是去道场在亡父灵前叩头,用不着浓妆艳抹,首饰也不戴,只在螺髻上插一根翡翠玉簪,用一对白玉钗绾住鬓发,耳上戴一副明月珠环;身穿雪白杭绸对襟袄,系一条雪白杭绸百褶湘裙,三寸金莲上一双小巧玲珑的白绫凤头鞋,浑身缟素,宛如白衣观音下凡尘。红娘帮小姐打扮就绪,主仆二人下了妆楼,来到中堂,小姐见过娘亲,全家一起拥出院门。

在院门外已经停下了两乘大轿,一乘小轿。老夫人和小姐分别乘坐两乘大轿,奶娘抱着欢郎坐一乘小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后寺门,绕道直奔山门而来。到得山门的滴水檐下,轿子停下,轿夫回避,春香扶着老夫人,红娘扶着小姐出轿,早有法本长老在山门迎接。

长老见崔老夫人驾到,合十施礼,说道:“夫人驾到,老衲未及远迎,还请夫人恕罪!”

老夫人道:“长老少礼,有劳出迎,实不敢当!相烦引路。”

一行人等随着长老一径到功德堂来。

功德堂在大殿后面的东北角,设计精巧,不用屋梁,所以叫做无梁殿,也叫无量殿,本来是取“功德无量”的意思。殿门正上方悬挂一块蓝地金边金字匾额,上面“功德堂”三个大字是当代大书法家欧阳询所书,门口两旁挂一副对联,上联是“功德堂功德无量”,下联是“普救寺普救众生”。也是出自欧阳老先生的手笔。

崔老夫人一踏进功德堂,心中便激起了无限悲痛,颤巍巍地走到老相爷的荐亡台前,点燃香烛,在神位前双膝跪下,一阵哀伤,泪水不住地流淌,心里有无数的苦水要向死去的夫主倾吐。想当年,你老相公在世之日,那是何等的煊赫,门庭若市,奔走满座;如今是人走茶凉,门可罗雀。剩下了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寄寓寺院,难返故乡;女婿郑恒,凡番寄书,至今沓无音信,耽误了女儿的终身,本想女婿半子有靠,现在则希望渺茫。想到这里,更加伤心,不觉放声痛哭起来。哭了一会,丫环春香和奶娘一起把老夫人劝住。老夫人从拜垫上起身,奶娘把欢郎抱过来,也在神位前跪拜,然后是红娘搀扶着莺莺小姐过来跪拜。

小姐到得荐亡台前,眼泪已经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扑簌簌地往下掉,亲手点好三炷香,插在香炉内,转身扑倒在拜垫上,放声痛哭,只喊了一声“爹爹啊!”就泣不成声了,可是心里在边哭边诉:爹爹,你老人家生前最喜欢女儿,你教我读书写文章,诗词歌赋样样教,琴棋书画件件学,我学得满腹经纶不输男子汉。女儿虽然是一个女孩子,也一样承欢膝下,替您老人家消愁解闷。哪料到你老人家一病不起,撒手西归,丢下了苦命的女儿,叫我去倚靠谁?小姐想到“倚靠谁”,心里更加悲切了。爹爹你疼我爱我十六春,却没有为女儿的终身幸福设想过,你的临终一句话,把女儿许配给表兄。爹爹啊,你是聪明人做了糊涂事,你只知道门当户对、中表联姻、亲上加亲的好,却不了解表兄郑恒是何许人?他乃是个不思上进、没有出息的无赖子!爹爹你不仅葬送了女儿一辈子,也损害了我们崔家的好声誉!小姐越想越痛苦,本来是哭父亲的,现在是哭自己了。她又想,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他老人家知道女儿不同意这门亲事,一定会依从女儿的心愿,决不会像母亲那样硬咬定中表联姻,门当户对。母亲啊!你枉做了娘!怎么不懂得女儿的心愿呢?你就那么忍心让女儿去跳火坑吗……越想越悲伤,真是痛断肝肠,几乎哭晕在台前。

再说张生,自崔家一行人来到以后,便对一切视而不见,只盯牢其中一个人,而且连每一根头发丝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莺莺小姐。当小姐一跨进功德堂,张生的眼睛就直了,连忙对站在旁边的法聪低声说道:“小师父,多亏你的虔诚,引来了神仙下凡!”

法聪也压低声音说道:“张先生,也是你的精神感召啊!这是第二遭了,看得仔细点,看个够。”

张生没有心思去听法聪的回答,眼睛紧盯着小姐自言自语道:“我只认为是玉天仙离开了广寒宫,却原来是可喜可爱的多情种子到道场拈香。小生是个多愁多病的身躯,怎么能经受得了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啊!她小小的嘴巴像樱桃,白白的鼻子赛过宝玉琼瑶;梨花似的娇脸,杨柳般的柔腰。那么窈窕,满面儿都堆着俊俏;那么苗条,浑身儿全是春娇!”

且不说张生在那儿如痴如醉,就是法本长老虽然年纪老大,高居法座诵经,也不禁被莺莺俏丽的容貌所折服,直勾勾地把双眼紧盯着小姐。原班首法悟击磬,法聪正站在一侧,法悟双眼无暇旁顾紧盯着小姐,不知不觉,把法聪的光头当作金磬敲起来。法明正在宣诵佛号,念着“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摩诃萨”,却念成了“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莺莺小姐菩萨,黑头发,皮肤白”;法智念的更是不知所云,他念的是“金刚经,金苍蝇,麻头苍蝇,红头苍蝇,莺莺小姐,小姐莺莺”;添香的头陀忘记了添香,剪烛的行者把蜡烛的芯子全都剪掉。法鼓铙钹,金磬木鱼一齐敲,好像正月十五闹元宵。不管老的、小的、村的、俏的,全都弄得神魂颠倒。法聪光头上被敲了几个大包,正在暴跳,见了这种场面,觉得有点不大妙,师兄弟们今天似乎都撞着了魔道,念的经丈,莫名其妙;敲的法乐,没谱没调。反正今天全乱了套,给师父察觉了,看你们一个个挨骂,谁也别想逃!

再说张生,对一切都是熟视无睹,只对小姐的一举一动“无微不至”,连脸部表情的变化,一丝一毫都没有放过。现在他看到莺莺小姐如此恸哭,心想,她这样痛哭,是要哭坏身体的,我不妨帮她一起哭,也可以减少小姐一半的悲伤,最好我也去和小姐跪在一个拜垫上,一起去哭,更加见效。可是她的老娘亲就在旁边,此事不可莽撞。啊,有啦!我到自己的荐亡台去哭娘老子,谁也管不着,人家还会说我是孝子哩!只要菩萨知道就行了。于是趁着大家都在劝慰小姐的时候,他悄悄走到荐亡台前,趴在拜垫上,起先是抽抽咽咽,后来想到自己父母双亡,湖海飘零,既未立业,又未成家,更为伤心的是近在眼前的心上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为眷属,前途渺茫,后路空虚,真有点意灰心懒。不觉悲从中来,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虽然不是惊天动地,至少也是声震屋瓦。

最先听到的是红娘,她一听,这声音好耳熟,这不是那个二十三岁尚未娶妻的书呆子吗?他怎么又在这里?喔,我明白了!他出了五千大钱附斋,花了钱的,自然天经地义在这里了。可他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也用不到如此揪肠搅肚的哭啊。小红娘脑子一转,懂了!这个书呆子一定看见我家小姐哭的这般伤心,是陪哭来了,真叫人好笑!

和红娘同时听到哭声的是莺莺小姐,她循着哭声微微一侧头,从眼角上看过去,见张生趴在一侧的荐亡台前哭拜,小姐想起来了,听红娘说过,他是附斋荐亡来的,想不到他也是一个孝子哩!可见他的感情和我是一样的,真是我的心上人啊!小姐想到这里,哭声不觉低下来了。

红娘见小姐的哭声减弱了,忙及时劝慰道:“小姐,不要哭坏了身子!”说着,就去把小姐扶了起来。小姐也趁势起身。

崔老夫人也听到了张生的哭声,她想,好奇怪,我家在做功德道场,怎么会跑出一个大男人来号喝大哭?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也太放肆了!她也循着哭声看过去,只见在下侧也设有一座荐亡台,她明白了,原来在功德堂里还有一家同时在做道场。老夫人可不高兴了,要做道场也可以另选日子,何必挤在一起呢?就对长老看看,说道:“长老!”

长老此时正好在夫人旁边,听得夫人叫他,应声道:“夫人!有何吩咐?”

夫人道:“请问长老,那边是甚么人家?为何两家挤在一处做功德,恐怕不大妥当吧!”

长老一听,心想,啊哟,真是老糊涂了,原来在答应张生附斋之时,是打算先来禀明老夫人的,后来事务繁多,一下子给忘记了,难怪老夫人要责问。现在只有把张生和自己的关系说得亲密一些,或许可以得到夫人的原谅。就连忙说道:“老夫人,请宽恕老衲专擅之罪!这一家乃是老衲的一房亲戚,是一个饱学秀才。父母双亡以后,无可报恩,听得小姐追荐老相爷,触动了思亲之心,故恳求老衲替他附斋一份。老衲念他一片孝心,又因亲情难却,故而答应了他,来不及禀明夫人,万望夫人恕罪!”

老夫人道:“原来如此,长老何罪之有。这人知书达礼,孝心可嘉,既然是长老的亲戚,便是老身的亲戚。何不请来一见?”

长老道:“遵命!”心想,张生仪表不俗,人才出众,不会丢人现眼的,尽见无妨,就向张生那边走来。

此时的张生,已经听到小姐不哭了,他自然也停下哭声,从拜垫上起来,站在那里。只见长老走近,说道:“先生,崔家老夫人敬慕先生高才,特命老衲前来请先生相见。”

张生听到老夫人相请,心里非常高兴,这位未来的丈母娘是应该要见见的,以我的才貌,肯定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就对长老道,“既蒙崔家老夫人见爱,小生理当拜谒,还请长老引见。”说着,就跟着长老兴冲冲地来了。

老夫人坐在荐亡台旁边的一张大师椅上,看到老和尚领着一位年轻的书生走过来,这书生相貌堂堂,仪表非凡,斯斯文文,目不斜视,看上去是一个谦谦君子。崔老夫人心中不免顿生好感。

长老带了张生走到老夫人跟前,将身一让,手一招,说道:“相公请过来,这位就是崔府相国夫人,上前见过了。”

张生在走过来的短短时间内,心中想道,本来读书人初见长者,大多是一躬到地,可今天情况特殊,一来,对方是相国夫人,身分尊贵;二来,搭伙荐亡,占了便宜,应该道谢;三来,也是最最主要的,她是未来的丈母娘;四来,我的礼数周到,小姐在旁边看到我彬彬有礼,对她的母亲如此尊敬,也就是尊敬小姐,小姐就会更加喜欢我。如此说来,这个大礼是一定要行的,所以张生听老和尚一介绍,立即上前一步,双膝跪地说道:“老夫人在上,晚生给老夫人叩头了!”

崔老夫人没有提防到张生会行大礼,连忙立起身来,说道:“啊哟,先生行此大礼,老身万万不敢当,快快请起!”

张生叩了头,道:“多谢老夫人!”说罢,站起身来。

此时,小姐站在母亲身后,今天是个机会,用不到“临去秋波那一转”了,但是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圆瞪着两眼狠瞧——那是有失身分的。可她又舍不得不着,在这种场合,小姐也是很会做作的,只见她把粉颈微微一低,眼皮略略下垂,俩眼似看非看,一个劲地打量着张秀才。她见那秀才的外表风流潇洒,倜傥不群,青春年少,雄姿英发;从他的礼仪上看,心思十分机敏,才学当今第一,举止洒脱,令人爱慕。不禁暗暗赞叹道:“好一个张秀才也!奴家如果有这般的夫婿,终身无憾!”小姐此时不但不再悲伤,而且很高兴,她长了这么大,从未这样仔细地看过一个男人,现在不仅看了,而且看的是心上人,心中觉得很满足。

莺莺小姐暗自思量的时候,也就是老夫人和张生寒暄的时候。

老夫人道:“先生请坐。”

张生道:“老夫人在上,晚生安敢妄坐!”

老夫人道:“先生不必客气,但坐无妨。”

张生道:“是,恭敬不如从命。那么还请老夫人先坐,晚生才敢放肆。”

老夫人道:“既然如此,老身告罪了。”说罢,在椅子里坐稳,道:“先生请坐。”

张生见老夫人已经坐下,说道:“晚生大胆,告坐了。”说罢,后退两步,在旁座上恭恭敬敬地把半个屁股放到椅子上。

老夫人看了,很是满意,这秀才很有教养,一定是位大家子弟,倒要问问他的身世,于是道:“请问先生大名?”张生答道:“晚生单名一个‘珙’字。”

老夫人道:“不知怎生写法?”

张生道:“乃是斜玉之旁一个‘患难与共’的‘共’字。”

老夫人道:“佳名,佳名!请教台甫?”

张生道:“草字君瑞。”

老夫人道:“想必是君子的君,祥瑞之瑞!府上何处?还有什么人否?”

张生道:“老夫人容禀:晚生家住中州洛阳城,先严官拜礼部尚书,为国操劳,只因卢杞奸贼弄权作恶,先严忧愤而卒,不幸慈母相继去世,从此家道中落,剩得晚生孤身一人,湖海邀游,琴剑飘零,虚度二十三春,既未立业,更未成家,实在愧对先人!”

老夫人道:“听了先生的身世,老身深表同情。先生年轻有为,文章盖世,掇巍科,取青紫,如同拾芥,荣宗耀祖,光大门楣,就在眼前。希望先生好自为之!”

张生道:“多谢老夫人教诲,金玉良言,自当刻骨铭心!”

红娘在旁边听得差一点笑出声来,这书呆子又来了,还是“二十三岁尚未娶妻”那一套,不过今天药没有换,汤倒是换了,并没有说“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尚未娶妻”,肯定是怕老夫人见怪,不敢如此放肆,总算还老实。我看他今天如此殷勤,大概昨晚上忙了一夜,不过书呆子晚上又要睡不着觉了,千声吁,万声叹,直到大天光,唉!这相思病他是害定了!

琴童始终跟主人在一起,张生凝视小姐,他就盯着红娘,很可惜,他想红娘,红娘不想他,红娘一眼都没有看他,好像他不存在似的。这使得他很丧气,所以当张生趴在拜垫上号陶的时候,他也趴在地上陪哭,借题发挥,吐吐他的委屈。他倒不是为了情啊爱的,而是觉得红娘太瞧不起他了。张生和老夫人寒暄,他就站在主人身后,也偷偷地瞧一眼莺莺小姐,他觉得相公说的一点不假,确是比相公画的还要美,有这样的主母,不仅是相公的福气,我琴童也有光彩。他的得意劲,几乎超过了他的主人。当他听到相公在说“更未成家”时,一心以为崔老夫人会说:“先生不必优虑,老身有一小女,容貌不俗,可配君子,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这不是很好吗?可是老夫人却不这么说,只是说了一通大道理,真是岂有此理,这样有才有貌的女婿,打了灯笼都难找,这老太婆瞎了眼,大概老糊涂了。

就在老夫人和张生寒暄的时候,法本长老带领徒弟们念诵最后一卷经,就要功德圆满了。小和尚们早已看饱了小姐,而且有长老师父在场,所以大家都正经八百地做佛事,不一会,道场就结束了。长老走到老夫人面前道:“启禀老夫人,荐亡功德已经圆满,天色不早了,请老夫人和小姐回宅吧。”

老夫人道:“长老辛苦了,小师父们辛苦了!老身告辞。”说罢,带领着一众人等回归宅院。

张生听得长老在请老夫人等起驾回府,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又难受,又恼火,这老秃驴真不知趣,为什么不把佛事多做一会儿呢?看你怎么样来打发我!你看那小姐一直在看着我,眉梢上含情脉脉,我的心绪你知道;心儿里万种忧愁,你的情思我猜得到。唉!真是有心的哪能及得上无心的好,多情的反而被无情的恼。劳累了整整一个通宵,月亮落了,钟声响了,公鸡啼了,真个是玉人回去得快,好事收场得早。道场已经完毕,大家都散了,莫名其妙的各自回家,糊里糊涂的闹到夭亮。只因为你有着闭月羞花的容貌,少不得险些被剪除了一家大小。

第六章 君瑞退贼

话说在河中府的雷首山里盘踞着一股官兵草寇,什么叫做官兵草寇呢?就是本来是朝廷的正规军队,现在则成了强盗土匪。这一股草寇人马也不算少,有五千来号人马。草寇头子叫孙飞虎,原为河中节度使丁文雅的部将。主将丁文雅,既飞扬跋扈,又懦弱无能,他残暴无道,失去了民心,统率无方,失去了军心。部下分崩离析,各自为政。孙飞虎本来奉命镇守河桥,但一来没有油水可捞,二来朝廷经常欠晌,更加维持不了,三来要受管辖,不能明目张胆地为非作歹,很不自由,所以干脆把队伍拉出来,占山为王。在河中府一带烧杀抢掠,奸淫妇女,骚扰百姓,人民恨之入骨。崔家运枢返里,寄寓普救寺,就是被孙飞虎所阻,白马将军镇守蒲关,也就是要剿除孙飞虎。

孙飞虎在朝廷当过官,所以知道崔相国其人,也听说过崔相国的千金小姐是天姿国色,绝代佳人,生得眉黛含情,莲脸主春,有倾国倾城之貌,西施杨妃之容,一直垂涎三尺,想癞蛤蟆吃天鹅肉。现在听说莺莺小姐借居在普救寺,真是个天赐的良机,去把莺莺小姐抢了来,作为压寨夫人,岂不妙哉!一天,对喽罗们传令道:“大小三军听我号令:饱餐一顿,喂饱战马,人皆衔枚,马尽勒口,连夜进兵河中府,围困普救寺,把莺莺小姐给本大王抢过来,重重有赏!”

众喽罗轰雷也似地应道:“得令!”

当时有人对孙飞虎的弃官为匪作歌一首,歌曰:

河桥上将亡官军,虎旗长戟交垒门。

凤凰诏书犹未到,满城戈甲如运屯。

家家玉帛弃泥土,少女娇妻愁被掳。

出门走马皆健儿,红粉潜藏欲何处?

呜呜阿母啼向天,窗中抱女投金钏。

铅华不顾欲藏艳,玉颜转莹如神仙!

从雷首山到普救寺也有不少路程,五千贼兵多半乃是乌台之众,沿途免不了打家劫舍,掳掠抢夺,闹得个鸡大不宁。百姓们纷纷逃难,一齐拥向府城而来。开初还只有少数难民,到后来越来越多,惊动了知县,这位大老爷一听到孙飞虎的人马杀来,吓得魂不附体,赶忙下令关闭城门。表面上说是确保城池,实则是要保住他的身家性命。城门一闭,后面来的难民进不了城,只好拥向普救寺。和尚终究是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并没有像那个父母官知县大人那样,把山门一关了之,而是来者不拒。一时间,寺内人头攒动,丁口兴旺,差一点要把普救寺给挤满了,把个知客法悟忙得不亦乐乎。法聪原是个无事忙,也帮着师兄忙前忙后,一同安排难民,处理得井井有条,各得其所。

难民们进了普救寺,以为到了安全地带,都放下心来,但也有人担忧,就议论开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爷不无优虑地说道:“听说孙飞虎这次要到普救寺来。”

一个中年人道:“我看不会,寺院乃是佛门之地,他来干吗?”

老大爷道:“孙飞虎这个狗强盗,目无王法,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看见我们一大群人躲在这里,他能放过吗?”

法聪听到了,说道:“老大爷,你尽管放心,自古以来,还没有听说过强盗抢和尚的。孙飞虎虽然穷凶极恶,也不至于丧尽天良,到佛地来造孽,可能他是过境的,不用害怕。”

哪知说曹操,曹操就到。孙飞虎的人马已经到了普救寺前。孙飞虎的军马一到,就在寺前的广场上扎下营盘。孙飞虎把人马列成阵势,设立旗门,压住阵脚,就命一个嗓门大的小喽罗到山门前来叫阵。用孙飞虎的后来说,因为是抢压寨夫人,也要有一点礼数,叫做“先礼后兵”。

五千人马,声势也不算小,早惊动了寺内的人们。法聪刚好在山门前,发现山门外人喊马叫,一看,不得了,孙飞虎果然来了!连忙把山门关得紧紧的,自己将脸紧贴着山门,从门缝里往外瞧。

小喽罗走到台阶下,对着山门吼道:“呔!寺里的和尚们听着!快快把崔莺莺献出来,万事皆休,若有半个不字,我们大王说,就要放火烧掉寺院了!”后边还有不少喽罗一齐喊道:“不把莺莺献出,我们冲进来,就要放火烧寺了!”

法聪听了,大吃一惊,心想,不好了,赶快去禀告师父,就脚不点地的直奔到方丈来。他气喘嘘嘘地踏进方丈,只见长老正在蒲团上打坐,闭目入定,忙提高了喉咙喊道:“师父,大事不好啦!”

长老睁开眼睛,说道:“法聪,你就是大惊小怪的,何事惊慌?”

法聪喘息着说道:“师父,祸事到了,山门外来了雷首山的强盗孙飞虎,带了五千人马,把寺院团团围住,口口声声说快把莺莺小姐献出,如若不然,就要放火焚烧寺院,不分僧俗老小,全要化为灰烬!师父,快想想办法吧!”

长老听了吃惊不小,说道:“此话当真?”

法聪道:“师父,这是什么时候了,徒儿还会瞎说吗?不信,你听声音好了。”

长老凝神细听,果然外面传来喊杀之声。长老年纪高,经验足,十分镇静,知道碰上了这种事,着急也没有用,只有冷静对付才可能脱险,说道:“法聪,你快到外面去告诉僧俗人等,叫他们不必惊慌,为师自有退兵之策。”法聪一听师父有办法退兵,非常高兴,连忙出去安定人心。法本长老真的有什么妙计良策吗?非也。他实际上一点办法都没有,只不过让法聪去暂时稳定人心而已。其实,他是一寺之主,心里比任何人都要着急。他静下心来,全面思考了一下,觉得孙飞虎是冲着莺莺小姐来的,此事一定要报知老夫人,商量一个解围之法。于是长老急急忙忙直奔西厢而来。

崔家的老总管崔安刚从长安回来,他在长安并未找到姑爷郑恒,不敢在外多耽搁,急急忙忙赶回,和孙飞虎的队伍前后脚到了普救寺,寺外发生的事他也清楚,便急急奔进来禀告。老夫人在内堂也听到外面人声鼎沸,不知出了什么事,正要命人出去查看,却见两位老人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进来,看样子一定有什么急事,否则不会如此模样。

长老道:“老衲参见夫人。”

总管道:“夫人在上,老奴叩见夫人!”

夫人道:“长老少礼,老人家罢了。你们此等模样,到此何事?”总管气喘着说道:“禀报夫人,祸事到了!外面草寇孙飞虎兵围寺院。”

夫人听了,吃惊不小,强盗上门,确是祸事,说道:“强盗抢劫,这便如何是好?”

长老此时喘息略定,说道:“抢劫还在其次,还有更大的祸事哩!”

夫人问道:“什么祸事?”

长老道:“贼寇是为了莺莺小姐而来的!”

夫人道:“怎么说是为了我的女儿呢?”

长老道:“贼人孙飞虎听得小姐貌美,所以包围寺院,高声叫喊立即把小姐献出,否则就要放火焚烧寺院了!请夫人拿个主意,以免玉石俱焚!”

夫人听了,好像五雷轰顶,几乎晕了过去,已经急得六神无主,还能想得出什么良策,只有痛哭流涕,哀哀哭道:“啊哟!我的老相公啊!你为什么去得那么早呵!想你在世之日,何等的显赫,小小的河中府,也踏不上我家相府的台阶,更别说河东县了!现在你去世了,人一走,茶就凉,这些当官的近在咫尺,竟坐视不救,不肯发一兵一卒前来解围。老相公啊,你丢下了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叫我怎么办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不住啼哭。

老夫人一哭,法本长老也被哭昏了,一个劲地念叨:“阿弥陀佛,这便如何是好?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阖寺平安,贼人速退,阿弥陀佛!”真是“急来抱佛脚”。

还是老总管镇静些,对老夫人说道:“夫人暂勿啼哭,依老奴之见,何不请小姐出来商量商量?小姐是才女,或许能够想出退兵之策。”

老夫人一想不错,女儿聪明,这事又与她有关,也应该让她知道,就对身边一个小丫环说道:“荷花,快到楼上去请小姐立即出来!”

荷花是老夫人到了普救寺以后买的小丫头,模样长得还看得过去,就是嘴巴快一点,听得老夫人吩咐,应声道:“是!”转身就要走。

老夫人道:“慢着!千万不可说强盗之事,当心急坏了小姐!”

荷花道:“小婢知道了!”连忙走出内堂,往小姐的闺楼而来。

将近闺楼,刚巧红娘从楼梯上下来,见是荷花,问道:“荷花,急匆匆到此有什么事?”

荷花见了红娘,急忙说道:“红娘姐,不得了啦,出了大祸事了!老夫人命我来请小姐下楼,又叮嘱我不能说给小姐听,小姐听了要急坏的。”

红娘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不能告诉小姐,我红娘不是小姐,说给我红娘听没有关系。”

荷花道:“我不能说的,就是强盗孙飞虎带了五千喽罗兵围困了寺院,老夫人再三嘱咐我不能说,那狗强盗要来强抢小姐,我不说了,那强盗说如果不把小姐献出去,就要放火烧寺院,大家一起烧死。红娘姐,你说像这样的大事,我能说出来吗?”

红娘一听,大吃一惊,心想,你一口一个不说,我可全知道了。像你这样的快嘴,见了小姐,还不是竹筒倒豆子?小姐突然得到这消息,不急死也得急出病来,还是让我去。就说道:“荷花,你先去复命,我和小姐随后就到。”

荷花道:“好吧,我先走了,可你要小心一些,千万别露出口风。赶快来,老夫人等着哩。”

红娘见荷花已走,心里直如压了一块大石头,急得喘不过气来,连忙上楼,踏一步,想一想,想起和小姐从小在一起长大,名为主仆,情同姊妹,一步也没有离开过,现在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强盗是没有什么理好讲的,眼看小姐就要被抢去了。干脆,强盗抢小姐时,连我红娘也一起抢了去,要死就和小姐死在一起,倒也一了百了。好不容易爬完了这几步楼梯,到得房门口,先把眼泪擦干了,免得小姐起疑。把门帘一掀,推开房门,只见小姐站在窗口,向外眺望,似乎也觉察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再说莺莺小姐,自从在功德堂见了张生以后,回到闺房,神魂荡漾,情思不定,一直在思念张生,弄得茶饭不思,懒洋洋的有气无力。况且又是在这暮春天气,更让人伤神劳心,身上的罗衣,忽然宽大了许多,一个黄昏已经忍受不了,怎么能挨得了几个黄昏!

想起了隔墙吟诗唱和,是何等的融洽!现在则是帘儿垂得低低的,门儿关得紧紧的,你的身影已经像袅袅篆烟被风吹得见不到了。我只有暗暗哭泣,好比雨打梨花,这正是“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默默地斜靠在阑干上,凝望着天尽处那飘流不定的白云。唉!院子里花儿都谢了,花瓣儿纷纷飘落,激起了无限的伤感。春天已经悄悄地走了,蝴蝶的粉翅,轻轻地沾上了白雪似的柳絮;燕子衔的巢泥,染上了落花尘土的香气。长长的柳丝太短,系不住春心,那心上人只隔个花阴那么近,却和天涯海角一般远!憔悴了花容,清减了精神。牙床上翠缎的被子,绣锦的褥子,越睡越冷,也别拿兰麝香木来薰,就是把兰麝香木薰光了也不见得会热,只好自己温存自己了。昨夜晚隔墙的诗句分明是在打动我,今天在道场上心上人又不得亲近,害得我坐又不安,睡又不稳,要想登临又提不起劲,要想散步又闷得发慌,整天的情思恹恹,昏昏欲睡。也不知怎么的,往常只要看见了外人,早就生气了,看见了客人,也讨厌得不行。自从见了那个人,顿时觉得格外亲密。想起了昨夜的诗篇,我依照他的前韵,酬和得那么清新;他的诗做的意境高远,念得腔圆字正,那首咏月新诗,的确要比织锦回文强得多!不知谁肯来穿针引线,替我向东邻去说一声。想起了这个读书人,实在爱煞人!他的脸儿清秀,身儿英俊,性儿温文,心儿多情,不由得叫人口儿里念叨,心儿里刻印。

小姐正在独自胡思乱想,仿佛听到外面有喧闹之声,所以走到窗前去观望。

红娘此时已经进了房门,说道:“小姐,夫人叫你立刻下楼,快些走吧!”

小姐感到今天的红娘有点不大对头,怎么这样惊慌失措的,可能这小丫头做错了什么事,有点作贼心虚。这丫头,你尽管当面直说好了,难道我能把你吃了不成?于是问道:“红娘,究竟为了什么事?”

红娘道:“小姐,不必问了,见了老夫人就会明白的。快走吧,快走,快走!”

小姐见红娘如此着急,心里老大不忍,想着别把她急坏了,道:“红娘,些些小事,不必惊慌!”

红娘差一点眼泪又要掉下来了,强忍在眼眶里,心想,如此大事,还说“些些小事”。强盗的贼手快要抓到你身上来了,还说“不必惊慌”。好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又一想,也别怪小姐像个没事人,她还不知实情哩。想到这里不由地说道:“小姐,这不是小事,有天大的事,快会见老夫人吧!我求求你了,快走,快走!”一边说一边拉住了小姐的衣袖,拖了就走。

小姐平常日子里走路是斯斯文文,袅袅婷婷,脚尖都不可以露出裙幅之外。现在给红娘拖着下楼,急行快步,那三寸金莲如何受得了?连连说道:“红娘慢些,红娘慢些!”

小姐被红娘连拉带拖,到得内堂门口,只听得里面一片哭声,就知道确是出了大事,便把裙裾一提,跨进屋里,两腿不由自主地簌簌发抖,踉踉跄跄到得老夫人身边,扑在老夫人的膝盖上,叫声“母亲!”眼泪就滚滚流下来了。

老夫人正在悲悲切切、痛哭流涕地诉说:“唉!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们崔家从未作过孽,老相爷在世时,为国为民,赤胆忠心,谁料到会有此等飞来横祸?老天爷啊,你太不公平了!”一见女儿来到,哭得更加伤心了,一把抱住了莺莺不放,好像这一抱强盗就抢不去了,哭着说道:“儿啊!你知道吗?狗强盗孙飞虎带领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

小姐问道:“是否抢我家的财物而来?”

老夫人道:“如若来抢我家的财物,倒也罢了,那狗强盗是看上了你啊!说你眉黛青颦,莲脸生春,好像是捧心的西子,倾国倾城的杨太真,要抢你去做压寨夫人!儿啊,这可怎么办呢?”

小姐听罢,吓的魂灵儿顿时离了身躯,晕死过去。红娘连忙扶住,并用手不住地在小姐的胸口轻轻揉搓,叫道:“小姐醒醒,小姐醒醒!”

老夫人放声大哭,叫喊道:“儿啊,我的苦命儿啊!”

小姐经过红娘的一阵揉搓,悠悠地苏醒过来。低声叫了一声“娘啊!”眼泪就像泉水一般涌出来,用衣袖也抹不完。想想母亲经常说我长得好看,将来一定有福气,哪里知道现在却是个祸根!我是进退无门,叫我到哪儿去找一个能够保护我的亲人?最关键的是偏偏亡过了老父亲这个有福之人,丢下了孤儿寡母无处投奔!耳边听得寺外锣鼓震天响,料想是战云弥漫,尘土飞扬,可怕煞人!那家伙不知从哪儿听到的,胡说什么奴家生得“眉黛青颦,莲脸生春,好像捧心的西子,倾国倾城的扬太真”,如果我真的是倾国倾城,岂不要把这里的三百个和尚送了命,连那外面的五千贼兵,一眨眼就可以斩草除根,杀个干净,这些没有人性的家伙,对国对家没有忠信,肆无忌惮地掳掠人民,现在还要来焚烧这盖造得像天宫般的普救寺,真是无法无天了!你们又不是诸葛孔明,这里也不是博望坡,用不着来烧屯!

小姐悲伤过度,一时站立不起来,就靠在红娘身上,席地而坐,一面在思考如何应付这个严峻的局面。

老夫人见女儿已经醒过来了,哭着说道:“老身已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就是死了也不算寿夭,就是苦了孩儿,年纪轻轻的还没有出嫁,老身和先相爷未了向日之愿。死不瞑目,却如之亲何?”

小姐听到母亲说“寿夭”两字,就想到了死,想我堂堂相国千金,如何肯从贼?被强资抢去也是一个死,倒不如自己死还可以保住一个清白之躯,今天只有一死才可以了之。就说道:“母亲,不必悲伤,孩儿有一计,可退贼兵,或许可以保全一家人的性命。”

大家一听小姐说有计可退贼兵,悬着的心都放下来了,无不钦佩小姐终究是才女,临危不乱,一下子就想出了妙计,所以大家都侧着耳朵静听。

老夫人听得女儿已有妙计,很是高兴,说道:“儿啊,快把妙计说说!”

小姐道:“母亲,让孩儿死了吧!强盗要抢的是孩儿活人,死人是不会要的。待孩儿死后,只要把孩儿的尸体交给强盗,他们一定会退兵的。”

众人一听全都泄了气,这是什么妙计,比馊主意还要馊,不死而能退贼兵,才是妙计!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谁愿意眼睁睁看着聪明善良、如花似玉的小姐去死呢?一时大家都默不作声了。老夫人哭着说道:“儿啊,为娘怎么能舍得你去死呢?”

小姐道:“死了孩儿一人,可以保全一家,保全寺庙,这是万全之策。娘亲你不必爱惜女儿,就让孩儿死了吧!母亲你白白养育了女儿十九年,就譬如当初没有生这个女儿,娘亲的养育之恩,孩儿只有来生再报答了!”说罢,哀哀痛哭,泣不成声。

老夫人听了,心如刀绞,说道:“女儿你如一死,为娘也不想活了。”

小姐想,我要死,娘舍不得,看来在家里是死不成的了。小姐此时已经横下了一条心,在家里死不成,就死到外面去,一到贼营,自尽不迟,母亲也可以眼不见为净了。意志已决,说道:“母亲,孩儿还有一计,可退贼兵。”

老夫人道:“计将安出?”

小姐道:“只要把女儿献给那贼首,他达到了目的,就不会再为难无辜的人了。”

大家听了,比得知孙飞虎来到还要吃惊。什么?小姐自己出主意要把她献给强盗,这怎么成呢?小姐甘愿自我牺牲,感动了大家,那是万万不能的!但是他们都作不得主,且看老夫人的意见吧。

老夫人听了忙道:“儿啊,这是万万不能的!想我们崔家,没有犯法之男,更没有再婚之女,怎么能把你献给贼寇为妻,岂不辱没了崔家的门第,败坏了崔家的声誉!这是万万不行的!”

小姐想,事情已经到了生死关头,还念念不忘“门第”、“声誉”,老娘亲啊,你也太糊涂了!于是说道:“母亲,何须考虑得那么远,如果把女儿献出去,其利有五。”

老夫人道:“怎么说其利有五,你且讲来。”

小姐道:“第一条,可以免得摧残老母亲。”

老夫人听了,心里像灌了蜜糖似的,女儿第一条就想到了母亲,一片孝心,可见我没有白养了她,问道:“那第二条呢?”

小姐道:“免得寺院殿堂化为灰烬。”

长老听了,很觉安慰,说道:“阿弥陀佛,多谢小姐!”

老夫人道:“第三呢?”

小姐道:“父亲的灵柩可以保全。”

老夫人很是感动,说道:“好女儿,你在紧要关头,不仅顾到了在世的娘,还不忘去世的爹,有孝心的好女儿!那第四呢?”

小姐道:“可以免得寺内僧俗人等白送性命。”

老夫人道:“第五条呢?”

小姐道:“欢郎弟弟还没有成人……”

欢郎插嘴道:“姐姐,我没有关系,我不怕!”

小姐继续说道:“他是崔家的继承人。我莺莺如果爱惜自己的声誉,不肯从贼,那么许多僧俗都要被屠杀,寺院要被烧毁,父亲的灵柩也要化为灰尘,爱弟之情,慈母之恩,全部玉石俱焚,我们崔家大大小小不留一个,这又何苦来呢?都是做女儿的不孝!”

老夫人道:“把你送给强盗,为娘是坚决不愿的!”

小姐哭着说道:“娘啊!你这也舍不得,那也不愿,又没有别的妙计,还是让女儿死了的好!”

正在此时,法聪小和尚奔得上气不接下气,从外面直闯进来,喘着大气说道:“禀报师父,不好了!强盗说,再不把小姐献出,马上就要放火烧寺院了!师父,快些想办法吧!”

长老听报,更加着急,现在火已经快烧到眉毛上了,再不想办法,将要不可收拾。于是转向老夫人道:“老夫人,快想妙计,救救寺院吧!”

老夫人道:“长老,老身乃女流之辈,已经没有主意了。”

长老道:“夫人,我们何不一起到大雄宝殿去,传示两廊僧俗人等,古人说过: ‘十步之间,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俊士。’老衲认为一定有能人出来出谋划策。另外,老夫人可以立下重赏,常言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说不定会有人出来退贼解围,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老夫人道:“长老言之有理,我们一起到外边商议商议吧!”又回头对女儿道:“孩儿,你先回去,听候消息,一切有为娘作主。”

小姐含着眼泪,由红娘扶着,到了绣楼上,小姐往绣床上一躺,默不作声,只是流泪。

红娘可唠叨开了,她对张生有一肚皮的意见,自言自语地说道:“唉!人心难测呵!在太平的时候,一个劲来套近乎,什么 ‘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尚未娶妻’啦,什么爬在墙上吟诗啦,什么在道场上痛哭啦,多么亲近!现在到了紧要关头,倒好,连个人影儿都见不到,不知躲到哪个旮旯里去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小姐躺在床上,红娘的话句句听见,想道:红娘责怪张生,毫无道理,我要替他辩护。于是说道:“红娘,你怎么可以随便埋怨人家呢?你不想想,那秀才能随意到我家的内堂来吗?也许他现在正在思考妙计良策哩!”红娘道:“小姐,你又在帮那个秀才了!小婢实在替小姐着急,恨不得他能来替我们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小姐,你且躺一会儿,我到前边去看看,有什么好消息,即刻回报。”

小姐道:“你去吧。”

于是红娘又到前边来了。夫人带了一些丫环仆妇,跟着长老来到大雄宝殿。大殿两廊下挤满了人,大哭大喊,十分嘈杂,又传来了寺外强盗们的喊杀之声,真令人心惊肉跳。

老夫人颤抖着说道,“长老,有劳你向廊下传言:倘若有人能退贼解围,必有重谢!”

长老想,到了此刻辰光还许空头愿,“重谢”,究竟多少重?那是要落实的。于是说道:“如何重谢,请老夫人明示。”

老夫人虽则是女流,却跟着丈夫学了一套官场圆滑经,也有点老奸巨猾。她所说的所谓“重谢”,是有伸缩性的,到时候可重可轻,支配权攒在自己手心里。今见老和尚要问个水落石出,心里不免责怪老和尚多口,但是,又不能不落实,可又说不出一个确切的数字来,我总不能倾家荡产地去重谢吧!好吧,就这样,便说道:“我愿拿出崔家的一半财产来酬谢,但等强盗退去,一定兑现,决不反悔。如若有人信不过,就请法本长老作个证人。”长老想这还不错,金钱人人喜爱,虽说这个“一半家财”还是个囫囵数,崔家的财产总不至于只有十两八两银子。外边传说崔家富可敌国,这个“一半”,足可以打动人心,一定有能人出来退贼。长老到得大雄宝殿门口,外边人声暄哗,议论纷纷,长老由法聪扶着,对着两廊的僧俗人等高声说道:“大家肃静!”两廊僧俗立刻停止议论,鸦雀无声,瞪着眼,侧着耳,都在用心听老和尚要说些什么。长老依旧提高了嗓门说道:“大家听了!相国夫人特地命老僧传话,谁人有能耐退得强盗,夫人说,不论僧俗,情愿把崔府的家财对半均分,作为酬金!有人应者,请往前来。”

长老宣说完毕,下面一片寂静,毫无反应。长老恐怕众人没有听清,就再说一遍,一连说了三遍,还是不见有动静。只听得有一个声音说道:“我们如果有退贼的本领,也不会逃到普救寺来了。”

又有一位道:“我们也是被强盗围困的,能够退贼,也不会要钱。”

又有一个人说道:“一半财产倒是不少,可惜我们没有退贼的本领!”

正在此时,外面又是一阵喊杀叫骂之声。只见在山门的门缝里了望的法空奔进来说道:“禀报师父,那强盗说,再不把小姐献出,就要攻打山门,杀进来了!”

长老听了,更加着急,说起来钱可通神,现在连人也通不了啦!赶紧进殿,回复老夫人。

老夫人正在大殿上等候回音,见长老进来,神色有点不大好,预感到有些不妙,就问道:“长老,可有人退贼么?”

长老道:“没有人退贼。”老夫人道:“那你是否说清楚了家财是对半分的?”

长老道:“说了,没有用!谁都没有这个能力退贼,现在强盗又在叫嚷着再不献出小姐,就要杀进寺来了!请老夫人定夺。”

老夫人一听,完了!总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料到如此重赏,还没有勇夫,可叹呀可悲!我已经是智穷力竭,无计可施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普救寺的诸佛菩萨也保佑不了我们崔家了,还是自己救自己吧。强盗的目的是来抢女儿的,我也顾不得中表联姻,亲上加亲了,把女儿送给一个普通人,总比弄一个强盗女婿要光彩一些,为了一家,就把女儿作筹码吧。把心一横,对长老说道:“长老,再麻烦你去传话,如果有哪位英雄,不拘僧俗,只要能退强盗,我愿将女儿莺莺许配与他,倒赔妆奁,待等太平无事,立即完婚。我言出如山,决不反悔!”

长老道:“是是是,老衲马上去传言。”

其时红娘在旁,一切都看在眼里,见用金钱也打动不了人心,心里也很着急。又见老夫人想出个下策,用小姐作为赏格,心想,小姐嫁给平民老百姓,尽管门不当,户不对,总比去当强盗的压寨夫人要强得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过,老夫人不应该说“不拘僧俗”。银钱可以不拘僧俗,和尚一样要钱用的,女儿可不行,能嫁个和尚吗?世界上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那位退贼的英雄是个和尚,堂堂相府,招一个和尚女婿,到那时,看你老夫人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老相爷!老夫人大概急昏了头,病急乱投医。但愿那个二十三岁尚未娶妻的书呆子能当一下退贼的英雄就好了。你内堂不能去,这大殿上你还不肯露面吗?下回再跟我罗嗦,非要给他一个难堪不可!

却说长老领了老夫人之命,又来到大殿上,高声说道:“大家安静!”

众人一听,都在想不知又有什么新的解围办法了。

长老道:“老僧奉了老夫人之命传言,老夫人说,不拘僧俗,谁能够退去贼兵,老夫人愿意倒赔妆奁,把莺莺小姐许配给英雄。”

话音方落,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僧俗人等的极大兴趣,一时议论纷纷。

俗人们说,莺莺小姐生得美如天仙,人见人爱,可惜本事不济,别老婆没有捞到,先搭上一条小命,还是让有能耐的人去享受吧!

和尚们说,怎么,我们和尚也有份?这是强盗孙飞虎作成我们的。机会倒是不错,就是没有本事打跑强盗,最好去跟强盗商量商量,叫他们自己退了吧。唉!强盗是不讲理的,我只好不还俗了。

其中有一个和尚对这一份赏格发生了兴趣,那就是小和尚法聪。他倒不是自己想当英雄,捞这份赏格,而是为张生着想,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怎么看不见读书人的影儿?是不是个胆小鬼,吓得在书房里不敢出来了?

却说张生,自从在功德堂道场上见了小姐,见小姐对他含情脉脉,着实有点飘飘然。但是听到法聪告说小姐已经中表联姻,名花有主了,他又犹如跌进了冰窖,浑身冰凉,万念俱灰。回到书房里,就往床铺上一躺,不住地长吁短叹,正在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却被外面的金鼓喊杀声给惊醒了,想让琴童出去看看,就叫道:“琴童,琴童!”

琴童旱就被外面的金鼓喊杀声吵醒了,来问主人,却见张生睡得正香,就不想叫醒他,一个人悄悄地到外边来打探情况。一到大殿上,正当长老在宣布崔家愿用一半财产募人退贼的时候,他立即返回书房,来向主人禀报。刚踏进书房门,听得张生在叫唤,就说道:“相公,不得了啦!大祸事到了!”

张生问道:“何事惊慌?”

琴童道:“寺外强盗孙飞虎带领了五千喽罗把寺院团团围住,“强抢莺莺小姐做压寨夫人哩!”

张生道:“果有此事?啊哟!我家小姐呀!”说罢,眼泪就掉了下来。

琴童道:“相公且慢啼哭,小……主母还没有被抢去,不过,强盗说,如若不把主母献出,就要放火烧寺院了!”张生惊叫道:“啊哟,这便如何是好?看来要玉石俱焚了!”琴童道:“现在崔老夫人出了赏格,说不管是谁,只要能够退贼,崔府的财产与他对半均分。”

张生道:“这就好了!可曾有人出来领赏否?”

琴童道:“我紧跑回来禀报相公,后边的情况还不知道。”正在此时,法聪小和尚来了。一进门,见张生半倚半躺在床上,说道:“张先生,你好悠闲!外边的事你知道吗?”张生道:“小生已经知道了。”

法聪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就该想个妙计良策来解围。”

张生道:“小生无计可施!”

法聪道:“张先生,你太不仗义了!你难道不肯为普救寺想想,不肯为小僧我法聪想想,难道也不为自己想想?”

张生道:“小生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有什么可想的?”

法聪道:“先生,你学富五车,满腹经纶,难道一个计策都想不出来?”

张生道:“小生实在无计可施。”

法聪道:“你难道能眼看着小姐献给强盗吗?”

张生道:“我家小姐是万万不能献出的!”

法聪道:“那么,你就忍心让小姐被烧死吗?”

张生道:“我家小姐是万万不能烧死的!”

法聪道:“小姐不能献出,也不能烧死,那是要救她的了。”

张生道:“那是自然!小生可以不救自己,我家小姐是万万要救的!”

法聪道:“那好,赶快拿出退贼的妙计来!”

张生道:“我心己乱,有计也想不出了。”

法聪道:“张先生,不必心乱,刚才老夫人叫我师父向大家传言,说道:‘如有那位英雄,不拘僧俗,只要能退强盗,我愿将女儿许配与他,倒赔妆奁,待等太平无事,立即完婚,言出如山,决不反悔。’老夫人当殿许婚,还怕什么中表联姻,这是一个千载难遇的机会,千万不可放过,一解了围,小姐就是你的了。”

张生道:“此话当真?”

法聪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再说我法聪对你张先生一直是赤胆忠心的,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张生道:“既然如此”,说到此,他忽然惊叫起来,说道:“啊哟不好!不拘僧俗!”

法聪倒被他吓了一跳,问道:“先生何事惊慌?”

张生道:“我家小姐万万不能被强盗抢去,也不能被俗人得去,更万万不能给你们和尚得去!我家小姐万万是小生的!”

法聪道:“为了小姐,还不赶快用心想计。”

张生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说道:“哈哈,小生有计了!”

法聪有点不大相信,那么快就有计,此计大概不妙,道:“先生,你的妙计来得那么神速,恐怕不是鸡 (计),是鸭吧?”

张生道:“休得胡言!这叫做急中生计。”

法聪道:“既然有了妙计,救兵如救火,快去见老夫人吧。”

张生道:“小师父不必性急,且慢去见老夫人,稍等片刻,待小生写一封书信来。”

法聪道:“先生,大火已经烧到屁股上了,怎么还有闲功夫写信呢?算了吧!”

张生道:“小师父你哪里知晓,退兵妙计尽在其中。琴童,速速备纸磨墨!”

琴童马上铺好八行薛涛笺,打开墨盒,端砚中的宿墨尚未洗去,稍微注上一点水,不一会,已把墨磨浓了。

张生从笔筒里抽出一支象牙管长锋小楷羊毫,蘸得笔饱,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信上是这样写的:

珙顿首再拜大元帅将军契兄纛下:伏自洛中,拜违犀表,寒暄屡隔,积有岁月,仰德之私,铭刻如也。忆昔联床风雨,叹今彼各天涯。客况复生于肺腑,离愁无慰于羁怀。念贫处十年藜藿,走困他乡;羡威统百万貔貅,坐安边境。故知虎体食天禄,瞻天表,大德胜常;使贱子慕台颜,仰台翰,寸心为慰。辄禀:小弟辞家,欲诣帐下,以叙数载间阔之情;奈至河中府普救寺,忽值采薪之忧。不期有贼寇孙飞虎,领兵半万,围困山寺,欲劫故臣崔相国之女,小弟之命,亦危在旦夕。兄长倘不弃旧交之情,提一旅之师,以推天子之恩,以解苍生之危,使故相国虽在九泉,亦不泯将军之德矣!鹄候来旄,造次干渎,不胜惭愧!伏乞台照不宣!张珙再拜。二月十八日书。

张生把信写好,从头细看了一遍,并无差错,就放进信封内,带在身边,说道:“法聪师父,请吧!”

于是两人来到大殿,琴童跟在后面,一路上,法聪嚷道:“诸位,请闪过一旁,退贼的英雄来了!”

众人一听,纷纷闪过一边,让出一条道来。

张生一边向前挤去,耳朵里听到长老还在传命:“老僧奉了老夫人之命,廊下传话,不拘偕俗,谁能退得强盗,愿将小姐许配与他,倒赔妆奁!”果然如此,法聪没有撒谎,不仅有希望,而且我家小姐已是稳稳地到手了。张生不觉心花怒放,哈哈大笑,鼓掌说道:“妙啊!妙极了!”

法本长老正在为已悬重赏却仍无回音而发愁时,忽然听得有人在哈哈大笑,在这种生死存亡关头,居然还有人笑得出,是否该人的神经出了毛病?听听这笑声很耳熟,往笑声处一看,原来是“老衲的一房亲戚”来了。这时,张生已经到了长老跟前,长老问道:“相公何故发笑?”

张生道:“长老,小生见你这般高声叫喊,觉得有些好笑。”

长老道:“相公难道还不晓得强盗孙飞虎兵围山寺的祸事么?”

张生道:“小生已经知道了。”

长老又道:“你可知晓,强盗扬言,要献出莺莺小姐。不献出莺莺小姐,强盗就要放火烧寺了!”

张生道:“小生也知道了。”

长老道:“既然你都知道,事情已经大火烧到眉毛上了,还有么可笑的呢?”

张生道:“长老,我且问你,崔老夫人是怎样说的?”

长老道:“老夫人言道,有人退贼,愿将小姐许配给他。”

张生道:“果真是这么说的?”

长老道:“还有一句‘倒赔妆奁’。”

张生道:“小生有一事不明,请教长老。”

长老道:“相公请讲。”

张生道:“据小生所知,莺莺小姐早已中表联姻,怎么现在又要佛殿许婚了?”

长老有点迟疑了,说道:“这个嘛,这个嘛,也许,大概,可能,可能是为了救命要紧,顾不得中表联姻,也是合乎情理的。”

张生道:“既然如此,就烦请长老通报老夫人,说张珙求见。”

长老说道:“相公果真能退强盗?”

张生胸有成竹地说道:“长老不必多虑,不用骑战马,不必拿刀枪,也不要对阵打仗,看一看管叫那半万贼兵化为一滩肉酱和鲜血。小生自有锦囊妙计,事不宜迟,速去通报就是了。”

长老道:“老衲知道了,请相公稍候。”说罢,兴冲冲地回到大雄宝殿。

老夫人正在大殿上急得脑子发胀,恐怕佛殿许婚这一招不灵,只好大家同归于尽。现在看见老和尚走进来,脸上春风得意,一副考上了进士的样子,觉得似乎心宽了一些,问道:“啊,长老,事情怎样了?”

长老道:“老夫人,不用担心了,已经有人挺身而出,能退贼兵,真是吉人天相啊!”

老夫人大喜,双手合十,对空膜拜,说道:“佛天保佑!菩萨保佑!长老,不知这位恩公高姓大名?”

长老道:“此人与老夫人有一面之识,乃老衲的亲戚,昨日附斋追荐的秀才,姓张名珙,双字君瑞的张相公。”

老夫人听了,说道:“原来就是此人!想不到一介书生,有此谋略,我无优矣!”

长老道:“张相公在外面,等候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连忙道:“长老,赶快出去,说老身有请!”

长老道:“遵命!”说罢,就到大殿外,见了张生,说道:“相公,老夫人有请!”

张生说声“来了!”便潇洒自如地踏进了大殿,整理了一下衣冠,趋步上前,说道:“老夫人在上,晚生有礼了!”

老夫人这次不同于在功德堂,还有点摆相国夫人的架子,这次是有求于人,所以当张生进来的时候,已经站起来迎接。见张生风度翩翩、神采飞扬地走进来,向自己行礼,连忙用手虚扶一扶,说道:“不敢,不敢,老身还礼了。先生请坐。”

张生道:“请老夫人先坐。”

老夫人坐下了,见张生坐在那里,神色自若,好像没事人一般,真有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概,看样子我们一家子的性命要寄托在他身上了。心里一阵宽慰,但仍然流着泪说道:“先生,家门不幸,祸从天降,孙飞虎贼人兵围寺院,要抢小女莺莺,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古人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万望先生施展子房、卧龙之才智,伸手救援,则老身一家,感恩戴德,没齿不忘!”

张生听了老夫人的一席话,心想,这些全是空洞的客套,为何不提许婚之事?从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老和尚的传话终究有点靠不住,必须由老夫人亲口说出,方为稳妥。但是自己却不好意思去问,只好坐在那里不吭声,装作洗耳恭听的样子。

老夫人见张生不搭腔,明白大概他没有听到我的传话,于是说道:“先生,刚才老身曾托长老传话。”

张生连忙接口道:“不知如何传的?”

老夫人道:“但有退得贼兵的,将小女莺莺许与为妻,再倒赔妆奁,以报大恩。”

张生道:“夫人果真是这样传话的么?”

老夫人道:“是老身亲口许下的,先生若能退贼,老身决不食言,待得太平,便立即完婚,更有法本长老为媒作证。”

长老一听,连忙摇着双手说道:“夫人,想老衲乃出家之人,作媒恐怕不妥吧?”

老夫人想,现在到了什么时候,有关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还谈什么妥不妥!就说道:“长老此言差矣!想《诗经》上有言:‘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老身在佛殿许婚,长老作伐为媒,乃是顺理成章之事,不必推辞了!”

长老道:“如此说来,老衲遵命就是。”

老夫人道:“先生,今日危在旦夕,所以佛殿许婚。先生若能退却强盗,老身一言既出,驷马难道!”

张生听了,心中大喜,当即起身,抢上一步,倒身下拜道:“承蒙老夫人抬爱,晚生张珙敢不从命,请受晚生一拜!”

老夫人忙道:“先生请起,请起!”

这时,红娘一直在旁边,一切场面都看得一清二楚,心里说不出的高兴,难得这秀才一片好心,与我们崔家非亲非故,却能够挺身而出,来管这份闲事。但愿他能有诸葛亮之才,横扫了这五千贼兵。那时,不但贼兵可退,而且小姐也可了却一桩心愿,我红娘也可以得到一个好姑爷。刚才我在小姐面前错怪了他,真不好意思,现在得赶快向小姐报喜去。走了几步,又站下了,心想且慢,这傻角有没有退贼的本领,不要说嘴郎中无好药,看看再说。于是又返回原地。

长老道:“相公请起,请起!”

老夫人道:“先生请坐,请教退贼之计。”张生起身坐定,说道:“老夫人但请放心,不用害怕,不是晚生夸口,只要略施小计,管教扫除贼兵,保存寺院,免去众僧俗的灾祸,老夫人一家大小不叫伤害一个!”

老夫人听了,心想这都是空话,退不了贼兵,仍是枉然,于是道:“有先生筹划,老身极为放心,请教良谋。”

张生道:“晚生有一故人,同乡同学,又有八拜之交。此人姓杜名确,双字君实,也是官宦子弟,乃太宗皇帝驾前宰相杜如晦的重孙。他壮志凌云,不袭门荫,考中了贤良科举,能开六石之弓,熟习八阵之法,文韬武略,满腹经纶,内怀信义之心,外有威严之色。初任郡城,地方盗贼绝迹;后守边疆,胡骑不敢来犯。武备德修,将士归心。临阵使一柄大刀,冠绝古今,爱骑一匹雪白龙驹宝马,人称 ‘白马将军’。目前在蒲关镇守,威名远震,敌不敢犯。晚生已修书一封,只要送往蒲关,兄长定会前来救助。”

老夫人道:“多谢先生仗义相助。杜将军确是当世名将,令人敬佩,有他出兵,何愁贼人不灭。不过,此法虽好,无奈贼人威逼得紧,蒲关离此尚远,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蒲关大军未到,强盗已经放火杀进来了,又将如何?”

张生道:“请老夫人不必担忧,晚生还有一条缓兵之计。”

老夫人听了,心想,这秀才足智多谋,我把女儿送给他也值得。说道:“如此,请教先生那缓兵之计?”

张生道:“老夫人,这一条缓兵之计嘛,要用着长老了。”说着就向法本长老拱拱手。

长老一听,吓了一大跳,忙摇手说道:“相公,你弄错了!想老衲年事已高,手无缚鸡之力,哪里会冲锋陷阵?还是另请高明吧!阿弥陀佛!”说着,向张生合十顶礼。

张生道:“长老不必惊慌,并非要你出去和强盗厮杀,是要借重你鬓发如霜的法相,一寺之主的身份,请你去和强盗说几句话。”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衲只会诵经念佛,没有苏秦、张仪的口,陆贾、郦生的舌,怎么能做得了说客?”

张生道:“长老,岂不闻 ‘生公说法,顽石点头’。你在讲经说法时,可以说得天花乱坠,一定会成功。”

长老道:“这些强盗比石头都不如,点不了头,老衲难以胜任。”

张生道:“长老不必惧怕,又不要你去和强盗面对面说。请问长老,在寺内有没有可以登高了望的地方,能够和寺外的强盗对话?”

长老道:“有呵,就是在头山门内的钟楼。”

张生道:“长老,你只须登上钟楼,对强盗如此如此说,强盗绝对不会伤害你,而且还会暂时退出一箭之地。长老,可以吗?”

长老道:“计策是不错,要老衲一人前往,尚无此胆量。”

张生道:“无妨,小生陪同你前往就是了。”

长老道:“如此甚好!有相公在旁助威壮胆,老衲遵命就是。”

于是两人告辞了老夫人,直奔钟楼,撩衣拾级而上。已经听得人声喧哗,马匹嘶叫,开窗一望,只见寺外旗幡招展,刀枪生光,军容不整,阵法零乱,好一群乌合之众。喽罗们个个横眉竖目,恶狠狠的好似凶神恶煞一般,正在摇旗呐喊,虚张声势。长老见了,两腿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张生见状,安慰长老道:“长老休怕,你在楼上,他们伤不了你,赶紧和他们对话!”

再说寺外的强盗们,见寺内一直没有动静,不由得焦躁起来,正想叫阵,忽见寺里钟楼上的窗子打开了,从窗口探出一个光头来。靠近山门的值哨喽罗见了,以为寺内有人偷看军情来了,就大声喝道:“呔!钟楼上的人听着:速把窗门关闭,否则要开弓放箭啦!”

张生连忙道:“长老,赶快答话!”

长者慌忙答道:“好汉们且莫放箭,老僧有话,请大王前来答话。”

喽罗们听了,就把弓箭放下,到大帐禀报孙飞虎道:“禀报大王!”

孙飞虎正在帐篷里发怒,按他的性子,就要立刻杀进寺内,把莺莺小姐抢了就走,岂不痛快。无奈要抢的是相国千金,不得不客气一些,真是强盗学斯文!见小喽罗来报,问道;“何事报来?”

小喽罗道:“普救寺里有一个老和尚,在钟楼上请大王爷到寺前答话。”

孙飞虎听了,说道:“闪开了!带马!”他踏镫上马,一抖丝缰,直往寺前,对着钟楼大叫道:“呔!和尚听着:速把莺莺小姐献出,万事皆休,若有半个不字,本大王要放火烧寺,把僧俗人等杀一个鸡犬不留!”

长老往下一看,见孙飞虎生的那般模样,吓得胆战心惊。只见那孙飞虎腆着一个似妇女十月怀胎样的大肚子,三角眼,大鼻子,粗嘴唇,阔脑门,竖眉毛,宽下颏,海下一部刺猬毛般的红胡子,简直是人怕鬼摇头。头戴一顶红彪彪的纱巾,身披一领云雁金缕蓝战袍,护心镜耀日生光,套一双抹绿狼皮战靴;腰间右边挂一张铁胎弓,左边挂一壶狼牙箭,手拿一柄簸箕来大的开山斧,胯下一匹青鬃战马,装作威风凛凛,实则猥琐非凡。长老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好怕人也!吓死老僧了也!”

张生见了孙飞虎,也微微吃了一惊,心想这狗强盗长得如此丑陋,妄图强抢我家小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我张珙在,狗强盗休想得逞!听得长老叫怕,心想这不是害怕的时刻,忙道:“长老休得害怕,速速答话!”

长老定了一定神,壮着胆子说道:“大王,请暂息雷霆之怒,且听老僧说来:相国夫人听得大王虎驾前来,本待早把小姐献与大王,无奈她们母女情深,小姐嫁给大王以后,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见面,一时难舍难分。大王你若是鸣锣击鼓,大叫大嚷,把小姐给吓死了,岂不可惜!老夫人言道:“大王若要做女婿,请按兵束甲,退出一箭之地,让她们母女叙别一番,然后再献与大王。”

孙飞虎道:“本大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要马上成亲,时间不能太久!”

长老又说道:“再说莺莺小姐现有父丧在身,目前正在做除服道场,等三日功德圆满,脱了孝服,换上大红吉服,倒赔妆奁,一定献与大王。”

孙飞虎大叫道:“不行!三天不行!”

长老道:“大王息怒,若是今天就把小姐送出,小姐穿了一身孝服来到军中和大王成亲,恐怕对大王不利。大王请三思!”

孙飞虎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最近军情确是很不顺利,别再惹些晦气来,弄成一个光杆大王,那就糟了!想到此处,道:“既然如此,限你三日。老秃驴听着,是连今天三日,三日之后若不送来,我要你们人人皆死,个个不存!你对夫人说去,像这样好性儿的女婿,打了灯笼也找不到,教她就招了俺这个好女婿吧。”说罢,转身发号令道:“儿郎们,后退一箭之地!”就领了喽罗们回大帐去了。

长老抹了一把汗,对旁边的张生说道:“相公,强盗已经骗走了,你也听到,三日后不送出去,大家便都是没命的了!相公,这三日时光易逝,还望相公速速退贼。”

张生道:“这倒不妨。我这里有一封给杜确将军的书信,此地离蒲关只有四十五里。请问大师,寺院内可有能人敢到蒲关去送书信?”

长老道:“若是白马将军肯出兵,怕什么孙飞虎!若说是送书信的人,寺里倒有一个。老衲有一个徒弟,法名惠明,平日不念经文,就喜欢喝酒打架,老衲也拿他没奈何。这个徒儿,生性戆直,你如果求他去,那是杀了他也不去的,一定要用言语去激他,不让他去,他就是死也一定要去的。相公,你会激将法吗?”

张生道:“有这个人选就好,一切就看小生的手段吧!”说罢,和长老一起下了钟楼,来到大雄宝殿,对着满殿的僧俗人等说道:“强盗孙飞虎围困了寺院,我等岂能坐以待毙?小生有一故友,人称白马将军,现在镇守蒲关,我已修书一封,要寄给杜将军,请他带兵前来解救,这是生死存亡的大事,你们僧俗人等有谁敢突围前去蒲关投书?有谁敢去?”

众人听了,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都不吭声。他们也都知道,这位书生忙进忙出,是为了大家的身家性命,无奈自己没有这份能耐去突围送信,只有闷声大发财了。

张生见大家默不作声,也并不怪罪大家,他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并非随便什么人都能胜任。一旦用非其人,书信落到了孙飞虎手里,其后果不堪设想。何况他已经有了人选了,那就是莽和尚惠明。现在这和尚不知躲到哪里去睡大觉去了?要设法把他给激出来,于是又说道:“小生曾听说本寺之内有一位师父,武功盖世,是个爱打抱不平的仗义之人,今天为何一言不发?是否没有到场?还是没有胆量前往?”

再说那惠明和尚,原是胡族后裔,自幼喜欢舞枪弄棒,走马打猎,又长得魁梧剽悍,力大无穷。后来父母双亡,他觉得世道险恶,就看破红尘,到这普救寺出家来了,他人是出了家,可心没有出家,他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王忏,不清不净,只有一个泼天大的胆。又爱打抱不平,动不动就要拔拳相向,所以全寺的和尚都怕他三分,对他敬而远之。虽说是佛门弟子,却从不遵守三皈五戒,最喜欢偷吃酒肉,常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喝醉了酒就撒酒疯,长老也拿他没办法,就派他在香积厨烧火。今天他喝了三大碗老白干,微微有点醉意,正躺在灶前柴草堆里睡大觉,现在刚给外边的吵嚷之声惊醒,一问在厨下值日的小沙弥,知道强盗孙飞虎围困了寺院,要洗劫佛地,残害百姓。他听了以后,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杀人心逗起了英雄胆。他丢掉了僧伽帽,脱下了黑僧衣,拿起了一直闲置多年诛龙斩虎的戒刀,挂在腰间,两手提起了经年不曾打磨的乌龙铁棍,撒腿就往大殿而来。刚到大殿,就听到了张生的话语,这不是分明对我惠明叫阵吗?气得他哇哇直叫,人未到,声先至,“哇呀呀,阿弥陀佛,气死我也!”这一声吼叫如同焦雷一般,震得众人耳朵嗡嗡直响,只见他两手一分,排开众人,直冲到张生面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说道:“相公,拿来!”

张生听得一声吼,就知道惠明被激出来了。等到惠明来到跟前,一看,唷!好一个莽和尚!豹头环眼,八尺身躯,好似出了家的子路,削了发的金刚,威风凛凛,杀气腾腾。长老说的一点不错,这送信的任务一定是非他莫属了。不过,长老说的,此人是吃激不吃请的,有必要再激他一激,于是说道:“小师父,拿什么来啊?”

惠明道:“拿书信来,让洒家投送到蒲关去!”

张生道:“此事非同小可,小师父,你有这个能耐送去吗?敢不敢去啊?”

惠明道:“相公,不是我贪,不是我敢,大踏步杀出那虎窟龙潭;也不是我抢夺,也不是我包揽,实在这几天吃菜馒头,嘴巴里淡出鸟来,举戒刀今日开斋,那五千人也下需要煎炒烹炸,腔子里的热血可以解渴,胸膛内的心肺可以解馋。再备好一万来斤黑面,和合些酸黄齑、烂豆腐,我把这五千人做一顿馒头馅,包剩下来的馀肉就把青盐蘸着吞。”

张生道:“小师父勇武可嘉,你能挺身而出,一定能够冲出重围。不过,贼寇厉害,孙飞虎骁勇,你要留神才是!”

长老也说道:“张相公命你去蒲关寄信,你真的敢去?”

惠明道:“师父,相公,你们问我敢不敢,我要问你们用我还是不用我?你们怕孙飞虎的本事大,我说他能淫欲,会贪婪,身体淘空,已经不堪一击了!老实说,别的人都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只会撑饱了肚皮躺在僧房里装聋卖傻,哪管他焚烧了寺院,杀尽了生灵。小僧是为了你这仗义的张相公和那善文能武的杜将军,凭着这济困扶危的一封信,用我的本领,一定要闯他一个人仰马翻!”

张生道:“如果贼寇不放你过去。则将如何?”

惠明道:“相公,你放心,他怎敢不放?如若不放啊,哼!远的就破开步用铁棍扫,近的就顺着手拿戒刀砍;有小的提起来把脚尖踢,有大的扳下来将他的骷髅头铲。我瞅一瞅古都都翻江倒海,晃一晃厮琅琅震山动岩;脚踏得赤力力地轴摇,手扳得忽刺刺天关撼。我从来是暴烈莽撞,不懂得心虚恐慌,磨练就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壮。我欺硬,最怕软,能吃苦,不爱甜,拚着命提刀仗剑,那怕他阻挡不放!”

张生道:“小师父勇力过人,侠肝义胆,愿往蒲关冒险投书,小生代表全寺人等拜谢小师父的救命之恩!”说着,一躬到地,就把书信拿了出来,交给惠明。

惠明道:“张相公言重了,救人亦是救己。”说罢,接过书信,在怀里藏妥,提了铁棍,背了戒刀,拜别了师父,再到香积厨去饱餐了一顿。此时已经天黑,惠明开了后山门,悄悄地没入夜色中去了。

却说惠明出了后山门,趁着天黑,一溜风地往外冲去。贼军的主力大都在前山门的广场上,分派在后山门的不多。巡哨喽兵见从寺内冲出一个和尚,便放了一阵乱箭,并未射中,仍被惠明逃脱了。小喽罗连忙去禀报孙飞虎,孙飞虎认为逃脱个把小和尚,无关大局,所以并不介意。哪知道就是这个无关大局的小和尚,偏偏断送了孙飞虎的黄粱美梦。

惠明逃过强盗的封锁线,不敢怠慢,撒开大步,直奔蒲关而去。刚刚天亮,已到蒲关,恰巧杜元帅操兵点卯。惠明到得辕门,对守军说道:“普救寺僧人惠明,有天大急事求见元帅。”

守军入内禀报,道:“启禀元帅,辕门外有一僧人求见。”

元帅道:“命他进来。”

不一会儿,守军领了惠明进入大帐。

惠明上前打个问讯,道:“河中府普救寺僧人惠明稽首。”

元帅问道:“小师父到此何事?”

惠明答道:“启禀元帅,今有贼寇孙飞虎作乱,带了五千贼兵,围困寺院,欲抢劫故臣崔相国之女为压寨夫人。有游客张君瑞,奉书令小僧拜投麾下,欲求将军以解倒悬之危。”

元帅道:“把书信拿来。”

惠明从怀里掏出书信,双手呈上。

元帅接过书信,观看以后,说道:“既然如此,小师父你可先走一步,本帅点齐兵将,随后就到。”

惠明道:“时间紧迫,请元帅务必火速发兵。”

元帅道:“那是自然。我虽然没有圣旨发兵,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小三军,应我号令:速点五千人马,人尽衔枚,马皆勒口,星夜出发,直至河中府,剿灭孙飞壳,解救众百姓!”

五千人马在杜元帅的率领下,疾如流星,不到半日,已经到了普救寺。元帅一声令下,把孙飞虎和他的喽罗们团团围住,众将士高声叫道:“贼兵速速弃械投降,免尔等一死!”

孙飞虎本来稳坐在大帐内做美梦,专等莺莺小姐来成亲。忽听得帐外金鼓齐鸣,喊杀连天,立刻从迷梦中醒来,披挂提刀上马。出帐一看,只见对面一彪军马,旌旗招展,甲仗鲜明,一杆认军帅旗上,写着斗大一个“杜”字。他大吃一惊,暗暗叫苦道:“啊哟不好!白马将军到了!这便如何是好?”说来也叫人不相信,孙飞虎强狠霸道,天王老子都不怕,就怕白马将军,这也所谓一物降一物。那些喽罗们,见了白马将军的军队,也都吓得魂胆俱丧,因为他们都是白马将军手下的败军之将。来军好似爷爷,贼兵如同孙子;来军势如龙,贼兵好像虫。贼兵一个个都把弓箭解,刀斧撇,旌旗鞍马都不顾,回头来看着白马将军,听候发落。有的则弃刀丢甲,趁乱逃走。孙飞虎原是杜元帅的手下败将,如今仓皇应战,战不几个回合,被元帅轻舒猿臂,从马上生擒活捉过来,丢于地下,命小军绑上了。

杜元帅高声说道:“尔等原来都是浑瑊太师的部下,自从浑太师去世以后,无人统制,丁文雅又只知酒色,放松训练,未加管束,想来你们只不过是为了抢掠一些财物,并无反叛朝廷之心。你们的父母妻子都在旧营,你们一旦忘记了国恩,势必全部要被杀戮。我现在亲自带领了大军前来征剿,杀你们这些无主乱军,容易得好比割草。但恐怕在你们中间大多不是叛逆,只是胁从,不忍心把你们不分好坏,一概诛杀。现在你们听着:你们不是反叛的,可放下兵仗,靠东边坐地;要反叛的,到西边去列队,准备决一死战。”

杜元帅话音刚落,贼兵们都放下兵仗,跑到东边坐在地上。杜元帅命令把孙飞虎推出斩首,其他喽罗们全都宽大处理。

话说普救寺内,自从惠明连夜突围以后,寺内的人都在提心吊胆,不论僧俗,都在口宣佛号,求菩萨保佑。其中最为忧虑的就是张生,他担心惠明的安危,如果惠明有什么差错,后果不堪设想;倘若已经冲了出去,计算路程,救兵也得明日中午才能赶到。思前思后,也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晚,张生并来回书房,他哪能睡得着,只在大殿上踱来踱去。天亮以后,老夫人和法本长老都到大殿上来了。

老夫人道:“书信已经送去好久了,怎么还没有一点动静,真是急死人!”

长老道:“阿弥陀佛!真是令人担忧,但愿菩萨保佑。”

张生见老夫人和长老一起来到,上前施了一礼,说道:“二位老人家不必担忧,那白马将军与晚生情同骨肉,一定会来相救的。计算惠明小师父投书的时间,想来用不了多久,即可有好消息了。”

正在议论之际,忽听得寺外金鼓大震,喊杀连天。张生喜出望外,不禁大笑道:“哈哈,我家大哥来也!长老,你我速去钟楼眺望。”说罢,拉了法本长老急忙爬上钟楼,登高远望,只见烟尘滚滚,旌旗蔽天,军中一杆认军帅旗上显出斗大的一个“杜”字,果然是白马将军到了。再看贼营中人仰马翻,乱作一团。少时,又见贼兵们一个个缴械投降,孙飞虎被处斩,五千贼兵。不到半个时辰,全部解决。合寺僧俗人等,无不兴高采烈,额手称庆。众难民纷纷离寺回家,不一一细表。

张生和长老在钟楼上见社元帅已经得胜,连忙走下钟楼,到山门外迎接虎驾,把杜确邀进寺里。兄弟见面,格外亲切。

张生道:“自别兄长台颜,一向有失听教;今日一见,如拨云见日,快何如之!更蒙救援,恩同再造!”

元帅道:“贤弟见外了!敢问贤弟,为何不到为兄营中来?”

张生道:“请大哥恕罪,小弟本来是要前来拜谒的,无奈偶得小病,行动不便,所以失礼了。”

崔老夫人得知贼兵溃灭,已经解围,激动得眼泪直流,真是佛天保佑,也是崔门积德,方能逢凶化吉,遇难呈佯。就吩咐摆筵,为白马将军庆功。

元帅见了老夫人,行了一个军礼,说道:“杜确甲胄在身,不克以大礼拜见,请老夫人鉴谅。”

老夫人道:“将军,如此多礼,折煞老身了!”回头对张生说道:“今日聊备小酌,为将军庆功。张先生,请陪令兄入席。”

张生道:“晚生遵命!”于是陪同元帅入席.分宾主坐定。席间,元帅道:“杜确有关防御,以致让老夫人受惊,切勿见罪是幸!”

老夫人道:“将军言重了!想老身母子的性命,都是将军所赐,真不知怎么来补报哩!”

元帅道:“不敢不敢,这是小将的职责所在,何用言报!”

张生道:“这次请兄长来,因见老夫人受困,言道:谁能退得贼兵的,即以小姐许亲。故此斗胆作书。”

元帅道:“贤弟,既然有此姻缘,可喜可贺!”就对老夫人说道:“贤弟建退贼的计策,夫人佛殿许婚,如果说了作数,那是淑女配君子,美满的一对儿!”

老夫人道:“只恐怕小女配不上君子。”

张生道:“兄长现在有功于国,有义于友,有恩于蒲州的老百姓,朝廷一定会即刻封赏。到那时,一定前来拜贺。”

元帅道:“你我弟兄,何用客套、他日大喜,当来庆贺。”说罢,起身离坐,说道:“愚兄军务在身,不能久离蒲关,况且贼人尚有馀党未除,未便在此久留。告辞了,请老夫人和贤弟勿罪!”

张生道:“大哥军务繁忙,小弟也不敢久留,有劳台候了!”

老夫人道:“将军救命之情,老身一家感恩戴德,没齿难忘!小女于归之日,请将军不弃,来舍间喝杯喜酒。”

元帅道:“多谢老夫人盛情!后会有期。”

元帅离席,张生和老夫人也起身相送,行至滴水檐下,元帅说道:“请老夫人留步!”

老夫人道:“恕老身不远送了。”

张生则把元帅直送至山门外台阶下,大家各道珍重,挥泪而别。

  • 第七章 夫人赖婚
  • 第八章 琴声传情
  • 第九章 红娘送信
  • 第十章 暗约佳期

第七章 夫人赖婚

话说莺莺小姐,自从孙飞虎兵围寺院,由内堂回到妆楼以后,忧心忡忡,眼泪不曾干过。尽管有两个小丫环在旁边劝解,仍然一夜没有合眼,一直在自思自叹。自古红颜多薄命,自己想想却不能算是红颜,为什么如此命薄?自己一个人死了,倒也并不可惜,将来要我去嫁给一个无赖子,倒不如死了的干净。但是要连累一家大小,要连累寺院和寺院中的许多僧俗人等,他们都是我害的,我成了罪魁祸首!难道女人真的是祸水吗?年迈的老母亲将为我而死,年幼的小弟将为我而死,胜如姊妹的红娘将为我而死,最对不起的是那英俊多情的张秀才,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留在普救寺的,现在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和我一起遭难,多么痛心啊!不过这也好,我和他生不能同罗帐,也许死后可以做夫妻,倒也是一件美事。小姐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一直到大天亮,忽听得外边金鼓喧天,杀声震地,吓得小姐几乎晕了过去。她想,一定是强盗放火烧寺,杀进来了,昨晚拖过去了,今日一定难逃此动,大概我莺莺命中注定要横死!

正当小姐悲痛的时候,红娘却满面春风地上楼报喜来了。昨天红娘离开了小姐,到外边看看情况,主要看看这个傻角究竟仗义不仗义。她一直在老夫人身边,跟着到大雄宝殿,听着老大人两次让老和尚传话,看着张生挺身而出,老夫人当面亲口许婚,惠明送信,白马将军领兵破贼,一天乌云,全都吹散,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更为开心的却是替小姐高兴,老夫人在佛殿亲口许婚,小姐从此再也不必为中表联姻而愁闷了。小姐如果知道了,还不知有多高兴哩!那张相公我错怪了他,他不是傻角,想不到他不仅多情,还是胸怀奇才的义士,如果没有他那封书信,我们崔府一家,合寺僧俗,全都变作刀头之鬼!红娘眉飞色舞,喜气洋洋地踏进内房,却见小姐泪流满面,闷坐在床沿上,心想,小姐啊小姐,你现在哭哭啼啼,我要马上让你笑出声来,于是说道:“啊,小姐!”

小姐正在悲痛欲绝的时候,听得有人在叫,抬头一看,见是红娘,虽然只有一夜未见,却觉得比一年还长。现在红娘回来,感到格外亲切,连忙拉住红娘的手,说道:“红娘,我害苦你们了!”说着,又痛哭起来。

红娘道:“小姐休要悲伤,你怎么会害苦我们呢?”

小姐道:“强盗是为我而来,马上就要放火烧寺,那时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岂不是我害苦你们了?”

红娘道:“小姐,别哭了,大家不是好好的吗?红娘来,是来向小姐报喜的。”

小姐一听,什么!报喜!红娘是不是被吓昏了,在胡言乱语,说道:“想我死在眼前,喜从何来?”

红娘笑嘻嘻地说道:“小姐,你在楼上光顾了悲伤啼哭,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外边的情况大变了,小姐,要听吗?”

小姐连忙道:“红娘,快些讲来!”

红娘道:“红娘和小姐分手以后,一直跟着老夫人,到了大雄宝殿,老夫人先命法本长老传言:不论僧俗,谁人能退强盗,赏给我们崔家的一半财产。”

小姐问道:“可曾有能人否?”

红娘道:“大殿两廊人山人海,竟无一个能人!”

小姐忧愁地说道:“这便如何是好!”

红娘道:“老夫人没法,第二次让长老传言:谁人能退得强盗,愿把小姐许配给他,叫做恩上联姻,还倒赔妆奁哩!”

小姐一听,不禁呆住了,心想娘啊,怎么可以把女儿当作赏格呢?大概被强盗给吓昏了,不然,不会出此下策的。再一想,这也好,总比被孙飞虎抢去当强盗婆要强得多。就问道:“可有能人否?”

红娘道:“有的!”

小姐听了,半喜半忧,喜的是总算有人出来退贼了。忧的是不知是何等样人,别离了虎口,又入狼窝,那才糟呢!不无担心地问道:“但不知是何等样人?”

红娘道:“是法聪小和尚……”

红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姐突然哭着说道:“啊哟,我好命苦呵!”她想我免嫁了强盗,却嫁给和尚,我还能见人吗?我们崔家的颜面何存!

红娘笑着说道:“小姐你别急嘛,红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哩!是法聪小和尚的朋友啊!”

小姐白了红娘一眼,说道:“死丫头,说话不吞不吐的,看我不捶你!”

红娘道:“小姐,别生气,这个人红娘包你称心如意!”

小姐听了,不禁心中痒痒的,说道:“究竟如何。快说!快说!”

红娘说道:“此人是一位文质彬彬的秀才,长得风流多情,一表人才。他胸怀锦绣,足智多谋,先用缓兵之计,骗得强盗退去一箭之地,延期三日。然后写了一封书信,命惠明和尚闯出重围,连夜到蒲关请了白马将军到来,剿灭了贼兵,杀了孙飞虎。现在太平无事了。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红娘恭喜小姐,贺喜小姐了!”

小姐听了,不觉笑逐颜开,说道:“红娘,这是真的吗?”

红娘一本正经地说道:“这等大事,岂可胡说!”

小姐问道:“红娘,那位大恩人姓甚名谁?”小姐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个了,自己一直不满意中表联姻,这恩上联姻听红娘的口气,那个人似乎蛮不错,这有关我的终身大事,所以要问问清楚。

红娘露出一丝狡黠而又神秘的笑容说道:“嗯,这个嘛,这个嘛……小姐,此人的姓名,不知道也罢。”

小姐一听,好啊,小丫头卖关子了,我非问出来不可!说道:“红娘,这般的大恩人,他的姓名,怎么可以 ‘不知道也罢’呢?”

红娘道:“此人嘛,小姐你不久就可以知道了。”

小姐道:“哎,红娘,早些知道比晚知道好。你再不说,我要生气了。”红娘见小姐急了,说道:“小姐,此人其实你也认得的。”

小姐觉得有点奇怪,说道:“我一直在妆楼,怎么会认得他呢?”

红娘道:“小姐,你不仅认得,而且见过三次面,一次比一次亲。”

小姐道:“红娘,你又胡说了!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

红娘道:“小姐,让红娘来提醒你吧。第一次是在大雄宝殿上无心相遇,第二次是月夜隔墙吟诗,小姐你不是还和了他一首诗吗?他在墙头上露出了半个身子,你不是也看到的吗?第三次是道场附斋,陪着小姐你一起痛哭的,他就是那个大恩人。”

小姐听了不禁心花怒放,说道:“噢,原来是他!”

红娘笑着说道:“小姐,这回可心满意足了吧!”

小姐羞得满面通红,低头不语,但心中却如倒海翻江,她想,佛殿许婚是一件无奈的事,所幸有情人能成眷属。不过她很了解母亲的为人,她是一心一意要中表联姻的,佛殿许婚也许是一个权宜之计,口说无凭,不要危难一过,就要变卦,倒也拿她没办法。想到这里,原来的喜气洋洋不由得变成了忧心忡忡。小姐的这种担心,倒不是杞人忧天,换句话来说,也许就是“知母莫若女”吧!

却说崔老夫人,自从解围以后,心头压着的一块大石落地,不知有多轻松!但轻松过后。心事又来了。现在一女许了两家,这可怎么办呢?一家是老相爷的遗言,也是她一力促成的,女婿又是自己的侄儿,老相爷的遗言不能违背,她本人的主意不能放弃,又是中表联姻,亲上加亲,门当户对,所以这一门亲事是万万不能退的。现在这家是大恩人,受恩必报,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中自己亲口所许,长老为证,再看看张生的人品、学问、智谋样样都胜过自己的宝贝侄儿,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着想,实在也难以反悔。但她心中却认为侄儿终究是自己人,门第又高。张生是个什么东西?好煞也是外头人,尽管也是尚书门第,却是败落了的,门不当,户不对,将有损崔家的声誉!她权衡轻重,横下心来,决心赖婚。但是用什么方法去赖呢?老夫人终究不愧为相国夫人,也算得上一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已经胸有成竹了。第一步,她决定先让张生搬到院内来住,以此制造“亲近”的气氛,让大家和张生不提防有赖婚这一着狠棋。

话说张生送走兄长白马将军杜确以后,因为尚未向崔老夫人告辞,故仍旧回到崔家大院。

老夫人对张生道:“先生的大恩,永世难忘,从今以后,你不要住在寺里了,就搬来家里西厢书院安歇。老身立即命人去收拾,请即日就搬过来!”

张生听了,心里非常高兴,终究是自己人了,应该住在一起。从此和我家小姐见面的机会更多了,越想越美,几乎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但哪敢在未来的丈母娘面前放肆,所以在表面上下露一点声色,很坦然地说道:“晚生遵命。多谢老夫人厚爱,晚生告辞了。”说罢,一揖到地,很潇洒地走了。

老夫人望着张生的背影,脸上闪过了一丝冷笑。

张生飘飘然地从崔府出来,心里美滋滋的。未来的岳母大人已经把他当作自己人,要他搬进去同住,这事儿得和长老说一声,于是往方丈而来。

长老正在蒲团上打坐,紧张了几天的神经也得放松放松,见张生进来,长老忙从蒲团上站起来,说道:“相公,请坐,辛苦了!阖寺生灵,全仗相公得救,老衲谨此致谢了!”说罢,双手合十顶礼。

张生一边还礼,一边说道:“长老不必客气,救人自救而已,不足挂齿。”

长老道:“相公过谦了!”

张生道:“长老,小生的亲事,你看如何?”

长老道:“莺莺小姐,不用怀疑,肯定是相公的娇妻了!”

张生道:“刚才老夫人要小生搬到她家西厢书院去住,看来这门亲事确是不用怀疑的了。”

长老道:”这是好事的先兆。相公,老衲恭喜你了!”

张生说道:“托长老的福!小生去收拾行李,告辞了!”

西厢书院的环境十分幽静。原是当年老相爷在正屋西边另外建造的一座小院落,作为读书养性的地方。它和正房有围墙分隔,崔府处在普救寺内,是寺中院,而西厢书院则处在崔府大院之内,是院中院。现在张生搬了来,一看这个地方,十分满意,确实比容膝山房强得多。那小院的月门上方嵌一块小横匾,上写“退思”二字。进入书房,陈设更为高雅,粉墙上挂一幅中堂,是玄宗朝大诗人王维画的山水,画意取梁朝诗人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诗意。中堂两边配了一副对联,上联是“闭门即是深山”,下联是“读书随处净土”。周围放着不少书柜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诸子百家,四书五经,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那珍宝架上,陈列着夏鼎商彝,秦砖汉瓦,各种古玩,全是稀世之珍。张生看了这些陈设,心里非常感激老夫人,她确实是把自己当作女婿看待了。张生此时感到一切都称心如意,心想,从此以后,近水楼台先得月,虽不能和小姐朝夕相处,至少见面的机会是不会少的,更何况不久的将来就要结为连理,白头偕老,我张珙也不虚此生了!

第二天,老夫人带了欢郎一起来到西厢。她来的目的是让欢郎拜张生为师,表面上是要造就儿子,实则只要你张生一接受下这个学生,那么,婚事已经差不多赖掉了。因为在古代,伦常观念特别重要,在社会上,最受尊重的是“天地君亲师”。如果张生收了这个学生,就是老师,在辈分上就上升一级,和老夫人平辈欢郎和莺莺小姐是姊弟。张生于是不知不觉成了小姐的长辈了。按照“五伦”中“长幼有序”的原则,长辈是绝对不能娶小辈的。这样,张生如果是个知书达礼的人,就会自动取消这门亲事。老夫人的这一招棋十分恶毒。且看张生是否上当。

老夫人到了西厢,张生接进书房,分宾主坐定。

老夫人道:“先生,来此习惯否?照看不周,还请鉴谅!”

张生道:“多谢老夫人关怀,晚生不胜感激!”

老夫人道:“先生,老身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答应否?”

张生道:“老夫人,但请吩咐,只要晚生能办到的,当尽绵薄。”

老夫人道:“小儿欢郎,今年七岁,天资尚佳,因家道变故,久失帅教。先生才高八斗,欲命他从先生为师,幸勿推辞为盼!”

张生听了,不觉沉吟起来。按理说,以张生的才学,教个把小学生是绰绰有馀,简直是屈才,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何况欢郎又是未来的小舅子。更应该出把力教寻教导。还可以在丈母娘面前讨好。但是一旦当了欢郎的老师。自己就成了莺莺小姐的长辈。哪还能成亲?这老师是万万当不得的。一定要推辞掉。于是道:“老夫人,晚生才疏学浅,不足以为人师表,请老夫人原谅!”

老夫人道:“先生过谦了!欢郎,过来!拜见师尊!”

欢郎的奶娘立刻把带来的红毡毯铺在张生的面前,欢郎像傀儡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红毡毯上趴下叩起头来。

张生一看,怎么,要霸王硬上弓?这是不能接受的!我跟欢郎是平辈,即使要我教,我也只能当一个不挂名的老师。所以他连忙侧身让开,说道:“老夫人,晚生万万不能受此大礼!至于欢郎的学业,晚生一定尽力辅导就是,当先生则万万不敢!”

老夫人见张生不上钩,也没有办法,如果再要逼得急了。恐怕露了赖婚的馅,将会前功尽弃,这书生确实不能小看他!现在要赶快补救这一疏忽。说道:“既然如此,欢郎,就拜见哥哥。”

欢郎刚才跪在红毡毯上还没有站起来,也就趋势向张生拜了一拜,张生也回了个半礼,双手把欢郎扶了起来。

老夫人说道:“先生,你安心在此,不必见外,和在家里一样,欢郎的学业就拜托了!至于和小女的亲事,本该早日成婚,但有一事,也许先生已经知道,先相爷在世之时,小女已中表联姻,现在必须去退亲。老身已命总管前往办理,等到有了回音,即可和小女成亲。”其实这老婆子根本没有去退亲,总管是到博陵去的。她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时光过得飞快,一眨眼已经到了八月。这些日子里,张生除了教欢郎读书以外,老夫人从未请他去过内堂,小姐也无法见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也无计可施。

老夫人的心里也没有踏实过,一直在周密策划赖婚之事,心想此事不可再拖了,现在所要考虑的是如何赖才能赖得体面一些。经过深思熟虑,觉得可以开始实施她的计划了。通知张生的差事则要派给红娘,因为红娘是小姐身边的人,可以起迷惑、麻痹作用,让张生想不到有赖婚的阴谋。为了赖婚老夫人真可谓煞费苦心了。只听她吩咐身边的秋菊,说道:“秋菊,去妆楼上把红娘叫来!”

秋菊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红娘到了,道:“红娘参见老夫人!”

老夫人道:“罢了!红娘,命你去书院,对张先生说,我在明日特备小酌,有要事商议,请张先生一定要来赏光!”

红娘道:“是,红娘就去!”说罢,转身就走。不一会儿,红娘来到书院,这里地处偏僻,少有人到,青苔上点点的露水还没有于。到得书房门口,红娘咳嗽一声,说道:“先生在家吗?”

张生听得有人,说道:“在家,你是谁啊?”

红娘答道:“是我,红娘。”

张生一听是红娘,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她是小姐的贴身丫环,她来了,就能打听得到小姐的情况了。还要对她尊敬一些,对红娘的尊敬,也就是对小姐的尊敬。故连忙起身,亲自开门,见了红娘,就一揖到地,说道:“不知红娘姐姐驾到.有失远迎,敬请恕罪!”

红娘也还了一个万福,说道:“先生,红娘还礼了!”

张生道:“不知红娘姐姐到此有何贵干?请坐!看茶!”

红娘道:“多谢先生,不用啦!我家老夫人命红娘来说,明日特备小酌,有要事商量,请先生一定要赏光!”

张生听了,十分高兴,忙说道:“是是是!请姐姐上复你家老夫人,小生谨遵台命!敢问姐姐,明日小酌,有小姐否?”

红娘道:“这个嘛,红娘现在还不清楚。不过,老夫人特地派红娘来知照先生,很可能小姐也要来。”

张生道:“如此嘛,小生就放心了。”

红娘道:“红娘还有别的事,不便久留,告辞了!”

张生道:“恕不远送!”

到了次日,老夫人精心安排好了一席酒筵,一切都准备就绪,叫

秋菊道:“秋菊,去把红娘叫来!”

秋菊应命而去,不一会儿,红娘到了,道:“参见老大人!”

老夫人道:“罢了!命你去书院,把张先生请来,说我特备小酌,有要事商议,请他一定要来!”

红娘想,昨天要我去了,今天还要我去。昨天说了一遍,今天还要说上一遍,这老太太倒不怕罗嗦!心里在腹诽,嘴里应命,说道:“是!红娘就去!”说罢,转身就要走。

老夫人却又叫住她,说道:“慢来!你一定要把张先生请到,不得推辞!”

红娘听了,心想,老夫人真是多余,张相公不请还想来,听说请,还不是八只脚都跑不及,能不来吗?就说道:“老夫人放心,包在红娘身上,一定请到!”红娘做梦也没有想到老夫人要赖婚,就兴高采烈地去请张生了。一路行来,一路在想,这次如果没有那张相公,我们崔家一家子的性命难保。现在,那半万贼兵,一眨眼就灰飞烟灭。今天高高兴兴地备办了山珍海味的酒席款待他,那也是应该的。想当初小姐和张生都觉得绝望了,谁能想得到就这么一封书信倒成就了姻缘。今天在东阁吃着丰盛的酒筵,比在西厢照着月亮苦等要强得多!早先你一个人睡冻得个半死,今晚上你那薄被子、单枕头就有人替你暖了。你可以受用足新房里的宝鼎香浓,绣帘垂下没有一点儿风,闺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你们俩情意正浓!她为朝夕与共的小姐高兴,也为多情多义的张生高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西厢。

再说张生,昨晚兴奋得几乎一夜未曾合眼,今天一早就起床,叫醒了琴童,侍候梳洗。特意拿出了青铜镜,仔细擦洗,皂角用掉了两个,水也换了两盆,把脸儿擦得白里泛红,光莹剔透。那顶软脚乌纱小帽也揩刷的闪光发亮,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襴衫,黄澄澄的角带,粉底皂靴,平添了许多风韵。他装扮好了在书房里等,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在镜子里照照,人影儿还在,心已经到了莺莺小姐身边。昨天老夫人派了红娘来,明明说特备小酌,请我前往,怎么到现在还不见有人来请?真急死人也!

说曹操,曹操就到,红娘已经在窗外了。她隔着窗子照旧咳嗽了一声,伸手敲门,说道:“相公,开门!”

张生问道:“是谁啊?”

红娘想,不妨跟这个秀才开开玩笑,于是道:“是你娘!”

张生一听是红娘,连忙开门,对着红娘一揖,说道:“红娘姐姐,小生有礼了!啊哟哟,小小年纪,居然要做起我的娘来了,羞也不羞!”

红娘不觉脸一红,是有点难为情,只好强辩着说道:“先生,你的耳朵老背,听错了!我说的是 ‘是红娘,。”

张生道:“如此说来,倒是小生的不是了!小生赔礼了!”说着,又对着红娘深深一揖。

红娘一看,今天的张生,似乎和前几天不同,衣冠整洁,脸庞儿格外英俊,这般相貌才气,莫怪会引动小姐。我从来是心肠硬的,今天一见了也不免心动。正想着,见张生施礼,连忙还礼,说道:“相公,红娘万福!”

张生问道:“红娘姐姐,到此有何贵干?”

红娘道:“红娘奉了老夫人严命,特来请相公前去小酌几杯,希望相公不要推辞!”

张生连忙说道:“去,去!就去,就去!敢问一句,在酒席上有莺莺姐姐吗?”

红娘想,今天是怎么啦,老太太重复罗嗦,小书生也罗嗦重复,又见张生这副猴急模样,很是好笑。你看,一个“请”字还没有出声,他那“去”字连忙答应,对莺莺小姐也叫开“姐姐”了。他听到一个“请”字,好像听到了皇帝的圣旨一样,看来他肚皮里的五脏神也老早执鞭随镫,摩拳擦掌了。

张生见红娘微笑着没有回答,又问道:“红娘,今日老夫人究竟为了什么要摆酒筵?莺莺姐姐究竟去还是不去?你快些说呀!”

红娘道:“第一来为了压惊,第二来为了感谢。不请街坊邻居,不邀亲戚朋友,也不受人情,避开了和尚们,单单的相请你相公,去和莺莺小姐成亲。”

张生听了,心花怒放,不禁高声大笑道:“哈哈,哈哈!乐坏小生也!红娘,麻烦你替小生看言,这一副模样如何?”

红娘和他开玩笑,说道:“你这副模样嘛,实足的文魔秀才,风欠酸丁。你的高脑门上倒费了不少功夫,擦得闪亮,光油油的耀花了人的眼睛,酸溜溜的螫得人牙齿疼!”

张生笑笑道:“红娘姐姐,取笑了!老夫人准备了些什么请我?”

红娘道:”茶饭已经安排好了,煮了几升老陈米,炒了七八盆萝卜青。”

张生沉思了一会,说道:“小生想,自从在大殿上一见了小姐之后,日思夜想,无法亲近。想不到今日能够结成夫妇,岂非姻缘本是前生往定吗?”

红娘听了,心想,这话有道理,老夫人一心要中表联姻,也不问问女儿愿意不愿意,哪知神差鬼使跑出一个孙飞虎来,成就了恩上联姻。于是说道:“相公说得很对,姻缘本是老天爷早就配定了的,不是人力所能改变。”说到这里,又想:有些人,一事精,百事精;一无成,百无成。我家的老夫人好像就是这种人。你看,世界上的草木本来是没有情感的,可是古人说 ‘地生连理木,水出并头莲’。小姐和张生就是很好的一对儿。别看这秀才年纪轻,却学着害相思病。你看他天生的聪明英俊,衣着也朴素干净,无奈夜夜一个人孤零零,如果这会才子佳人配不了对,岂不要耽误了人家的性命!噢,想起来了,还要叮嘱这秀才一句要紧的话,就说道:“相公,你听着:今晚上你和小姐成婚,告诉你,小姐娇嫩得很,从来没有经受过。你一定要温柔些,轻一些,慢一些,不能粗暴,好像有了今天没有明天似的,不肯放过!”

张生道:“红娘姐姐,你尽管放心。请问你们那里准备了些什么?”

红娘道:“我们那里准备着鸳鸯夜月销金帐,孔雀春风软玉屏,还有笙管丝弦,演奏的是《合欢令》。那里是落红满地胭脂冷,相公,你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张生道:“小生书剑飘零;孤身一人,没有彩礼,怎么办呢?”

红娘道:“不要你什么彩礼,凭着保举将军的能为,灭除贼寇的功劳,这两件就可以作为红定聘礼了。俺小姐心里已看上了你,都只为你相公才华盖世,胸中藏有百万兵,不要你半根红线,就得到了一世姻缘!到晚上,我红娘要坐看牵牛织女星了!老夫人命我不要耽搁,相公也不要推托,就此和红娘一起走吧。”

张生道:“红娘姐姐,请先走一步,琴童喂马去了,小生收拾好书房,随后就来。”

红娘道:“相公,你要快一点,老夫人专门等候你哩,别让我红娘再来请。”说罢,就回内堂去了。

张生见红娘已走,就又关上房门,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设想见了老夫人以后的情景:我到了老夫人那里,老夫人说道:“张先生,你来了,喝了几杯酒,到妆楼上和莺莺做亲去!”我到得妆楼,和小姐解开人带,脱去衣服,颠鸾倒凤,我和她脸贴着脸,胸贴着胸,她的头发也乱了,眼睛眯缝着似开似闭,眼角上挂了两滴泪水,紧紧抱着我,娇喘嘘嘘,香汗淋漓,世界上没有比此刻更为美妙甜蜜的了!张生陶醉在一厢情愿的幻想之中,简直不想苏醒过来。

却说老夫人,把酒筵摆在客厅上,命红娘去请张生,其实时间并不久,可老夫人却觉得那么长,倒神经开始紧张起来,担心那秀才识破她精心设计的赖婚阴谋,不觉自言自语道:“红娘去请张生,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小丫头别误了事!”

正在老夫人念叨的时候,红娘回来了,禀告说:“老夫人,先生叫红娘先走一步,他随后就到。”

老夫人一听,放下心来,说道:“红娘,在厅外等候先生!”

红娘说道:“是!”

不一会儿,张生到了,红娘把他让进厅内。张生见了老夫人,上前施礼,说道:“老夫人在上,晚生张洪拜见!”

张生进门,老夫人一看,不觉呆了,觉得张生比在佛堂相见之时更是不同,大概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的缘故。只见他相貌堂堂,温文儒雅,潇洒风流,举止端庄,倜傥不群,确是一位人才出众、品貌非凡的好人材,自己的侄儿能有他的一半也不错了,跟女儿相配确是一对壁人。但非常可惜,门户不相当,只好割爱了。今见张生对她施礼,说道:“先生少礼!前日如果没有先生,哪有今天?我们崔家的命,都是先生救活的。今日特备小酌,请先生来喝上一杯酒,算不上是报答,请勿嫌简慢。”

张生道:“老夫人太客气了!《尚书》上说:‘一人有庆,兆民赖之。’一个人有福气,大家都能沾光。强盗孙飞虎的败亡,都是你老夫人的福气啊!万一杜将军不来,我们大家都不免一死。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挂齿。”

老夫人道:“先生请坐。”

张生道:“晚生侍立在座下,尚且觉得有失礼节,哪敢和老夫人对坐?”

老夫人道:“先生不必客气,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但坐无妨!”。

张生道:“既然如此,晚生谢座了!”

老夫人道:“红娘,把酒拿来,先生,请满饮此杯!”

张生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说道:“多谢老夫人抬爱,晚生拜领了。晚生虽不善饮酒,不过《礼记》有言:‘长者赐,幼者贱者不敢辞。’老夫人是晚生的长辈,晚生不敢推辞,勉力从命。”说罢,端起白玉酒杯,一饮而尽,喝于酒后,心里有点纳闷,怎么今天成亲,红娘说筵席上有小姐的,怎么我来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她的倩影呢?是不是“另有要事商议”,这个要事不是成亲,是另外的要事?但看看内堂上的布置,跟红娘说的差不多,也张了几盏灯,结了一些彩,尽管不大像相府办喜事的排场,至少也有一点办喜事的气氛。是不是要商议成亲前的一些礼节,要问名纳彩、六礼三端,可是我在客中,哪里有那么多银钱呢?红娘说过不要我的彩礼。噢,明白了,男女成婚之日,新娘是后出场的,也许小姐正在闺房内梳妆打扮哩。张生心里是一个劲地往好处想,哪知好事即将泡汤。

老夫人这时也在盘算,你既然不会喝酒,就让我再灌你一杯,让你喝得糊里糊涂,就好办事了。于是道:“先生,小儿欢郎,承蒙先生教诲,费神费力,老身十分感激。请先生再饮一杯,略表谢忱。”说罢,对红娘说道:“红娘替先生斟酒!”

红娘奉命,又替张生斟满一杯。

张生道:“多谢老夫人抬爱,晚生拜领了!”说罢,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其实张生颇能饮酒,其所以说“不善饮酒”,一来是今天要和小姐成亲,如果喝得醉醺醺的,和小姐同床共枕,小姐必定不快。二来是要给丈母娘留下一个好印象,不要把女婿看成个酒鬼。张生两杯酒下肚,老夫人心想,酒已劝了两杯,估计张生的脑袋,大概已经在天旋地转了。老夫人说道:“红娘,去把小姐叫出来,和先生行礼!”老夫人用“行礼”这两个字眼,是经过斟酌的。如果要她说“行婚礼”,她是死也不肯出口的,而只有“行礼”最妥切,你说行常礼也行,说行大礼也可,说行婚礼也合适。

小红娘是个千伶百俐的人,这次也被骗过了。听到老夫人命她叫小姐出来行礼.心里高兴万分,哪里还有余暇去品味“行礼”这两个字的奥妙,一心以为“行礼”还不就是举行婚礼的意思,所以立即答应道:“是!红娘就去!”说罢,先是文文雅雅地走出内堂,一到老夫人看不见的地方,便飞也似地往妆楼上奔去。

再说莺莺小姐,今天尚不知道母亲宴请张生,要“另有要事商量”。因昨天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去请张生今大小酌之事,回来并未告知小姐。红娘想,给小姐说了,又要兴奋得一夜睡不着,今天做新娘子精神不振不好看。另外让她今天知道也可以使得她高兴得措手不及。所以小姐如问木偶,一概不知。依旧一身家常打扮,在楼上做些女红,写几个字消遣。

红娘小跑着上楼,走得有点气喘嘘嘘,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定一定心,然后走进里屋,说道:“小姐,小姐!”

小姐一看是红娘,见她有点脸红气喘,似乎是急急忙忙来的,心想,难道又出了什么事?忙问道:“红娘,如此慌张,发生了什么事?”

红娘想,万幸我在旁门外站了一会哩,否则,又要把小姐吓坏了。说道:“没发生什么事,老夫人在内堂请客,命我请小姐出去行礼。”

小姐听了,心想,母亲请客,为什么一定要我出去呢?如果碰上是长安郑家来的,岂不更是尴尬?遂道:“红娘,母亲请的是何等样的客人?我的身体有点不舒服,不去也罢!”

红娘笑着说道:“小姐,你知道请谁吗?”

小姐道:“这两天我又没往前边去,知道请的是谁?管他是谁,反正我不去。”

红娘道:“小姐,请别人可以不去,请这个人你是一定要去、非去不可的。”

小姐问道:“死丫头,还不快说,究竟是谁?”

红娘更乐了,说道:“小姐,你附耳过来!”

小姐想这丫头今天着了什么邪,鬼鬼祟祟的,告诉请什么人还要“附耳过来”,只好稍微凑近了一些,说道:“快讲!”

红娘道:“请得是张相公!”

小姐一听,不由芳心大喜。心想,若不是张解元交游广,朋友多,换了别人怎么能退去贼兵!是他的一封书信,免除了崔家的灾祸,救了咱们全家人的性命,他的大恩必须报答,正应该摆着筵席,张灯结彩,诚诚恳恳地敬重他、款待他,我怎么能不去呢?更何况几个月的相思,今天都可以还掉了。母亲命我出去,肯定是要兑现佛殿许婚的诺言,这样,从此可以不必再苦苦相思了。请心上人,我怎么能不去呢?这话本是心里话,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说道:“啊!请的是他,那我就是生病也一定要去!”

红娘听了,哈哈大笑,用食指刮着自己的脸说道:“小姐,羞不羞,羞不羞!”

小姐立刻满脸通红,连头也抬不起来,怎么连心里话也露了出来,又送了这刁蛮丫头一个取笑的把柄。于是俏脸一板道:“死丫头,看我不捶你!”说罢,举起手来,作势要打,可心里实在高兴极了。又问道:“红娘,老夫人请张生,是今天临时决定的?”

红娘道:“不是,是昨天,老夫人还命我去请张生来。”

小姐道:“昨天秋菊来叫你,就是为此事?”

红娘道:“是的。”

小姐道:“那你在昨天就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说着,狠狠地白了红娘一眼。

红娘道:“小姐,你别生气,我怕提前告诉了你,会像张相公那样,高兴得一夜睡不着,今天做新娘没有精神。”

小姐听了,脸又一红,说道:“啊!啐!”

红娘道:“小姐,你今天知道了,不是更高兴吗?”

小姐道:“你看我穿的这个模样,像什么呢!”

红娘笑着说道:“是不像新娘的样子吗?小姐,你放心好了,红娘给你打扮起来就是了。”说着,命小丫环把洗脸水送上来。红娘让小姐坐到梳妆台前面去,随手揭掉镜袱,小姐自己对着镜子里看看,也觉自己今天长得似乎比往日更美,真有点顾影自怜。红娘轻轻地给小姐打开乌黑的头发,一边梳,一边吩咐在旁侍候的小丫头道:“冬梅,去禀报一下老夫人,小姐正在梳妆,过一会儿就来。”红娘是恐怕张生等得心焦,所以叫小丫头先去通知一声。

冬梅答应了一声,往前边禀报去了。

红娘很熟练地替小姐梳了个倭堕髻,两支翡翠玉钗拴住了乌云,前边插一支八宝百珠穿就的双珠风钗,耳朵上挂一副明月珠环,首饰不多,已显得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小姐喜欢淡妆,她自己动手,在脸上薄施朱粉,轻染胭脂,淡淡春山,盈盈秋水,显得格外妩媚。

小姐问红娘道:“红娘,你看我画的眉毛,深浅如何?”

红娘笑着说道:“小姐,我说了没有用,最好去问他。”

小姐一时没听懂,问道:“去问谁呀?”

红娘道:“去问那堂前的张郎。”

小姐臊得粉脸飞红,说道:“啐!休得胡言!”说罢,又在眉心间轻轻贴上一个金黄色的梅花形额黄,对着镜子轻颦浅笑了一下,自己很是满意。

红娘道:“小姐,你这个脸蛋儿嫩得吹弹得破,张相公不知是几世修来!”

小姐道:“小丫头,你也真会夸张,我的脸能吹弹得破么?”

接着是更换衣服,今天的衣着令莺莺很费踌躇。按道理,行结婚大礼,应该穿戴凤冠霞帔,可是老娘又没有明讲,总不能自说自话穿了大红婚礼吉服,一本正经自封为新娘,出去拜堂,万一不是成亲,岂不羞死。按说平常,即使没有父丧,小姐一直是127爱穿素服的,但今天是吉日,何况孝服早已除去,总不能一身素净,扮了个白衣观音出去,有点不大吉利,也不像大喜之日。小姐和红娘参谋了一会,觉得还是穿一身淡红的衣着好,于是上身穿一件淡粉红百花对襟通袖衫,系一条淡粉红百蝶戏牡丹百褶拖泥湘裙,一双淡粉红凤头小弓鞋,走一步,花枝招展,袅袅婷婷,回眸一笑,百媚俱生。

红娘在旁边看了,拍着手说道:“小姐,你今天格外的美,真是个标准的新娘子,又是个天生的夫人模样,张相公赶明儿考上了状元郎,小姐就做状元夫人了!”

小姐说道:“你也真罗嗦!总是信口开河,我又不是贪了做状元夫人才嫁给他的。不过像我这般模样当一个夫人也不是不可以。”

红娘道:“小姐,你们两个,在往常都害足相思病,今天可好啦,大家如愿以偿了!”

小姐道:“是啊!往日里,我相思为了他,他相思为了我,从今以后,我和他两下里的相思病都痊愈了。这也是我娘亲疼爱女儿,好心成全。”

红娘道:“小姐今天和张相公成亲,老夫人为什么不大排筵席,请亲戚,邀邻居,会朋友,一点不像咱们相府办喜事的排场,老夫人也太小器了!”

小姐道:“红娘,你错了!这里乃普救寺,又不是在博陵,亲戚总不会为了喝喜酒,千里迢迢赶来这里。邻居也只有普救寺的大小和尚,他们又不吃荤,做喜事摆素斋。你听说过没有?我们现在是寡母孤女,又在异乡客地,哪来朋友。没有排场也不能怪娘亲。”

红娘道:“话是不错,总不能只安排小酌了事。”

小姐道:“红娘,你不了解老夫人的心思,她怕我是个赔钱货,就两个当一个地贱价送走。她也不想想,他一举手就把强盗退了,给他一半家财也不算多,马马虎虎成了亲,兔的去花费什么。算了,我娘亲只想省事,怕麻烦,不想去张罗。”

红娘道:“小姐,差不多了,我们下楼去吧!也许张相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小姐和红娘下了妆楼,来到内堂,红娘一掀软帘,说道:“小姐来了!”

红娘一手打起软帘,见小姐却迟迟不前,就用手招招,意思说别怕难为情了,迟早总是要进去的,张相公在等你去拜堂哩,小姐在门外迟疑了一下,就往前走了几步,进得门来。

丫环仆妇们一看,今天的小姐,确实不比往常,好像九天仙女下凡,都在心里说张相公好福气。再看看张生,风流英俊,也是天上滴仙,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张生这时,觉得眼前光芒四射,被小姐的艳丽仪态给镇住了!心想:张珙啊张珙,尔有何德何能,享受此天生丽质,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我好幸运也!又见小姐低垂粉颈,面带愁容,觉得奇怪,拜堂成亲,洞房花烛乃人生快事,为何紧蹙双眉,是不是不愿嫁给我这穷秀才?不可能,她临去秋波那一转,隔墙唱和,明明是对我有情;是否对这婚礼的场面不热闹而不高兴,只要有情人得成眷属,己是称心如意了,那些繁文俗礼不必去计较。你嫁给我以后,只要我对你好,疼你爱你就是了。

莺莺小姐在红娘的搀扶下,缓步走近席前,别说正眼看张生,连眼角也不敢瞥一下,芳心突突跳,几乎迈不开步,看得张生神魂飘荡。

小姐走到老夫人面前,头还是不敢抬起来。轻声说道:“母亲在上,孩儿参见!”

老夫人道:“女儿罢了。儿啊,到那边席上拜见你那救命的哥哥!”

一声“哥哥”出口,惊呆了内堂里所有的人,同声喊了声“啊哟”。

张生喊了一声“啊哟”以后,就一声不吭。他被老夫人这句“哥哥”一闷棍差点给打昏了,气得手足冰冷,周身发抖,心里直想喊:你这不守信义的老婆子,当初孙飞虎兵围普救寺,要抢你女儿时,如果不是我挺身而出,有谁能来救你的女儿,谁能来救你全家?退贼成亲,佛殿许婚也是你亲口说的,又不是我乘人之危要挟。今天你却厚着脸皮赖婚,言而无信,反复小人!气得张生说不出后来,呆坐在那里,两眼直直地看着老夫人,似乎要仔细观察一下那张老脸上羞不羞。

莺莺小姐喊了一声“啊哟”之后也没有吭声,两行眼泪直泻下来。她不是没有话说,而是在母亲面前不敢说。她先对张生看看,希望他能够提出抗议,据理力争,则尚有一线希望。一看张生那副模样,突然的打击,惊得他坐着一动也不动,呆呆地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软瘫在那里快要坐不住了。莺莺觉得一切都完了,谁能想得到我的老娘亲会如此的花言巧语,绵里藏针,命我莺莺做妹妹,要去拜见哥哥。唉!白茫茫的大水,淹死了蓝桥上的尾生高,陈氏子得了蜀公主玉环,怨气成火,烧掉了袄庙。碧澄澄的清波,活生生的把比目鱼分剖。小姐把双眉紧蹩,珠泪涟涟,这“哥哥”两个字绝对不能叫,小姐也呆呆地站在那里,来一个无言的抗议。

红娘叫了一声“啊哟”以后,对老夫人看看,心想,老夫人啊,堂堂相国夫人,竟然会干出这种忘恩负义、言而无信的丑事来!从前你在我红娘的心目中是多么神圣,原来都是假惺惺,你已自毁相国夫人的尊严,变得一钱不值了。

丫环仆妇们的“啊哟”,是在惋借这么一对玉人,被老夫人硬生生拆散,包含着对老夫人的不光彩行为的不满。

老夫人此时,神色自若,正在欣赏自己的杰作,陶醉在赖婚计谋圆满成功的胜利喜悦之中。但是见女儿居然不听她的指挥,没有前去拜见哥哥,心里很是恼火。我赖婚已经赖了,你胆敢违抗母命,要知道你不去叫哥哥,我的赖婚就只能算是半生不熟。这孩子一点也不理解老娘的苦心,我是为了你的幸福啊!老夫人心里是十分冒火,恨不得揍莺莺一巴掌,但是终究身份攸关,不能摆在面孔上。女儿你装听不见,我就说得响一点,于是用温和慈祥的语气高声说道:“红娘快去热酒。儿啊,快快过去,给你救命的哥哥敬酒!”

小姐一听,好啊,我不去叫,你就叫我去敬酒,柔和的言语逼我去做忘恩负义的事,我死也不干!就把身子一偏,小嘴一噘,表示这杯酒我也不敬,这是赖婚酒,不是孟光的举案齐眉酒,我不能去敬。虽然说父母之命不得有违,但是母亲啊,你也太不讲理了,做女儿的今天也要不孝一次了。想到这里,低了头,看也不看老夫人一眼。

老夫人气极了,心想女心向外,一点不假。一向百依百顺的孝女,为了张生,竟然胆敢违抗为娘的命令了。你这杯酒是非敬不可的,但又不能去生拉硬拖。好吧,暂时放一下,让你安一安神。于是说道:“红娘,代我去敬张先生一杯酒。”

红娘此时,一股不平之气在肚皮里东窜西跳,不住地在暗骂老糊涂。现在听得老夫人命她去敬酒,心想,哼,女儿使唤不动,却叫我红娘去,今天你老夫人太不讲理了,凭了什么要赖婚?我可不能像往常那样,一呼百应。也让你这老糊涂知道知道这赖婚不得人心。于是站在那里装作没有听到。

老夫人一看,好啊!女儿不听话,连你的贴身丫环小奴才红娘也使唤不动了,这还了得!你装作没听见,我就提高些声音,你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吧!就喊道:“红娘!”

红娘知道再也不能装糊涂了,我是奴才,主命不能违。老夫人提高喉咙叫她,她也拔直了喉咙回答:“小婢在!”红娘一贯是自称“红娘”的,在这场合突然换了“小婢”,一是对老夫人表明:你是主子,我是奴婢,不能不从;二是嚷给张生听:张相公,我是身不由己,奉命差遣,你要原谅。

老夫人听得红娘一声叱喝,倒也被她一吓,看出红娘也对赖婚不满。但老夫人此刻已鬼迷心窍,你一个小奴才,满不满无关大局,不过你要破坏我的赖婚大计,就得小心家法。现在只要你执行我的命令,不跟你多说,以后再收拾你。于是道:“红娘,代我给张先生敬酒!”

红娘想,我去敬酒也好,可以让小姐喘上一口气,也给你老夫人一个台阶下。另外也要去向张生提醒提醒,我要让他说话。红娘走到张生面前,看了看他那副斗败公鸡的样子,心里十分同情,就拿起白银酒壶,替张生满斟了一杯,说道:“相公,小婢奉了老夫人之命,特来敬酒,请相公满饮!”一边说一边向张生摇手,意思说这杯赖婚酒有毒,喝不得的,快些据理力争。

张生虽然呆在那里,神智还是清楚的,红娘的暗示,他也领会。心想堂堂一品相国夫人,反不如一个小小丫环!他很感激红娘,对她苦笑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红娘见张生已经领会了,也就退到原处。

老夫人见红娘已经把洒斟好,就说道:“张先生,这淡酒一杯,请先生满饮,以表老身心意。”

张生道:“晚生不敢!老夫人乃一品相国夫人,晚生乃一介寒儒,如此恩宠,何以克当!且无功受禄,愧不敢饮。”

老夫人知道张生在讽刺她,但婚都可以赖,何在乎小小的嘲讽。今天老夫人是拿定了主意,只要赖得掉婚,一切都可以忍受。说道:“先生,你太谦虚了,常言道: ‘恭敬不如从命。’请先生饮此一杯。”

张生想,又是恭敬不如从命,我不上当了。说道:“老夫人一定要晚生饮此一杯,请问不知此酒何名,表何心意?请老夫人明示,方可使晚生受之无愧!”

老夫人听了,心想张生此问实在厉害,我怎么能直说这是赖婚酒,如果再骗他说是喜酒,一来张生是不会相信的,二来婚也赖不掉了。还是先骗他喝了再说.说道:“先生先饮此杯,老身自当详告。”

张生道:“请老夫人说明以后,再饮酒不迟。”张生想,吃一堑,长一智,我再也不上当了。

老夫人见张生不肯上钩,没奈何,只好摊牌了。说道:“既然如此,老身就直言了吧。先生,都是为了你啊!”

张生一听,什么?都是为了我,岂不怪哉!难道她良心发现,不赖婚了?看来亲事还有希望。说道:“此话从何说起?”

老夫人道:“此事为难煞老身了:先生有活命之恩,佛殿许婚是我亲口所说,无奈先相国在日,已将小女许配给老身的侄儿郑恒了。前次老身也曾和你说明过。解围以后,老身曾派总管去长安,提出要和郑家退亲,昨天总管回来,得了回音,郑家不同意退亲。老身只有一女,许不得两家,只好有屈先生了。先生读书明理,宽宏大量,老身一定厚赠金帛,请先生另择名门淑女,贵族佳人。寒门的事,请多关照。这杯淡酒,就是这份心意,还望先生谅解。”

张生听了老夫人的一套赖婚歪理,又被气得噎住了。心想,明明你要赖婚,却把责任推到死了的相国身上。我接受你赖婚,就是读书明理,宽宏大量;我如果不接受,那就是不明理,器量小。真是岂有此理!可是光顾了生气,话却说不出来。

莺莺小姐听了母亲的这番赖婚大道理,更气得浑身打颤。心想,娘啊,你怎么这样不讲理,这样不要脸!这些话全是假的。父亲临终把我许配给表兄郑恒,也仅仅是一句空话,并没有六礼三端,明媒公证。你又何曾派老总管去长安退亲?老总管明明是去博陵的,回来也好久了,哪里是昨天?娘啊,你真不知羞耻!想着想着,本来是暗中流泪,变成了出声痛哭。

老夫人听得女儿在旁哭出声来,心里十分恼火,怎么今天女儿老是和自己唱对台戏,命你叫哥哥你不肯叫,要你去敬酒你也不动,我刚说了赖婚理由,你竟然哭出声来,这分明是通知张生:娘的话全是假的!我不同意赖婚!这还得了,让你如此任性放肆,我今后还好做娘吗?今天非要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但她还是要保持自己的尊严,故仍然和颜悦色地说道:“儿啊,快快过去,给你家救命的哥哥敬酒吧!”

小姐依然哭着不动。

老夫人的脸色不变,语气却变得十分严厉。说道:“儿啊,快快过去给你家救命的哥哥敬酒!怎么,为娘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小姐听到后面一句话,知道母亲发怒了。今天的母亲,已经换了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了。说了这句话,我是再也无法抗拒了。只好十分委屈地说了声“是”。她想,也好,过去和张生悄悄说上两句话,表表我的心意。

老夫人见女儿肯去了,就对红娘说道:“红娘,好生扶着小姐过去,给哥哥敬酒!”

红娘答应道:“是!”心中却想道:红娘好恨啊!刚才我已经代你去敬酒了,张相公没有喝,现在又要逼小姐去,这岂不是硬要人家死吗!

小姐和红娘一起来到张生面前,三个人都呆呆的像泥塑木雕一般。

张生见小姐来敬酒,心想,你怎么也来敬酒了,你难道不明白这酒一敬,你我夫妻就要敬掉了么?终究母女还是母女,你敬好了,反正我不喝,哪怕你玉天仙手捧来玉液琼浆,我也不会喝的。想到此处,把头低下,一眼也不看小姐。

小姐到了张生跟前,心里在说,娘啊,你即使把我逼到了这里,我也不会敬这赖婚酒的。我与其站在你身边受冷酷,还不如站到张生这里,和心上人在一起温暖些。今见张生头也不抬,一眼也不看自己,知道张生误会自己了,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心想:“张郎张郎,你怎么能埋怨我呢?我来敬酒是被母亲硬逼的,你难道看不见、听不见吗?你我是一般受苦的同命人啊!”话虽没说出来,眼泪却扑簌簌流下,痛哭抽泣。

红娘也不动,心里却骂开了,这种积世婆婆真狠心,真造孽,你只叫我扶着小姐,我就扶着,其他我管不着。

老夫人见了这种场面,心想:好啊,我要拆散你们,你们反而亲近起来了。不行,再烧一把火。说道:“儿啊!快快给你那救命哥哥敬酒,红娘快斟酒,好让小姐把盏!”

红娘想,老夫人又使出霸王硬上弓这一招了,再不执壶斟酒,一定要被当场训斥,好汉不吃眼前亏。就默默地拿起酒壶,斟上一杯,递给小姐。

小姐见红娘把酒杯递过来,心想,红娘啊红娘,你何必递过来呢?你递过来,我也不会去敬的,他也不会喝这杯酒的。看看这形势,让我对他说几句心里话提醒提醒他吧。她移动了两步,走到张生身边,用轻得只有张生才能听到的声音,娇声说道:“张郎,张郎!”她是反抗到底,娘要我叫哥哥,我偏不叫。要我叫哥哥,等我们成亲后到床上去叫,现在就是不叫。一叫了这两个字,就等于宣告夫妻情缘的结束。

张生正在低头落泪,忽听得像蚊虫的低声叫“张郎”,如听了丝竹纶音,精神为之一振,慢慢抬起了头,两人目光相对,真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张生见小姐哭得如雨打梨花,楚楚可怜,眼泪更加落得快了。

小姐见张生抬起了头,看张生也哭得泪眼模糊。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来到伤心处。是的,今天他被老母亲伤透了心,哪能不落泪呢?老夫人不在乎,小姐反倒内疚起来,觉得我们崔家太对不起他了!就再移近一些,差不多贴着张生的耳朵,吹气如兰地轻轻说道:“张郎,你恨我吗?都是我娘不守信,变了卦.还拿甜言蜜语来欺骗你和我,弄得我们如此痛苦。佳人自古以来是薄命的多,可你秀才也不能那么懦怯啊!张郎!若不是你一封书信破了半万贼兵,那我们崔家将会一个都不存!到如今,老娘她不思报恩,不想成就婚姻,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实在捉摸不透她的鼠肚鸡肠。我母亲谎撤得像天一般大,当日作成好事的也是这个母亲,到今朝拆开鸳鸯的还是这个母亲,真乃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母亲出尔反尔,莫怪你开初高兴得笑呵呵,现在则成了江州司马白居易,泪湿青衫多。奴家从今以后,一定会惟悴了梨花玉容,褪掉了胭脂樱唇,这份相思不知何年何月能痊可?唉!这相思啊,昏邓邓像黑海那般深,白茫茫像陆地那般厚,碧悠悠像蓝天那般阔;仰望像太行山那么高,思渴像东洋海那么深!唉!我的老娘啊!你好忍心呵!把那颤巍巍的并头花蕊揉碎,把那香馥馥的同心缕带割断,把那长搀搀的连理琼枝挫折。我那白头老娘不负责任,将耽误了女儿的青春,把我们那美满幸福的锦绣前程一脚踢掉。又害得我空担了个虚名!张郎,你应该了解奴家的一片心啊!”

小姐一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倾谈,说得张生如醒酬灌顶,又好似服了一剂清凉散,获得许多安慰,解除了不少痛苦,增添了无穷的信心。对,如此多情多义的贤小姐,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被夺去呢?我太懦怯了!好,我一定要据理力争。你老夫人别以为你是一品相国夫人,我不敢和你论理,在这生死关头,我张珙拚了小命也要和你争一争。他对着小姐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张生的变化,小姐已都看在眼里,灵犀一点,息息相通,但想到自己的美满婚姻从此一笔勾销,母亲只咬定了中表联姻不放,还说是父亲作的主。父亲啊,你在黄泉路上可曾想到女儿啊!想到这里,格外伤心,忍不住放声大哭,叫声“爹爹啊!”转身急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掩面痛哭。在转身时,把红娘手里的酒也撞翻了。

红娘见小姐哭得如此伤心,又急匆匆走回座上,恐怕有什么闪失,连忙放下空杯子,赶去扶住小姐,一面劝小姐,一面自己也哭起来了。

老夫人见状非常尴尬,弄得骑虎难下。听得女儿在哭爷,就领会了。她明是哭爷,暗是恨娘,恨我赖婚。对女儿的背叛,她生气极了,气得也哭起来。女儿哭爷,我也可以哭老相公,于是拉腔拖调地哭道:“啊哟,我的老相爷啊!”

就在这一片哭声中,只有一个人不哭了,那就是张生。他本来已像斗败了的公鸡,经过小姐的一番诉说,给他增添了勇气,所以一抹眼泪,站起身来,重新整了整衣冠,对着老夫人一拱手,说道:“老夫人!”声音是那么宏亮,压过一片哭声。

红娘最先反应过来,忙一拉小姐衣袖。小姐也听到了,立即停住哭声,盯着张生,看他说些什么。

老夫人本来在起劲地哭老相爷,被张生响亮的叫声一震,停住了哭声,答道:“张先生。”

张生道:“刚才老夫人的一席言谈,晚生都听到了。然而,有些事情还想请教老夫人,不知可以不可以?”

老夫人道:“请教不敢,先生有话请讲。”她想,在我一品相国夫人面前,我才不怕你小小的一个解元翻得了天!

张生道:“请问老夫人,在贼寇孙飞虎兵围普救寺,要抢劫小姐时,老夫人是怎样说的?”

老夫人无奈之下,只好答道:“我曾说过,谁能退去贼人,不论僧俗,就把莺莺许配给他。”

张生道:“后来是何人杀灭了强盗?”

老夫人想,你这么问是想突出你的功劳,我偏不如你的愿,便说道:“那是白马将军杜确元帅。”

张生听了,好啊,你抹掉我的功劳,没那么容易。说道:“请问那白马将军是如何来的?”

老夫人只好说道:“那是先生写了书信请他来的。”

张生冷笑了一声说道:“哼哼,原来老夫人也知道是晚生写了书信去请来的,那么退去贼寇的还是晚生了。”

老夫人道:“先生退贼之功,活我全家之恩,老身铭刻在心。”

张生道:“既然未忘诺言,未忘晚生的一点微未功劳,为什么今日反悔,言而无信?”

老夫人道:“并非老身言而无信,实因小女婚姻乃先相爷亲口所许,不便更改。”

张生道:“难道佛殿许婚不是你老夫人亲口所许吗?”

老夫人道:“是老身亲口所许。”

张生道:“既然也是老夫人亲口所许,为何今日就能反悔?”

老夫人道:“先生你是个明理之人,凡事总有个先后。中表联姻在前,佛殿许婚在后,何况天字出头夫作主,老身实是万分为难。”

张生道:“既然中表联姻在前,如何可以又在佛殿许婚,一家女儿受两家茶,岂不荒唐!再说既然是天字出头夫作主,老夫人为什么又要作起主来了呢?”

老夫人道:“事出仓促,迫不得已,想先相爷在九泉之下也会原谅老身的。此事为难煞老身,如若侄儿郑恒前来迎娶,叫老身如何处置?”

张生道:“兵围普救寺之时,令侄郑恒躲在何处?若非晚生挺身而出,小姐早被强人抢去了。请问令侄如来迎娶,不知老夫人叫谁去和他拜堂成亲?真是岂有此理!再问一句,你在佛殿许婚之时,可曾想到中表联姻之事?”

老夫人道:“那时候也考虑到了。”

张生道:“既然考虑到了中表联姻,为什么又要佛殿许婚?岂不是把女儿的婚姻大事当作儿戏了么?可见你在佛殿许婚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今日要赖婚了。”

老夫人道:“这都是老身在危难之时,急糊涂了!”

张生道:“这哪里是急糊涂,分明是信义全无,存心赖婚!晚生现在终于明白了,老夫人从佛殿许婚到如今,全是精心设置的一个大骗局,你骗了所有的人,包括你老夫人自己在内!”老夫人想,我设置了一个骗局,这话没有错,可怎么会自己骗自己呢,倒要听听他的高论。说道:“先生言重了,老身以信义为重,何能设置骗局,倒要乞道其详。”

张生想,你也配谈信义,信义太不值钱了。说道:“老夫人休谈信义!你当初佛殿许婚,是骗我张珙挺身而出替你解围。在白马将军解围以后,承蒙夫人邀请,晚生作陪,在筵席间你亲口邀我兄长在我与小姐完婚之日来喝喜酒。请问白马将军如果前来喝喜酒,你老夫人有什么样的喜酒给他喝?你又欺骗了白马将军。你在佛殿请法本长老为媒,长老以出家人不便为媒而推辞,是你老夫人一定要他作伐,你现在要反悔,是欺骗了出家人。你让我搬进西厢书院,并非关心我,乃是缓兵之计。你硬要欢郎从我为师,是想确立了师生名份可以名正言顺地赖婚。一直到今天,还让红娘来相请,说有要事相商,原来这要事就是赖婚,你也欺骗了红娘。你既然决心要赖婚,又何必要兄妹相称,也是欺骗了你家女儿,我家小姐!既然你老夫人要赖婚,何必在今天还点灯挂彩,装出办喜事的样子,也欺骗了你家的仆妇丫环们。你老夫人自以为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可以完全按照你的心愿,很方便地把婚约赖掉!老夫人啊,你虽然是一品相国夫人,皇封官诰在身,有财有势,可以为所欲为,却不道一手难以遮天,纵然你今天赖婚得逞,也得防一防人言可畏吧!你的一切行为,实在是欺人自欺!”

张生侃侃而谈,小姐听得如醉如痴,心里更加喜爱他的张郎了。红娘心里也着实舒服,张相公理直气壮,是一个男子汉,下回一定要尽全力帮他的忙。

老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哑口无言,确实觉得自己理亏,无词可答。心想,歪理纵然有十八条,总抵不上正理一条,驳理是驳不过了。你有理,我有钱,刚才跟他提到过,多给他一点钱,让他另外去找淑女佳人好了。刚要说话,只听张生又开口了。

张生道:“老夫人,今天我不是专程吃你的酒席来的,如果你一定要赖婚,晚生就立即告退!”

老夫人忙说道:“先生休要动怒,先生有活我之恩,老身岂能不报?这里有礼单一份,些些薄礼,万望笑纳。请先生不妨另选佳人。”

张生见了,又气又好笑,你用官势压不倒我,想用钱来收买我,太小看我张珙了,简直是侮辱我的人格。心中怒极,不由得仰天大笑,说道:“老夫人,你好有财有势呵!可是你又看错人了,既然你不肯实践诺言,把小姐许配给我,我难道还贪图你钱财吗?没听过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吗?告辞了!”说罢,一甩衣袖,也不道别,转身就走。

小姐一见张生不辞而别,她想一切希望都完了,心灰意懒,也不向母亲告辞,一边哭,一边独自回身而去,立即有个小丫头跟着侍候。

老夫人见张生长叹一声,傲然而去,心想,你走了也好,希望走得越远越好,这是你自己要走,我可没有赶你。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的,说道:“先生喝醉了,老身不会和你计较的。红娘,代我送先生回西厢安歇。”

红娘道:“遵命!”连忙跟了张生出去。红娘想,老夫人啊,就是你不叫我送,我也要送的。你要赖婚,我偏让你赖不掉,我要留住张生,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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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琴声传情

却说张生痛斥了老夫人的背信弃义以后,拂袖而起,傲然而退。一边走出内堂,一边在思忖,与莺莺小姐本来是名正言顺的婚约被赖掉,再留在崔府也没有什么希望,不如就此告辞,以免在此触景伤情。所以决定回到西厢以后,立即搬出,先回容膝山房,再作打算。他怀着一颗破碎的心,步履艰难地回到书院。正是:有分只熬萧寺夜,无缘难遇洞房春。

再说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来送张生回书房。她比张生晚走了一步,所以一出内堂,就急匆匆地追赶。她是担心张相公受不了这次沉重的打击,别一时想不开而去寻短见。出门往前一看,还好,张相公走得并不太远,但见他脚步踉跄,好像喝醉了酒一般。张相公今天受的刺激太大,精神上支持不了,身体摇摇欲倒,得赶快上去扶他一把。红娘于是紧走了几步,到了张生身后,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张相公。”

张生正在失魂落魄的时候,听得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红娘,他好像见到了亲人似的,眼泪又淌下来了,有气无力地答道:“红娘姐姐,痛煞小生了也!”说着,一把拉住了红娘。他已把红娘认做知己了,他要向红娘倾吐一下心中的屈辱,就含着眼泪说道:“红娘姐姐,今日之事,是从何处说起!小生自从春天在大殿上遇见了你家小姐以后,害得我朝思暮想,食不知味,寝不安枕,魂牵梦断,为了小姐,我放弃了温课赴考,搬来寺内寄住,总算得到隔墙唱和的机会。后来强徒孙飞虎兵围寺院,要抢小姐,当时,你家老夫人亲口说的,谁能退得强盗,不论僧俗,就把小姐许配与他。是小生挺身而出,运用计谋退了强人。当场佛殿联姻,老夫人还请法本长老为媒。此事神人共见。后来你家老夫人招我住进西厢,我一直以为是老夫人对子婿的关怀,也可以多亲近小姐。哪知儿个月来,除了教欢郎读书之外,连隔墙唱和的机会也没有了。今天刚刚以为可以成就婚姻,哪知一到内堂,老夫人背信弃义,赖我婚姻。老夫人倚仗了相府宫势,肆意欺侮小生,叫小生如何不痛心呢!请红娘姐姐慈悲,把我的一片痴情,转达给你家小姐,让她了解小生的心,小生也死而无怨了!”说罢,就欲用头触那假山石而死,口中凄惨地叫道:“小姐,你我来生再……”

红娘一看,十分着急,这秀才真是迂腐固执,我不能眼看着他碰死。慌忙一把揪住张生,叫道:“呀!张相公,使不得!”

张生道:“红娘姐姐,还是让我死了吧,我活着也没有意思,倒是死了的干净,一了百了。唉!可怜刺股悬梁志,今作离乡背井魂!”

红娘发怒道:“呸!真没出息!街上的柴火倒便宜,不烧死你这傻角!你是读书明理之人,岂可英雄气短!你不想想,你自寻短见,正合老夫人的心意,她巴不得你死呢!”

张生一听,此话说得很对,是不能死,死了不仅表示我的懦怯,更会遂了这可恶的老妇的心愿,我不能让她如意。可是活着又将怎么样呢?不觉诅丧地说道:“红娘姐姐此言有理,可是小姐也得不到了,小生活着也太乏味了!”

红娘道:“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你难道忘了么?”

张生道:“这个……我空有痴心,也无计可施啊!”

红娘道:“相公,你不用急,此事还是有希望的。倘若你要自寻短见,连红娘也要瞧不起你这个懦夫了。”

张生道:“是,是,谢谢红娘姐姐教训。”

红娘道:“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送相公回西厢,我们先回西厢再作商议。走吧!”

张生道:“红娘姐姐请!”走了几步,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却填满了耻辱,这口气咽不下去,不死又将如何呢?又说道:“红娘姐姐,想小生蒙受奇耻大辱,有何颜面活于人世!况且即使活着,也是前途渺茫。”

红娘道:“相公,你不必灰心丧气,这件事,有我红娘在!”

张生见红娘说“此事有我在”,心想,小丫头到底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老夫人的身份如此尊贵,还会无耻赖婚,你一个小小的丫头,有什么能耐,还不是回天乏术,这不过是安慰安慰我而已。他虽如此想,但心里十分感激红娘。死是不想死了,别说对不起父母养育之恩,也对不起这位好心肠的红娘。不过,惹不起,躲得起,还是离开这里的好。

红娘之所以敢于一力承担,并不是小孩子天真,不知轻重高低的“假大空”。她对老夫人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忘恩负义的行径十分不满,对张生的遭遇非常同情,所以一心想要帮助他。另外,也是最主要的,张生情重,小姐恩深,两人已建立了深厚的爱情基础。如是单相思,拨火棍一头热,她也不敢如此承诺。再说她是个丫环,行动要比小姐自由得多,完全可以利用这个优势替他们从中搭桥牵线,所以即使现在还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她仍然很有信心。

两人不一刻就到了西厢,红娘站住了说道:“相公,西厢已到,红娘不送了。”

张生道:“多谢姐姐,请受小生最后一拜。”

红娘听了,大吃一惊,怎么,还是想要寻短见呀。说道:“你这是干什么?”

张生道:“老夫人仗势欺人,赖掉婚约,我已灰心了,留在此间,无甚意思,所以要离开这里,远走他乡,因为不便到里边告辞,故先向姐姐辞行,并请转达老夫人,说张珙去也。”

红娘着急道:“相公,你走不得,走不得啊!”

张生道:“我留在这伤心之地,实在无法忍受啊!”

红娘道:“相公,你也不要如此伤感,暂且忍受一下。再给你说一遍,一切都在红娘身上!”

张生道:“纵然红娘姐姐好意相留,无奈老夫人已翻脸无情,留下来也没甚趣味。还是走的好。”

红娘一想,这也是事实,不过你和小姐彼此都有情意,虽然被活活拆散,但只要留下来,还是有一点希望。如果你现在一走了之,从此天涯海角,叫小姐到哪儿去找你?你也不想想,你一走,小姐是要伤心死的。一定要把他留下来。就说道:“相公,你实在要走,红娘也留不住。不过红娘想请你暂时留一下,等我到内堂向老夫人复命之后,再来书房相送。那时相公要走,红娘决不敢挽留,你看如何?”

张生一想,红娘是一片好心,不能辜负,说道:“停留片刻无妨,请姐姐快去快来!”

红娘道:“相公,不必心急,红娘不会耽误你的行程。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再走,小姐也许有话哩!”

张生一听小姐也许有话,心里悲喜交加,说道:“红娘姐姐,小生等你就是。你可要快些来啊。”

红娘说道:“放心好了,不会耽误的。”说着急急忙忙地走了。她一来是去复命,二来想老夫人无情无义,不要张生还未整理好行装,她就下逐客令,老夫人心狠手辣,做得出这种绝情事。要想个什么法子,让老夫人不但不赶张生走,还要非把张生留下来不可。她一边走,一边思索着,回忆了张生痛斥老夫人的一大段话语,觉得有一句“人言可畏”很有用,崔家不是一直要保住脸面吗?今天在家庭的小圈子里,老夫人说了算,可以不顾脸面赖婚,如果把它传到外面去,看你老夫人还狠不狠,还怕不怕?好,就在“人言可畏”上做做文章。红娘打好腹案,高高兴兴地来到内堂。

老夫人还坐在那里。她被张生一席话说得又羞又恼,她想,现在已经翻了脸,婚也赖掉了,就没有必要再把张生留在西厢,得让他滚蛋,滚得越远越好。可是怎么开口赶他走呢?当初也是自己叫张生搬来住的,现在又要赶他走,倒是不大好出口。当然,婚约都可以赖掉,赶张生走已是小事一桩,但也得有个借口啊。赖婚可以让莺莺去叫一声“救命的哥哥”,就可以赖掉,逐客就用不上了,总不能让莺莺去说“哥哥,母亲要你搬出西厢”。她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红娘回来了。老夫人灵机一动,心想不妨听听红娘的汇报,看那姓张的小子有什么反应,可否借机逐客。

这时红娘已到老夫人跟前,说道:“老夫人在上,红娘拜见。”

老夫人道:“罢了,命你去代送张先生,现在如何了?”

红娘一想,你问得好,我正想说呢。答道:“回禀老夫人,像这种不讲道理的穷秀才,不要再提起了,没得让人生气!”

老夫人道:“他如何不讲理?”

红娘道:“我奉命去送他,哪知他却把我大骂了一通。”

老夫人觉得有点奇怪,张生骂我倒是应该,怎么会骂起你这个小丫头来了?问道:“他如何会骂你,想必是你得罪了他。”

红娘道:“小婢怎么敢得罪相公呢!”

老夫人道:“那是为了什么?”

红娘答道:“他骂我是骗子,说上了我的当,把他骗来做亲,哪知道是赖婚。其实我又不知道你老夫人要赖婚,我只是奉命差遣而已,我真是冤枉极了!另外,那穷酸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不说也罢。耳不听,心不烦。”

老夫人有一个脾气,听了上句,不给她讲下句,心里会一百个不舒服。那怕下句是骂她的,她也要听完后再生气。红娘知道老夫人有这个毛病,所以用了个“激将法”,先不讲给你听,你一定非听不可,那么我就可以借嘴骂人了。

老夫人道:“那书生有多少难听话,你且讲来。”

红娘道:“是他一派胡言,说了倒惹老夫人生气,又要怪罪我红娘多嘴多舌。”

老夫人道:“是秀才说的,与你不相干,恕你无罪。”

红娘道:“他骂你老糊涂,老不要脸,老不成人,赖掉婚约,一定是神经错乱!”

老夫人道:“呀!骂得太过份了!”

红娘道:“这都是那穷酸说的。他还说你枉为一品相国夫人,竟然连自己的身份和尊严都不要,忘恩负义,会干出赖婚这样的大丑事,真是枉活人世。老夫人,你听这个狂生骂得凶不凶?还左一个赖婚,右一个赖婚,好像赖婚犯了天条似的。”

老夫人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她的涵养功夫到家,喜怒不形于色,仍然和言悦色地说道:“对这种人就让他骂几句也无妨,不必计较。”

红娘道:“你老夫人是宽宏大量,我红娘可受不了。我们堂堂相府,还能让他在我们脸上抹黑吗?”我不回敬他几句,也显得我们相府太软弱可欺了。”

老夫人道:“那你对他怎么样?”

红娘道:“我对他说,你也不要开口赖婚,闭口赖婚,赖你一次婚,你就呼天抢地,一副穷酸相。我们富贵人家对赖婚是不以为奇的,想赖就赖,想配就配,赛过家常便饭,无须惊天动地。你也不替自己算算命看,就算你人品长得漂亮,和我家小姐是天生一对,可是你是个穷秀才,能配相国千金吗?我家夫人对门第要求高,你家门第低,门不当,户不对,怎能相配?等你考中了状元,做了一品大官,我家夫人就不会赖婚了,还要好好备一份丰厚的嫁妆哩!老夫人,你看红娘说得对吗?”

老夫人虽然觉得味道不对,但想想自己如此对待张生,读书人闹起别扭来很可能这么说。却丝毫没有想到是红娘这小丫头作怪,说道:“后来怎样了?”

红娘道:“后来他还说,幸亏他退了强盗,救了我们一家子性命,是我家的大恩人,受恩不报,还要赖婚,欺人太甚!我对他说,你不要以恩人自居,退贼救了我家,也救了你自己。强盗火烧寺院,你一样同归于尽。你退强盗,并不完全为了我家!”

老夫人听了,连连点头称赞,说道:“红娘,说得好!”

红娘道:“我说你也不必后悔写了书信退贼,你要后悔,就写封信给强盗,叫他们再来围困普救寺好了!”

老夫人道:“红娘,你真是个孩子,这如何使得!”

红娘道:“老夫人放心,孙飞虎杀掉了,小强盗投降解散了,张相公还不认识其他强盗,要招也招不来的。我又跟他说,你白吃白住在崔家四五个月,老夫人诚心待你,你不知感激,还要死咬住赖婚不放,真是岂有此理!”

老夫人道:“张生怎么说?”

红娘道:“他说我不过,只说不跟我理论。说什么赖婚不关我红娘的事,都是老夫人一人赖的。不过,是非自有公论,他要把这件赖婚的事,先到城里,在茶坊酒肆去谈论,取得公道。再到蒲关,找他的兄长白马将军杜确,把老夫人赖婚的事告诉他。长安去,说什么要把这赖婚的经过写个揭贴。老夫人啊,什么叫揭帖,红娘不懂,让他去写好了,读书人除了写写臭文章,没有什么本事。”

老夫人听罢,吓了一跳。这秀才好厉害,给他这么一宣传,我不是要弄得身败名裂了么!忙说道:“啊哟!红娘,这便如何是好!”

红娘道:“老夫人别怕,让他去说好了,没有什么了不得,说说又不痛不痒的。反正我们听不到,耳不听,心不烦。穷人知道了,也奈何我们不得,富贵人家知道了,他们也有赖婚的,大家都是家常便饭。”

老夫人想,小丫头你懂得什么,给穷酸这样一宣传,崔家就得名声扫地,怎能对得起先相爷和崔家列祖列宗?这读书人在目前是万万不能让他走的,一定要留住他,再用些功夫,让他消消气,退退火,然后再给他些钱,把他打发了。只要他肯收钱,就不会再说我赖婚了。另外,现在就让他走,也要被旁人议论。对一个救命的大恩人,不但赖了婚约,还要把他赶出大门,更加说不过去了。所以必须要把张生留下来。想停当了,问道:“红娘,那张生真的要走吗?”

红娘道:“已经在收拾行李了。”

老夫人道:“张先生年纪轻,火气大,对我无礼,但终究是我家的大恩人,我不能对他无情。一定要把他留下来。”

红娘一听,暗暗好笑,饶你老夫人是老狐狸,这一下也上当了。让我再激她一激,说道:“老夫人,我看这个穷酸无情无义,说走就走,别去留他了,你去挽留也留不住的,反而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片真诚。”

老夫人不知是激她,说道:“宁可他无礼,不可我无情。一定要挽留他。”说罢,她又为难了,让谁去挽留呢?由她亲自出马,不行,目前那个穷酸对她恨之入骨,跑去挽留,肯定要自找没趣。就命老总管崔安去,她想崔安老成持重,办事很有经验,应该会把张生留住的。于是说道:“秋菊!去把老总管崔安与我叫来!”

崔安急忙来到内堂,道:“老夫人在上,崔安参见。”

老夫人道:“罢了。西厢书院的张先生,今日负气要走,你速去传我言语,将他挽留,务必不能让他走掉。”

崔安说道:“老奴遵命。”去不多时,回来复命,说道:“回禀老夫人,张先生已把行李整理停当,一定要走。老奴无能,挽留不住,请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道:“老人家何罪之有,一旁退下。”这可犯难了,让谁再去呢?想来想去,只好去请法本长老。

这时,红娘在旁边不住冷笑,老夫人觉得她太放肆了,分明是在讥笑我,说道:“红娘,太放肆了,笑些什么?”

红娘道:“红娘不敢放肆。我只笑老夫人对穷酸太着重了。”

老夫人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挽留张生岂是容易的?”

红娘道:“留个把穷酸,其容且易。”

老夫人道:“红娘,不要说得那么轻巧,你能行吗?”红娘想,是我一手策划,岂有不行的?说道:“老夫人,不是红娘夸口,留个把穷酸,不费吹灰之力。”

老夫人有点不大相信了,说道:“红娘,你真的成吗?”

红娘道:“老夫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相信红娘,就让红娘去;不相信红娘,就另请高明。”

老夫人一想现在实在找不到人,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让她去试试也好。说道:“红娘,你去要好言相劝,一定要让张先生留下来!”

红娘道:“老夫人请放心,红娘一定像请他来喝喜酒那样,把穷酸留下来。”说着,就信心十足地前往西厢。

其时,张生已等得脚麻眼跳,极不耐烦了。今见红娘到来,如获至宝,迎上前去,说道:“啊,红娘姐姐,怎么现在才来?等煞小生了!”

红娘道:“都是为了你啊!”

张生道:“此话怎讲?”

红娘道:“红娘从你这里回去以后,就到小姐楼上,把相公一定要走的消息告诉了小姐。”

张生问道:“小姐听了如何呢?”

红娘道:“小姐听了,很是悲伤,她要红娘转告你,她说你受了莫大委屈,火气大也是难免的。虽然母亲赖掉婚姻,奴家却因佛殿许婚,天神作证,永不变心。”

张生哭着说道:“啊,我的贤小姐呵!”

红娘道:“小姐听说相公要走,悲伤得心都碎了,言说从此天各一方,永无相见之日。如果相公能留下来,或许还有一线希望。相公,小姐对你如此多情,你难道能硬得下心肠抛她而去吗?”

张生道:“红娘姐姐,小生不走了。小生如走,对不起我家小姐,小生决意不走了。”

红娘道:“这还差不多!”

张生道:“红娘姐姐,真的是小姐留我的?”

红娘道:“那还有假!”

张生道:“红娘姐姐,请你转告小姐,小生要见她一面,请她今晚到西厢来。”

红娘一听,吓了一跳,小姐现在还不知你要走哩,再说你这种要求目前也办不到,说道:“那可不行!”

张生道:“那就是你红娘姐姐哄我的。琴童,收拾行装,准备走路。”

红娘见了,又急又恼,说道:“相公要走,关我红娘什么事?可是你辜负了小姐一片心。你枉自读书明理,也不替人家设身处地地想想。小姐是堂堂相国千金,能那么随便来你西厢吗?即使要见,也得事先看准机会,约好时间。你和小姐虽然已有佛殿许婚之约,可是现在已被老夫人赖掉了,所以你们的相会是私会,能要来就来吗?你这个读书人,把书读到脊梁上去了!”

张生一听,是不错,说道:“红娘姐姐说的有理,小生错了,还请姐姐设法成全。”

红娘道:“相公你不要慌,心慌吃不得热粥。让红娘想一条计策出来。”

张生说道:“红娘姐姐有妙计,小生当筑坛拜将。”

红娘在书房东看看,西望望,见墙上挂了一张七弦古琴。这张琴名焦尾琴,是东汉末年蔡邕蔡伯喈所制,他有一次出游,见有人用桐木煮饭,那根桐木爆裂的声音很美,是优良琴材,就买了下来,命琴工制作,由于尾巴上烧焦了,故名焦尾。后来辗转流传,到了张生父亲手里,传给了张生,是张生最心爱之物。红娘见后,计策来了。说道:“相公,你谅必会弹琴吧?”

张生受过当代著名琴师指点传授,在当时也是数一数二的琴手,平常对自己的琴艺颇为自负。说道:“小生对琴道颇有研究,不知红娘姐姐所问何意。”

红娘道:“我家小姐特别爱好弹琴,三天以后,等月上西厢之时,我让小姐出来拜月,你就在墙外弹琴,要弹得动听,最好在琴声中诉说你的心愿。小姐是个知音,一定会听懂的。”

张生道:“隔了一道粉墙,我又瞧不见,怎么能知道小姐已经到花园了。”

红娘道:“你听我咳嗽为号,那时就是小姐已到,你就动手操琴。”

张生道:“小生好久没有操琴了,弹起来未免手生,不大好听。”

红娘道:“还有三天时间,你可以先练一练,再说你和小姐是夫妻,弹给自己人听,差一点也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把你的心意弹进去。”

张生道:“多谢红娘姐姐指点。”

红娘道:“那么相公是留下来不走了?”

张生道:“小生不走了,就是老夫人来赶,小生也不走了。”

红娘道:“既然不走,红娘告辞,要去复命了。”红娘不说明向谁复命,就是不让张生知道她是奉老夫人之命来挽留的,只认为是小姐的意思,否则,这书呆子又要发呆劲。

张生现在对红娘是感激涕零,为了他的事,关心同情,不辞劳苦地奔波,她是张生的大恩人,只有她才能安慰张生那颗破碎的心,今后的希望也都寄托在她身上,所以希望她能多留一会儿,再诉诉衷肠。说道:“红娘姐姐,再稍坐片刻,陪小生叙话。”

红娘道:“不啦,小姐在楼上不知如何着急哩!我要赶快给小姐一个回音呢。”

张生道:“是是是,我也真被气昏了,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把我家小姐给急坏了,小生罪莫大焉。红娘姐姐,快去快去!快去安慰我家小姐,告诉她,张珙不和小姐成为连理,决不离开此地,赶我也不走。”

红娘也觉得好笑,一会儿留,一会儿又急着催她走,心想,相公对小姐实在痴情,我红娘再不帮忙,真要送了他的性命。说道:“相公,红娘走了,一定把你的话传给小姐,你就安心住在这里,等待好消息吧。”说罢,辞别了张生,去向老夫人复命。一路上想想,张生和小姐也真可怜,好好的一对美满夫妻,硬生生被老夫人拆散,心里一股不平之气涌上来。你老夫人赖婚,我红娘偏不让你赖掉。不过事成之后,总不能偷偷摸摸一辈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情终有一天要败露的,到那时,我红娘要吃不了兜着走,一顿家法板子是逃不了的。但我红娘不怕,受点皮肉之苦算不了什么,总不会杀我的头吧!谁叫你老夫人做出这种忘恩负义、伤天害理的事来,我没有做错,我是伸张正义,一定要把小姐和张生撮合成。好了,不去想它,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一路过来,到了内堂。老夫人正在坐等,她见红娘去了好一会儿还不回来,心里有些着慌,不要这小丫头也不顶事,那事情就难办了。戏是演了,收场却难,弄得这位诡计多端的老夫人束手无策。正在为难之时,红娘进来了,她似乎心头一松,忙问道:“红娘,那张生如何了?”

红娘想,你不是个东西,先吓唬你一下,说道:“老夫人,真是一言难尽!这种穷酸,脾气固执得九牛拉不回,他一定要走,一定要出去宣扬老夫人的功德,说是那个叫作揭帖的都已写好了,只要去散发就是。”

老夫人一听,急出了一身冷汗,说道:“唉!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

红娘见老夫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中暗喜,接着说道:“老夫人请宽心,后来给红娘左说右说,好话说了几箩筐,总算把张相公给留下来了。现在他不走了。”

老夫人听了,不觉轻舒了一口气,周身忽然通泰起来,说话也精神了。心想,幸亏派了红娘去,才办成了这件至关重要的大事,我平常总算没有白疼她,说道:“红娘,你干得很好,有赏。”

红娘道:“谢老夫人赏赐。”

老夫人这才想起自己的女儿哭着独自回楼,不知怎么样了,就对

红娘道:“红娘,速回妆楼侍候小姐!”

红娘想,你不叫我,我也要去的,不知小姐哭得怎么样了。说道:“是,红娘去了。”说罢,转身急匆匆回楼。

再说莺莺小姐,回妆楼以后,伏在绣花枕头上伤心地抽咽起来,心想一天好事,霎时烟消云散,我莺莺为什么这般命苦,眼睁睁被弄掉了一位如意郎君。硬要中表联姻,让我嫁个蠢牛,还不如被强盗抢去,死了的干净。现在张郎不知怎样了,推测母亲的心思,婚已赖掉了,接下去顺理成章的是下逐客令,把张生赶出我家。狠心的老娘呵!你忘恩负义到了这种地步,做女儿的都替你害臊。张郎一走之后,从此天各一方,永世难以相见了。想到此处,不禁放声痛哭。

红娘来到楼上,一进内房,见小姐哭得泪人儿似的,心中凄然,忙安慰道:“小姐不用悲伤,不要哭坏了身体。张相公本来一气之下,要离开西厢,现在被红娘留下来了。”

小姐听了,更加悲伤。红娘说张郎本来要负气而走,这原是意料中的事,自己要走,可见张郎是有骨气的,否则,你不走,我母亲也会下逐客令的。现在被红娘留下来了,可留下又有什么用呢,婚约已经被母亲赖掉了,又不得见面,空自咫尺相思,增加痛苦。不过小姐觉得奇怪,红娘怎么会有这个权力留下张郎?就问道:“红娘,你是如何留下张相公的?老夫人同意吗?”

红娘笑笑说道:“老夫人不但同意,而且是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去挽留的。”就把老夫人如何派老总管先去挽留也没有留住,只好派了——她不说毛遂自荐——我红娘去,才把张相公留下,前前后后说了一通。

小姐又问道:“奇呀!我母亲怎么会不下逐客令,反而要挽留张相公呢?”

红娘道:“小姐你可不懂了。老夫人是怕‘人言可畏’,怕张相公出去以后,把老夫人的赖婚功德到处宣扬,那时崔家的脸面何存?”

小姐一听,恍然大悟,心想,母亲呀母亲,你真是老谋深算!小姐哪里知道这个老谋深算是上了红娘的当。说道:“原来如此!”红娘又劝慰道:“小姐,你现在悲伤也没有用。只要张相公肯留下来,事情还有挽回的希望。说不定过些日子,老夫人一朝醒悟,又成全你们,也说不定。”

小姐一想也只好如此,就收住了眼泪。

再说张生,打从红娘走后,就对

琴童道:“琴童,把行装打开!”

琴童道:“相公不走了?”

张生道:“是的,不走了!”

琴童道:“相公,你说话算数不算数?不要打开了又想走,光折腾我琴童。”

张生道:“哪有不算数之理,不走就是不走!”

琴童道:“不要三婶婶嫁人心不定!”

张生道:“我是相公,不是什么三婶婶,有什么心不定的?你放心打开行装,按原来的安排好了。本相公不和小姐结为连理,永远不离此地!”

琴童道:“对!相公,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英雄本色。琴童不得红娘,也陪着相公,永远不离此地!”

张生道:“不必多言,把瑶琴拿下给我!”

琴童道:“相公,你倒还有心思弹琴。”

张生道:“你哪里知晓,这是我相公请的大媒啊!小心与我拿过来!”

琴童道:“相公别开玩笑了,我琴童的琴乃是个大活人,做做媒人还可以凑合凑合;瑶琴的琴,它是死东西,又不会开口,媒人全靠一张嘴,瑶琴能当媒人吗?”

张生道:”这个你就不懂了。瑶琴比你还会说话哩。”

琴童道:“我不信,相公,你现在就叫它说两句给我听听。”

张生道:“现在不行,就是说了你也听不懂,你又不是知音。”说青,张生褪下琴囊,双手一理琴弦,发出了铮■之声。他退后了一步,对着瑶琴一揖到地,说道:“瑶琴啊!小生和足下湖海飘零,相随数年,形影不离,结交不为不深。这次一场大功,都要拜托你这冰弦之上了。务请足下秉上天好生之德,君子成人之美,相助小生一臂之力,事成之后,定备三牲祭品相谢。”通陈一番以后,就坐在琴桌前,先熟习一下指法。

一晃三天已过,正是七月十四日,明日是中元节,寺内有盂兰盆会,少不得有善男信女前来烧香礼佛,这一切都在寺内,与崔府无涉。今天虽然未到十五,月相还不大圆,但亦不减其明亮皎洁。张生早早吃过晚饭,坐着调息。等到月上西厢,就叫

琴童道:“琴童,快把墙上瑶琴拿下来。”

琴童道:“相公,刚吃过晚饭,不要弹了,休息休息吧!”

张生道:“休得多言,抱了瑶琴,跟我来!”

琴童道:“做什么?”

张生道:“不用多问,跟我走就是了。”

琴童只好抱了瑶琴,拿了香炉,跟在张生身后。张生到了院内,走近靠东楼的一座假山,登上假山,向隔墙园内一望,只见一片月光,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心想来得太早了。见身旁有一张平整的石凳,原是休息闲坐用的,今晚正好可当作琴桌。张生道:”琴童,把瑶琴放在此处。”

琴童先安妥香炉,放下瑶琴,褪去琴囊,点上篆香,一切准备妥当。

张生又对着瑶琴说道:“琴兄啊!今晚全仰仗老兄了!”琴童在一侧听到,不禁“扑哧”一笑,说道:“相公,琴童不敢,当么能当得起相公的兄氏呢?”

张生瞪了他一眼说道:“狗才,放肆!相公是叫瑶琴,又不是叫你!”

琴童道:“相公别生气,琴童弄错了。相公就弹起来吧。

张生道:“时光还早,再等片刻。”其实他是在等红娘的信号。红娘虽然向张生许诺拉小姐来月下听琴,可是并未向小姐吐露,她知道小姐的脾气,尽管想张生想得快要生病,却始终压住了喷薄的情感,像在内堂赖婚时那样的哭泣,已算是出格的了。现在平静了三天,说不定又要恢复老样子,事先跟她说了,又要顾忌这,考虑那,前怕狼后怕虎,难为情不敢去。现在约期已到,怎么能让小姐到后花园去,只有让她去烧香拜月。于是说道:“小姐,今晚的月色真好,去烧香拜月吧。”

小姐抬头望了望楼窗外,只见天上是万里晴空,一丝云彩也没有,白银盘似的月亮,刚刚从墙头探出半个脸儿。地下一阵阵的微风,吹动了坠落的花瓣,乱纷纷拥向庭阶。外面的景色甚佳,可是谁能了解我有一千种的生离之恨,一万种的寂寞忧愁。娘啊!《诗经》上说过“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你老人家就是这样的有始无终,弄得张郎做了一个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一个画图里的爱人。到如今只落得心里痴想,嘴里叨念,梦里相逢。前日里,满以为我娘大开东阁,像公孙宏那样接纳贤士,如何的烹龙炮凤,备了丰盛的酒筵,让我“翠袖殷勤捧玉钟”,去学那孟光举案齐眉敬夫君。哪知道我这位当主人的老娘情太重了,却让我妹妹叫哥哥,就此把夫妻的姻缘一语断送。小姐想到此处,叹了一口气,说道:“事已无成,烧香有何用?月亮啊!你倒是团圆了,我可怎么办呢?从今以后,再也不烧香拜月了!”

红娘听了,心中一急,什么?不烧香了!小姐啊小姐,换了别的日子不烧香,我管不着,今天你不烧香,隔墙那位弹琴先生叫我怎么交代?今天非要拉你去烧香不可。于是说道:“小姐,这拜月之香你是不能不烧的。”

小姐道:“为什么?”

红娘道:“小姐,你每次烧香有几炷,许愿有几个?”

小姐道:“有三炷香,三个愿。”

红娘道:“第一炷香祝愿些什么?”

小姐道:“祝愿化去先人,早升天界!”

红娘道:“对,老相爷之孝刚除服不久,是否已经走到了天界,还不清楚,所以小姐你还得要祝愿下去。”

小姐道:“先父早已登了天界,不管女儿了,不用再祝。”

红娘一想也对,中表联姻尽管全是老夫人一人之力,你相爷不该凑上个临终遗命,现在小姐找到了一个如意郎君,你也不显些灵圣给老夫人,任凭她胡作非为赖婚,可见你确是到了天界,迢迢相隔,不用祝了。遂道:“那第二炷香呢?”

小姐道:“愿堂中老母,身安无事。”

红娘道:“对,老夫人还在堂中,还是要祝一祝的。”

小姐道:“老母亲精力充沛,无事找事,有劲赖婚,身安得很,何须祝得!”

红娘一想,说得不错,老夫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寻点赖婚的事出来,弄得小姐和张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是不必再祝了。说道:“那第三炷香呢?”

小姐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事已无成,烧香何用!”

红娘道:“小姐,这就不对了。红娘知道小姐有满肚子的委屈,不能向别人吐露。闷在肚子里是要闷出病来的,不如向月光娘娘倾诉倾诉,心里也会许好受一点;再说事情还没有完,怎么能断定无成了呢?说不定求求月光娘娘保佑,还有成功的希望。”

小姐听了,觉得红娘说得也对,虽然并不抱成功的希望,向月光娘娘吐一吐心头怨气,倒也可以自我解脱一下。说道:“既然如此,就在楼窗口烧炷香吧。”

红娘想,你还是不想下楼,那这香烧了也是白搭,不行,一定要拉你出去。说道:“这是不行的,既然要烧香,就要诚敬,楼上是在房内,尽管有月光照进来,小姐却并不在月下。另外,楼上是闺阁之地,在此烧香,未免亵渎了菩萨,是罪过。还是到花园去吧!”

小姐见红娘今天一力撺掇自己去花园烧香,心想也好,闷了几天气,出去散一散吧,也不要太扫了这知心知意的小丫头的兴,说道:“那就去花园吧。”

红娘十分高兴,连忙挟起早已准备好了的香具,提了纱灯,扶着小姐下楼。主仆二人来到花园里,园内风清月白,花香阵阵。几点萤火,像流星飞逝;数声蛩吟,如泣如诉。换了往常,原是花月良宵,令人舒畅。无奈今宵的小姐,愁肠九转,哪有这份闲情逸致来欣赏这般美景,只觉得孤单,寂寞,凄清。

红娘道:“小姐,你看月亮的外边有一个圆圈儿,那是什么?”

小姐抬头一看,说道:“这是月阑,也叫月晕,农谚说‘月晕而风’。看来明日要刮风了,也可能会下雨。”她突然又伤感起来,说道:“唉!风月天边有,人间好事无!”

红娘听说明日天气有变化,心想好险,幸亏约在今晚,否则张生又将怨煞红娘骂煞天的,或许这也是一个好兆头。

只听得小姐又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红娘说:“你看在人世间,也有月阑。许许多多的淑女佳人,没有一点自由,被深锁在重重的绣帏之中。想天上的嫦娥仙子,孤单单地住在广寒宫,她像很是自由自在。可这个月阑呵,跟我的几重罗帏一样,老天爷恐怕嫦娥春心动,因此上就围住了广寒宫。嫦娥仙子啊!你和我莺莺一样不自由!老天爷啊,你为什么不让裴航做游仙梦呢!张郎,你不就是裴航么?”

红娘把纱灯一挂,小香几安排好,点好檀香,铺好拜垫。小姐手拿三炷香,按老习惯跪下,可是今晚祝祷些什么呢?连自己也想不出。往常拜月,小姐满腔心愿,所以有话向苍穹祝祷,今晚却是被红娘哄出来的,更何况一切美妙的希望全都破灭了,在她的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想诉诉心中的委屈和愁苦吗?又有何用!不觉擎着香呆呆地跪那里,默默地看着檀香在燃烧。眼看香快烧完了,就机械地把香插进了香炉里,慢慢站起身来,心里直想放声痛哭一场。

红娘目睹此情此景,心想不知等一会隔壁张相公操琴时,是不是会使小姐的痛苦减轻一些,但不知张相公准备好了没有?见小姐拜月已毕,就说道:“小姐,今晚月色很好,我们既然出来了,何不赏月一番?”

小姐此时如同木偶一般,任凭红娘摆布,点点头道:“也好!”

红娘扶着小姐,缓步踏月,慢慢走向便门,就在一条石凳上,铺好坐垫,让小姐坐下,然后,像没事人一般,提高嗓子,一连咳嗽了三声。

小姐道:“红娘,为何如此大声咳嗽?”

红娘道:“小姐,红娘喉咙里缠上了一口痰,好痒好痒,忍不住了。”

小姐道:“女儿家的,下次不可如此!”

红娘想,这一次我已够受的了,还能有下次!说道:“是,红娘知道了!”

却说隔墙的张生早已等得心急如焚。琴童心中无事,已经靠在假山石上睡着了。张生一个人枯坐而待,心想,现在已二更了,怎么小姐还不来?别是红娘在骗我。如果这次没有结果,明日一早一走收拾行装,坚决离开此地。正在患得患失的时候,先听得隔墙有脚步声,继而听到响亮的三声咳嗽,张生一听是红娘的声音,顿时精神大振,“啊,小姐果然来了,红娘姐姐,小生要给你记一大功!”他连忙轻理琴弦,先弹什么曲子,他早已事先想好了。他一理琴丝,开始操一曲《凤求凰》。这支古琴曲,是西汉时候司马相如作的,他为了追求富家之女卓文君,弹奏此曲,结果卓文君被琴声打动了,深夜私奔,嫁给了司马相如,后人一直把这一古曲作为追求爱情的代表作。他先弹奏了一遍乐曲,琴声行情幽婉,传到了隔壁园内。

红娘一听,张生果然等在那里,真是好耐心,现在我可不能明白地告诉小姐,隔墙张相公在操琴,她会怪我骗她出来,所以装作不知道,问道:“小姐,这是什么声音?”

小姐是弹琴的行家,哪有听不出是琴声的,可是她犯疑了,在这更深人静,怎么会有人操琴?这里是便门,隔壁就是西厢,操琴的没有别人,肯定是张郎。可我万万不能点明,于是说道:“是什么声音,你难道听不出来吗?”

红娘道:“红娘听不准。”

小姐道:“你猜猜看。”

红娘道:“好像是发髻上的玲珑步摇声。”

小姐道:“不是。”

红娘道:“好像是拖泥湘裙上的环佩声。”

小姐道:“也不是。”

红娘道:“好像是姐妹们做衣服的剪刀牙尺声。”

小姐道:“都不是!红娘你怎么总是猜在女子身上。再猜!”

红娘想,我根本是在胡猜,没话找话,索性一路瞎猜下去也罢,于是一口气说道:“好像是风吹檐前的铁马声,又好像帘栊的金钩声,还好像计时的铜壶滴漏声。小姐,是也不是?”

小姐道:“都不是!”

红娘道:“大概是前边梵王宫黑夜撞钟,可能是潇潇疏竹在曲槛中。小姐,如果再不是,红娘猜不着了,也不猜了!”

小姐道:“傻丫头,别猜了,那是琴声啊!别说话了,听,多美的琴声啊!”

红娘一看,小姐听琴听得很投入,也就放下心来,充内行听琴。她只觉得张相公弹得很好听,至于弹些什么,自己就一窍不通了。

这时,张生已把 《凤求凰》曲子弹毕,接着重复一遍,边弹边唱。唱的也是司马相如作的词,张生唱道: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通遇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

有淑艳女在此方,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

唱罢,张生略为停顿一下。

小姐被张生的琴声和歌声陶醉了,张郎的琴艺高,歌喉好,一曲《凤求凰》,是在说他自己啊!他湖海飘零去求他的“凰”,始终没有找到,“此方”有我莺莺在,可是我们咫尺天涯,婚约已被我老娘赖掉了,已成不了夫妻啦!

这时,听得张生继续唱道: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字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心使余悲。

唱毕,张生又停了下来,他沉浸在音乐的旋律之中,不知是悲是喜。

隔墙小姐幽幽地叹口气说道:“唉!这首歌是为我唱的啊!我是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也愿意和你远走高飞,现在全化为一场春梦了!”

张生又弹起了第二支曲子,这支曲子叫《别鹤操》,传说是古代高陵牧子所作的。牧子娶妻五年,还没有生儿子,牧子的父亲要他另外娶一个。他的妻子知道了,在半夜里受惊而起,靠着门户又哭又叫,牧子听到了,就拿出琴来弹奏,他悲伤恩爱夫妻要永远分离,所以弹奏《别鹤操》来抒情,后来他们仍旧为夫妻。张生弹奏此曲,含有深意。他边弹边唱:

将乖比翼兮隔天端,山川悠远兮路漫漫。

揽衣不寐兮食忘餐。

小姐听了,不觉淌下泪来。我和张郎虽然没有成亲,已经定下了婚姻名分,也和牧子夫妇差不多,家长一定要拆散我们,你是睡不着,吃不下,我也一样不寐忘餐。我们在今后恐怕难以成为夫妻了。这曲子的旋律多么感人!雄壮的乐章,好像铁骑刀枪铮铮鸣;柔和的乐章,好似落花流水溶溶声。高音响起,宛如风清月朗,鹤唳长空;低音悲鸣,又如儿女私语,小窗喁喁。他那里琴心无穷,我这里神会意通。我们好比是娇鸾雏凤,拆散了雌雄;他的曲子还未终,我的悲愁更加浓,眼睁睁黄莺儿和飞燕,一个儿西,一个儿东。不必用话语表达,千思万想,都在这琴弦中。小姐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立起身来,靠近便门细听。

红娘见小姐已经听得入迷了,最好让她听了以后能说出一点心里话来,不过,我如若在她身边,她一定不好意思说,还是让我避开一会儿。遂道:“小姐,时光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小姐想,我不出来,你就千方百计要我出来,我听琴听得有味时,你却要我回去,就说道:“尚早。”

红娘一听,又说道:“小姐,夜深了,露水重,容易着凉,得了病不是玩的,我们回楼去吧!”

小姐想你怎么那么烦人,说道:“我不冷。”

红娘道:“小姐,我又听不懂,回去吧!”

其时,隔墙的琴声又起,小姐也不回答,连忙摇摇手,意思是叫红娘别说后。红娘趁势退下,但没有走远,却躲在假山洞里,仍注视着小姐的一举一动。

墙外弹的是一首新曲,乃是张生采用《凤求凰》的旋律改编的,可说是变奏曲,和《凤求凰》似同非同,让人听起来又熟悉又新鲜,取名叫做《相思引》。配的词也是张生所创作的。张生依旧是边弹边唱,词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德配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小姐听了,几乎失声痛哭,琴声多么美妙啊!歌词多么哀怨啊!表达的情意真切,凄凉处好像白鹤唳天,倾诉着自己的衷情,令听者耳聪目明。知音人芳心共鸣,伤感者断肠悲痛。这一曲和《凤求凰》的曲调、开头和结尾不大相同,但又不是《清夜闻钟》,也不是《黄鹤醉翁》,更不是《泣麟悲凤》。新翻曲情深意重,一字字令人不眠难入梦,一声声让人憔悴得衣宽带松,漫天的离愁别恨,都寄托在这相思一弄中。

一曲方罢,小姐只听得墙那边在说道:“唉!老夫人忘恩负义,赖婚倒也罢了,小姐呵!她不应该说谎啊!”说罢,又轻拨琴弦,再谱宫商。

小姐一听,可受不住了,低低地说道:“张郎,你错怪我了。这都是娘自己变卦,怎么能怪我脱空呢?我也和你一样受尽委屈。如果能由得了我,巴不得立刻成亲效鸾凤。实在我娘拘管得紧,我如果能有一点自由,张郎啊,怎么会让你在背地把妾身相思念诵!”此时,张生又弹起一曲《白头吟》,此曲据说是卓文君所作。当时司马相如欲娶一个茂陵女子为妾,卓文君知道了,作《白头吟》和相如决裂,相如只好打消纳妾的念头。此曲哀怨凄苦,催人泪下,张生边弹边唱。词曰: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唱罢略为停顿,续唱下章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平生共城中,何尝斗酒会?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东郭亦有樵,西郭亦有樵。

两樵相推与,无亲为谁骄?凄凄重凄凄,嫁娶亦不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离簁。

男儿欲相知,何用钱刀为!

小姐听此二曲,不由得泪下如雨。张郎,你不应该埋怨我,我哪里有过两意,我就是你追求的痴心人,我愿意和你白头到老不相离。现在我跟你仅仅隔了一堵墙,我恨不得打开便门,到你身边,或者我叫你一声,你过来相会。但是家教森严,我不敢越礼,这一堵墙呵,胜如相隔云山几万重啊!想到这里,小姐脱口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假若有一个人来替我们通通信息,就是巫山十二峰我也敢上,你也可以来共赋高唐,神女会襄王。”

红娘在假山洞里,对小姐的一切言行举动都一目了然,听到这几句,就闪身出来,问道:“小姐,你一个人在说些什么?”

小姐见红娘突然现身,又听得问说什么,心里又惊又怕又恨,说道:“呀,女孩儿家喉咙这么响,不能轻些吗?”

红娘又问道:“小姐,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小姐可慌了,刚才的自言自语,被这鬼丫头听去了,怎么能照实回答呢。只好赖一下,反正口说无凭。说道:“我没说什么,你看我的舌头什么时候转动过?身子也没有动一动。”

红娘想,我亲耳听到的,你赖不掉,说道:“小姐,‘就是巫山十二峰我也敢上,你也可以来共赋高唐,神女会襄王’。小姐,对不对?”

小姐听了,真是恨不得有一斗地洞钻钻,心想,你我终究是主婢,一点都不肯给我留点颜面!想要马上训斥她,自己又确实说过,又怕她到老夫人那里去汇报,心里真是有火发不出,有火不敢发,只有发怒的表情,没有发怒的言语。

红娘见小姐下不了台,就干脆挑明了吧。说道:“小姐,不要怕什么羞了,红娘是你的心腹之人,都不必瞒了。张相公虽然被我暂时留住,不过他对我说……”

小姐忙问道:“他说什么?”

红娘道:“他说老夫人赖婚且不去管他,小姐如果也变心,他就立刻动身回去!”小姐听了,非常着急,说道:“好红娘,求求你,让他留下吧!”

红娘道:“小姐,你叫我去让他留下,用什么话跟他说呢?”小姐也豁出去了,说道:“你去跟他说,不要去管那说话不作数的狠毒的娘,我莺莺决不会让一往情深的志诚君子落空,我舍不得离开他啊!”

这时,圆月已到天顶,红娘收拾好香具,提了纱灯,扶着小姐回楼。张生听得隔壁已无声息,也只好收起瑶琴,推醒了琴童,没精打彩地回书房安歇。

第九章 红娘送信

却说张生,自从十三日那夜操琴以后,一晃三天过去了。张生整天盼望小姐到来,可是别说小姐,连红娘也不见人影。心里好生烦闷,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加上那晚夜深天凉,染上了一点风寒,却生起病来。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四肢无力,不想动弹。一个人躺在卧榻上,长吁短叹,口中反复地说着“害杀小生也”。想想我缠绵病榻,却没有一个人来看我。老夫人是狠心肠,她巴不得我病死了,可以万事大吉。可是小姐和红娘一个也不来,特别是红娘,挽留我的时候,口吐莲花,什么“有我红娘在”啦,“还有一线希望”啦,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的锦囊妙计我也实行了,却白白地弹了曲子,一点反应都没有,简直是“对牛弹琴”!刚想到这里,立刻煞住,自言自语道:“啊哟!且住,罪过啊罪过,我怎么把我家小姐比作牛了!我病糊涂了,怎么可以唐突西施呢!”就在床上连连作揖,说道:“小生罪该万死,叩请小姐恕罪!”

琴童见了,心里很是着急,说道:“相公,你怎么啦?”

张生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病了!不久就要命赴黄泉,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琴童道:“相公,不必胡思乱想,你一定会活到一百岁。”

张生道:“哪里会如此!我是被小姐害杀的。”

琴童道:“相公,千万不能乱说,我家主母多情多义,不会害你的。也许她现在也生病呢。”

张生一想,琴童之言有理,我怎么没有想到,只顾自己,不顾小姐,还错怪小姐,心里痛起来。说道:“啊哟小姐,你是思念小生,想出病来的,你要保重玉体,少想我一些,只要想一半,小生也就足够了!”

琴童见张生神魂颠倒,就知道是得了相思病。别看琴童年纪不大,什么都懂。他跟着张生走南闯北,琴剑飘零。张生所接触的大多是骚客词人,琴童所接触的,多是三教九流,贩夫走卒,社会经验着实比张生丰富得多。知道相思病无药可救,常言道,心病还须心药医。相公的病是想小姐想出来的,一定要小姐这服心药才会有奇效。红娘姐姐人也不见,不知躲到哪个旯旮里去了,要想法子把相公得病的消息传进去。琴童不是崔家的下人,不能随意出入。忽地想到崔家门上的小仆人崔禄,他是老夫人到了普救寺后,觉得人手不够,才买下的。平常琴童和他很谈得来,就交上了朋友,今天要请他帮忙,把相公得病的消息传入崔府,总会传到老夫人和小姐耳朵里的。琴童于是走到门房,找见崔禄,说道:“崔禄哥。”

崔禄一见琴童,非常高兴。因为崔禄是河中府本地人,没见过世面,而琴童却是满肚子倒不完的掌故,两人一见面就聊起大天,海阔天空,奇谈怪论,说得天花乱坠,把崔禄听得如醉似痴,也对琴童佩服得五体投地。凡是琴重要他做的事,无不尽心竭力,比老总管交代的还要热心。如今见琴童走来,十分亲热,说道:“琴童兄弟,这几天怎么老是不见你,到哪里去了?”

琴童道:“唉,相公病了,我在侍候他。”

崔禄问道:“张先生几时病的,严重吗?”

琴童道:“就是这两天,今天重了一些。崔禄哥,我想托你一件事。”

崔禄忙道:“兄弟,咱哥俩是自己人,有事尽管吩咐,我崔禄对朋友可不含糊,两肋插刀。”

琴童笑道:“崔禄哥,我又不是请你去打架拚命,哪里用得上两肋插刀?”

崔禄问道:“那是什么事?”

琴童道:“我想请你把我家相公生病的事传到内堂去,特别要传到小姐那里。办得到吗?”

崔禄一听,胸膛拍得震天响,说道:“兄弟,小事一桩,不是做哥哥的夸口,不消半个时辰,我就让全家上下人等都知道。就是要让全寺、全府都知道,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琴童道:“禄哥,倒也不用让全寺晓得,只要小姐知道就足够了,我还要去侍候相公,拜托了!”

崔禄受了琴童之托,心里很得意,认为琴童看得起他。他对于老夫人的赖婚,也知道一些。认为主人做得不光彩,张先生的病,说不定是被老夫人气出来的。琴童既然关照不用禀报,那就私下传播吧。他第一个去厨房找烧火丫头腊梅,说西厢书院的张先生病了,病的还不轻哩。在崔府里,新鲜事很少,赖婚的大事,热了一两天也逐渐降温了,这张先生得病,乃是今天的头条新闻,腊梅迫不及待地丢下手里的事,立刻出去贩卖,没到一炷香功夫,崔府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消息也传到了老夫人耳朵里,这位一品相国夫人真是心肠硬,听到了只当没有听到一样。穷酸生病,并未有人前来正式禀报,我完全可以不管,病死了也怪不到我头上,我还巴不得这穷酸死了才太平呢。我总不能留他一辈子。所以听了张生得病,心中暗暗高兴,却装作不知。

再说小姐,自从那夜听琴以后,回房来躺在床上,好久睡不着,尽在思念张郎,心中想道,别说他是救我们崔家的大恩公,也不论他的人品文才,就凭他的一手精湛琴艺,嫁给他也不冤枉了,像这样多才多艺的好夫婿,打哪儿去找?可恨老娘,得了失心疯,瞎了老眼,硬生生的把一对好鸳鸯活活拆散,太可恨了!刚才听送水的小丫头说,张相公病了,病的还不轻。这可怎么办呢?他在异乡客地,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照顾,想必境况凄惨,我恨不得身插双翅飞到张郎身边,亲奉汤药。无奈狠心的娘拘管得紧,不能挪动半步,如之奈何?怎么红娘往前边去了还不回来,她回来后,或可商议出一个办法来。

红娘今天早上到前边去走走,想设法抽空去西厢找张生,说说小姐听琴后的反应。她到了内堂门口,碰上秋菊刚从里面出来。秋菊见了红娘,说道:“红娘姐,告诉你一件事。”红娘问道:“什么事?”

秋菊道:“西厢的张相公病了,听说还病的不轻哩!”

红娘钍道:“啊哟!是张先生那里命人来享报的吗?”

秋菊道:“没有,是外边门上传进来的消息。”

红娘又问道:“老夫人知道吗?”

秋菊道:“我们姐妹间纷纷谈论,老夫人应该知道。不过,她好似根本没有听见一样,连查问都不查问一句,别说派人去看了。”

红娘顿时便知道老夫人的心思了,她是巴不得张先生马上就死啊。得赶快让小姐知道。于是说道:“秋菊妹,今天老夫人那里有什么事吗?”

秋菊道:“没有什么事,和往常一样。”

红娘道:“那我不进去了,我回小姐楼上去,有事就来通知。”说罢,急匆匆回到妆楼。

小姐见红娘回来了,连忙说道:“你可回来了!可知道张先生病了?”

红娘道:“秋菊刚告诉我的,小姐你怎么知道的?”

小姐道:“刚才厨房送水来的小丫头说的。”

红娘道:“这么说来,全府的人都知道了。老夫人却不派人去探望。”

小姐哭着说道:“红娘,这可怎么办呢?”

红娘道:“小姐,要不要让红娘到西厢书房去一趟,看看相公的病情如何?”

小姐听了,心想我本来是要请你去的,你现在自动讨这份差使,再好也没有了。说道:“你去探望相公,最为妥当。”

红娘道:“恐怕老夫人知道,又要怪罪。”

小姐道:“好红娘,去一趟吧,母亲不会知道。”

红娘道:“那小姐你有什么话要对张相公说?”

小姐想,我有千言万语,你也带不了那么许多,说道:“你就跟张相公说:天长地久,不负知音!”

红娘听了,心里很是感动,说道:“红娘就去,我还要告诉张相公,你的病重,我家小姐的病也不轻。俺小姐这些日子里,针线也无心去做,脸上脂残香消也懒得去添,眉头整日价紧蹙着,我让你们心有灵犀一点通,敢情你们俩的病都会痊可。”

红娘躲躲闪闪,一路往西厢而去,一边走,一边思索着:想我们一家,寄住在寺院里,被强盗围住,孤儿幼女,将要遭到不测,车亏张生挺身而出,一封书信请到了白马将军,可见文章可贵。若不是剿灭了那半万贼乓,我们一家险些儿要灭门绝户。老夫人佛殿许婚,莺莺君瑞,堪称一对美满鸳鸯。哪知老夫人失信,花言巧语,说什么兄妹相称,破坏了婚姻。到如今还谈什么成亲合欢,男的混饨了胸中的锦绣才华,女的眼泪打湿了脸上的胭脂花粉。英俊的潘郎,被折磨得两鬓添上了白发,美丽的杜韦娘,憔悴得不像旧时模样,瘦腰肢的带围又宽了几分。一个是昏沉沉的不想观看经史,一个是嗔洋洋的无力拈弄针指;一个在瑶琴上弹出了离恨谱,一个是花笺上吟成了断肠诗;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他们两个都一样的害相思。我才相信普天下才子佳人确是有的,不过在我红娘看来,相思病恐怕是有情人的通病。想想他们害相思,走火着魔,可我红娘搀和在里边瞎起劲,一个心眼儿的操心到底,算是什么名堂呢?一路思索,不觉已到西厢书院。她想,我先慢些进去,看一看张生在做些什么?她走近窗口,想从窗缝里张望一下,窗缝太狭了,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她张开小口,伸出舌尖,把纸窗舔破,往书房里一张,不看尚可,一看吓了一跳。只见张生黄瘦脸儿,涩滞气色。声息微弱,和衣而卧,罗衫前襟都是褶皱,孤眠独宿,十分凄凉,也无人服侍。看来男人身边少不得女人,张生呵!我看你不是闷死,也得害相思病害死。红娘看了张生这副狼狈模样,便想着跟他开个玩笑,也替他添一点乐趣。往常红娘来此,是伸手敲门的,今天她故意拔下头上的金钗,在书房的门环上,轻轻敲打,而且敲出了节拍,铮铮之声,十分悦耳。

张生正在朦朦胧胧,似睡非睡之时,忽听得书房门外好似九天仙女下凡的环佩之声,心头微微一震,是否小姐来了?转念一想,白天人多服杂,小姐要避嫌疑,不会来的。忙问道:“外边是谁敲门?”

红娘道:“是散相思的五瘟使者。”

张生道:“呀,是红娘姐姐来了。”

红娘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红娘?”

张生道:“小生每夜就盼望你来。”

红娘因是私自到此,催促道:“赶快开门!”

张生道:“来了来了!”连忙下床,拖了鞋子,把门打开。红娘一闪身进了书房,随手把门关上。

张生道:“红娘姐姐,想煞小生了!这厢有礼!”红娘一边还礼,一边说道:“相公当不起,红娘还礼。相公,你是想红娘还是想小姐?”

张生道:“你们两个我都想!”

红娘道:“啐,我要你想什么?”

张生道:“红娘姐姐,我想你是盼你赶快告诉小生,那晚听了姐姐之计,月下操琴,不知你家小姐听琴之后怎样了?”

红娘道:“只因午夜调琴手,引起春闺爱月心。我家小姐回去以后,独对银■,默默无语,泪眼不曾干,镇日价无心拈线,脂粉懒添,病恹恹茶饭少咽。一天到晚要念一千遍张殿试。你道是你病得重,俺小姐的病也不比你轻啊!”

张生听了,哭道:“啊哟,小姐呀!”

红娘道:“我家小姐不顾自己的身体,听说你病了,急得肝肠痛断,连忙命我前来探望,我家小姐对相公真是一片真心!”

张生哭得更伤心,说道:“啊哟,我的知心知音的贤小姐啊!”

红娘又说道:“小姐还要红娘带两句话给你。”

张生一抹眼泪,问道:“是哪两句,红娘姐姐快讲!”

红娘道:“小姐说:天长地久,不负知音。”

张生听到这两句,感动得涕泪交流,更加悲痛,说道:“纵然小姐多情,婚约已被赖掉了,多情也无用!”

红娘道:“相公,你知道老夫人为什么要赖婚?”

张生道:“是她口是心非,忘恩负义。”

红娘道:“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你还是个白衣秀才,没有做官,所以老夫人才会赖婚。”

张生道:“红娘姐姐,不是小生夸口,俺取青紫易如拾芥。我来河中,就是为了明年往长安赴考的。”

红娘道:“相公,这就对了。你应当把功名放在心上,不要丧失了志气,把你那双窃玉偷香的手,准备到赡宫去折挂;也不要让藕丝儿束缚住了那大鹏鸟的翅膀,也不要被黄莺儿夺去你那鸿鹄高飞的大志;也不要为了翠帏锦帐美佳人而耽误了玉堂金马好前程。你要用功勤读,到来年赴考,得了状元郎,博得个一官半职,争一副五花官诰,体体面面地来迎娶小姐,也好让小姐扬眉吐气。到那时老夫人不但不敢赖婚,还要把小姐亲自送上门哩。所以,这桩婚姻只赖掉了三分里一分,小姐一分和你相公的一分没有赖,好结局注定有,还要靠相公争气。相公,红娘说得对吗?”

张生听了,连连点头,心想别看红娘年纪轻,是个丫环,很有见识,忙说道:“是,是,红娘姐姐的金玉良言,小生铭记在心,一定用功勤读,决不辜负小姐的多情和红娘姐姐的一片好心。”

红娘道:“但愿如此,红娘和小姐就等那么一天。相公要善自保重,红娘去了。”

张生道:“红娘姐姐且慢!”

红娘道:“还有什么事么?”

张生说道:“小姐既然对小生特别关心,小生有书信一封,请红娘姐姐转达小姐,让小生向小姐表表衷肠。”

红娘连忙摇手道:“不行不行。带带口信,口说无凭还不要紧,万一事情败露,还可以赖掉。现在写了书信,黑字落在白纸上,留下一个凭据给人家。不妥当,不妥当。”

张生道:“不会有事的。”

红娘道:“即使瞒过老夫人,小姐的脾气也不大好捉摸,万一她见了你的书信,翻起脸皮来,把你的书信看也不看,撕个粉碎,带了去也没有用。”

张生道:“红娘姐姐,你一向帮着小生,这回就答应了吧。”

红娘道:“无能为力,实难从命。”

张生道:“红娘姐姐,还请鼎力相助,小生一定多多给你金帛相报。”

红娘听了,气得脸色大变,声色俱厉地说道:“哼!相公,你把人看错了!”

张生觉得莫名其妙,心想我没有说错什么呀!问道:“红娘姐姐,这是为何?”

红娘气得流泪道:“相公,我真的不知道你还是个大富翁,你卖弄有钱,把金帛赏赐给红娘,我好像是要图谋你的东西才到这里来的,是我贪图你的财宝!多谢你照顾我这个穷丫头!”

张生这才弄明白,我不该说用金帛酬谢,太小看她了,刺伤了她的自尊。红娘为我的事奔波操心,又不是贪图我几个钱,我太庸俗了。连忙赔罪道:“红娘姐姐息怒,小生一时情急,说错了。请姐姐恕罪!”

红娘道:“相公,你太过分了,你把我看成见钱眼开的轻浮女子。我红娘虽然是女孩子,是个丫头,穷志气还是有的。”说罢,失声痛哭,泪水湿透罗衫。红娘越想越伤心,她帮助张生,原是反感老夫人背信弃义、仗势欺人的恶劣行径而打抱不平,全是一股正义感,并不图什么金钱物质的报偿。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个才貌双全、知书达礼的张相公,竟然会拿金钱出来卖弄,这不是赏赐,不是酬谢,是对她的正义感、热心肠的污辱,是瞧不起她那高洁的人格。她越想越委屈,哀哀哭个不住。

张生见此,知道闯下了大祸,一时弄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有打拱作揖,说道:“红娘姐姐,不要怪我了!”

红娘道:“你是个有钱人,我穷丫头怎么敢怪你呢!”

张生道:“红娘姐姐,千不是,万不是,只怪小生不是,小生赔罪了。”说罢,一揖到地。

红娘只管哭,理也不理。

张生想,这可难办了,开罪了红娘,非同小可,不但等于是得罪了小姐,更为严重的是今后和小姐再没有往来的渠道,岂非彻底完蛋了!这可怎么办呢,一想,只好用苦肉计试试看,就说道:“张珙啊张珙,你这个穷酸,能有几个臭钱,竟敢在我家红娘姐姐面前卖弄,侮辱了我家红娘姐姐,得罪了我家红娘姐姐,你这个穷酸,该当何罪!”一边说,一边用拳头在自己的额头上乱敲。

红娘看了,又气又好笑。谁让你胡言乱语用钱来糟蹋我,该打!不过他也是无心说错的,又赔了那么多不是,杀人也不过头点地,算了,不管他打自己是真是假,也算是悔过的表现,原谅他吧,他也是个被欺侮的可怜人。红娘的心软了下来,叫道:“相公,算了。”

张生一听红娘开口了,有门,不过还要扩大战果,说道:“红娘姐姐,你不要劝我,我要打这个胆大妄为、得罪姐姐的穷酸。”说着还是一个劲地捶头。

红娘道:“好啦,好啦,你要打到什么时候啊?”

张生道:“一直要打到姐姐饶恕了,我才不打。”

红娘道:“恕尔无罪,总好了吧!”

张生忙说道:“多谢姐姐不罪之恩。”

红娘道:“如今我要回去了。”

张生道:“慢来,姐姐已经不气恼了,小生拜托之事,姐姐还没有答应呢。”

红娘道:“什么事啊?”

张生道:“就是捎带书信的事。”

红娘道:“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了么,小姐见了书信会生气的。”

张生道:“红娘姐姐,尽管放心,见了我的书信,小姐不但不会生气,还会谢谢你哩。再说,她生气不生气是她的事,带不带书信是姐姐的事。红娘姐姐,可怜小生独身飘泊,无依无靠,发发慈悲吧!”

红娘见张生如此可怜,心想,好吧,帮忙就帮到底,拚着给小姐骂一顿就是了。说道:“那你就写吧,我给你送去就是。”

张生听了,非常高兴。说道:“多谢姐姐成全小生。”

红娘道:“少谢几声吧,下回说话要留点儿神,快些写吧。”说罢,就替张生磨墨。

张生拿起笔来,蘸饱了墨汁,在铺好的薛涛笺上开始写信。

红娘道:“相公,你要小心才是,我家小姐是个才女,稍微有片言只字不妥,必将前功尽弃。”

张生自负地说道:“姐姐放心,你家小姐是才女,小生也是个才子!这封书信,比明年春闱的考卷还重要,哪有不用心之理!”

只见张生奋笔疾书,文不加点,一挥而就。

红娘在旁边看了,心里十分钦佩张生的才学。她本是个文盲,总以为写书信是件很难的事,把信笺铺好,还要打草稿,很费功夫。现在看了张生写信,拿起笔来,好像是现成的东西,拿来就用,一下子就写完了。红娘心想,这封信写些什么,我得问一下,别写错了,连我一起倒霉。说道:“相公,你的信读给我听听好吗?”

张生想,这是情书,怎么好公开给第三人!后来一想,我和小姐的事,是瞒不过红娘,也不能瞒她的,让她多了解些情况,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所以很大方地说道:“姐姐要听,哪有不可之理。待我念来:

珙百拜奉书芳卿可人妆次:自别颜范,鸿稀鳞绝,悲怆不胜。孰料尊堂以恩成怨,变易前姻,岂得不为失信乎?使小生目视东墙,恨不得腋生双翅飞于妆台左右;患成思渴,垂命有日。因红娘至,聊奉数字,以表寸心。万一有见怜之意,书以掷下,庶几尚可挽残喘于临危也。造次不谨,伏乞情恕!后成五言诗一首,就书录呈:

相思恨转添,谩把瑶琴弄。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

此情不可违,虚誉何须奉?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

红娘尽管不识字,听还是听得懂的。即使不能全懂,也能知道一个大概。觉得写得很好,先写下几句问候的客套话,再写了思慕情意,最后题了八句五言诗,诗的内容虽然听不懂,想来也是正儿八经的——这是红娘的想当然,偏偏张生的深意全都写在诗里。

张生读罢书信,信上的墨迹也干了,就把花笺折起来,叠成一个同心方胜,放到信封里,再在信封的封口处,一头写个“鸳”字,一头写个“鸯”字,张生写这两个字,含有深意,不知小姐看了以后,如何理解,这是后话。

红娘在旁边看了张生的这些小动作,心里不住地赞叹,张相公真聪明,真风流,真会讨女孩儿家的欢心,虽然这些都是虚浮的小温存,可换了别人就是做不来。这鸳鸯两个字,红娘是在绣花时认得的,一向以为这两个字是写在一起,不能分开的。现在见张生把这两个字分写在信封两头,这分明是说老夫人把他们这一对鸳鸯拆开了。张相公,你比方得恰当极了。

张生把信封好,交给红娘,说道:“红娘姐姐,拜托你了,你也要留神些。”

红娘说道:“相公,你放心好了,我既然答应了你,一定会办好的,我会找机会给小姐的。我只说 ‘夜里弹琴的那个人叫我带来的信。’”

张生又叮嘱道:“姐姐,千万要小心!”

红娘说道:“相公,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你自己要保重,别这样多愁善感,害相思清减成这般模样。你只想着临去秋波那一转的眉目传情,藏在心中不忘记。我不会随随便便对待这封信,红娘自会小心在意,妥当地打发这张纸。凭着我这舌尖儿,凭着你这简帖儿里倾诉的心意,包教那个人来探望你一遭儿。”说罢,起身回去。

张生见红娘去了,自言自语道:“红娘把书信拿去了,不是我自家夸口,这封书信就是一道会亲的符咒,等到明日来回话,一定有个结果,且放下心来,等待好消息吧。”

正是:且将宋玉风流策,寄与蒲东窈窕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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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暗约佳期

却说红娘接了张生的书信,藏在衣袖里,辞别了张生,一路小心翼翼地回去。她走花街,绕回廊,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因为是私探,又加上带有重要信件,能不被别的丫环仆妇们看到最好,免掉麻烦。一路上,她想想也觉得好笑,自己究竟图个啥?张相公拿钱来侮辱我,虽说是无心的,也终究有点不愉快。小姐呢,想张生想得要命,还要假装正经,动不动拿出小姐架子来训我。而我自己又好像做了小偷一样,还要提心吊胆过日子,恐怕给老夫人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他们的好事成功了,也不会谢我红娘什么,我也不会要他们什么;不成功,也许会埋怨我红娘不尽心着力呢。要说我红娘不尽心着力,真是老天爷不长眼了。别将来弄一个顶了石臼演戏,吃力不讨好!真是何苦来呢,别管他们算了。后来一想,不行,还得管。老夫人恩将仇报,赖婚完全是仗势欺人,欺侮张生是个穷秀才,为了门第,连女儿幸福都不顾,太可恶了!那么好的一对,毫无道理去活活拆散,也是在造孽,我就要打抱不平。我红娘今天帮他们,是做好事,小姐说的叫做“君子成人之美”。做了好事,在下一世投生一个好人家,不再做丫环。边想边走,不觉到了妆楼。楼上却静悄悄的,没有风儿,帘幕空垂,兰麝的香气从纱窗里透出来,弥漫四周。她轻轻地推开朱漆房门,摇响了黄铜门环。房内高高的红烛台,荷花形的金承泪里积满了烛泪,银江里的蜡烛依旧燃着,看样子小姐还睡在那里。且慢把暖帐挂开,先揭起这梅红罗软帘,轻手轻脚地偷看一下小姐。呀,小姐长得真是美极了!只见她头上的双股钗掉在绣枕旁,碧玉钗也横斜着,发譬蓬松,鬓脚散乱,脸上红扑扑的,眉毛却紧蹙着,可见小姐在睡梦中还有烦心之事。红娘轻轻地叫了两声“小姐,小姐”,见小姐依旧双眸朦胧,没有醒来。红娘想,让她再睡一会吧,就放下罗帐,一边退出来,一边轻轻说道:“太阳已老高老高了,小姐还睡懒觉,这几个月来,小姐变懒了,画也不画,字也不写,诗也不吟,箫也不吹,琴也不弹,瑟也不弄,针也不拈,线也不拿,脂粉也不调,镜子也不照,真是懒,懒,懒。”现在手里这封书信可怎么办,叫醒了小姐,直接交到她手中,如果正在她情绪不好的时候,肯定要碰壁。即使在高兴的辰光,她又有假正经的毛病,万一她翻了脸,我就无法掩盖推卸了。还是把信放在小姐的枕边,让她醒来后发现了自己去看吧。这办法行是行,可是我就观察不到小姐的反应了。这样吧,把信放到妆盒里,小姐起床,一定要去梳妆,也一定要动用妆盒,看她见了此信有什么反应。于是轻轻打开妆盒的抽屉,把书信放到里面去,她又恐怕小姐碰巧不用这只抽屉,所以把书信微露出一只角,朱漆的妆盒,雪白的信封角,不怕小姐看不到。放好以后,她还不能走开,她要在外房选择一个最佳角度,能够看到小姐的表情。于是搬了一只踏脚小凳,坐在那里,以绣花作为掩护,静待小姐的反应。

再说小姐,她不但没有睡着,反而清醒得很,她躺在床上,思绪万千。她有点后悔,不该让红娘去看望张生,更不该带了那八个字去,老娘已把婚约赖掉了,结合已经没有希望,去探望又有什么用呢,徒然增添张生的痛苦。即使张生是我莺莺的救命恩人,去探望一下理所当然,可是为什么要带那八个字去呢?“不负知音”,如何不负呢?嫁给他,不可能的了;终身不嫁,由不得我作主。私奔,一想到私奔,小姐脸上一红,堂堂官府门第,相国千金,实在做不出来。那么像老娘赖婚那样,把“不负知音”赖掉,娘老了,可以不要人格,我莺莺的人格还是要的,我不能说了不算。想到这里,似乎看到张生在床前对着她微笑,张生的俊俏人品,又使得小姐芳心荡漾。她已下定决心了,为了获得如意郎君,争得幸福,我一定“不负知音”,至于如何“不负”,以后任其自然吧。想到这里,懒洋洋地起床,昨天的晚妆已残,乌黑的头发也十分蓬乱,就移步到妆台,坐在红木凳子上,伸手揭去镜袱,只见铜镜下面的妆盒抽屉里露出一张纸角。咦,奇怪!我从未在妆盒里放过纸张,这是从哪儿来的?看看再说。小姐轻轻拉开抽屉,只见是一封书信,小姐顿时紧张起来,芳心一阵剧跳,口中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呀”!

红娘在门口坐着假装绣花,小姐起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开镜袱等动作,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又听到一声“呀”,知道小姐已经看到那封书信了,但不知看了没有,看了以后的反应如何,必须要观察清楚,连忙抬头往里偷偷张望。小姐是背着红娘的,可是脸部却全映照在铜镜中。红娘自然是一览无遗。

小姐拿出了信封,先对着信封呆呆地注视着,信封表面未写一字,是谁写来的信,不必去猜,肯定是张生的。是谁这么大胆放到妆盒里去的呢,除了红娘之外还能有谁?红娘啊,你太可恨了,我命你去探望张生,带了八个字去,张生一定会有回音的,既然张生来信,为什么上了楼不立即交给我呢?为什么一定要放到妆盒里,还要故意露出一只角,是算定我要梳妆吗?真可恶,往后又要挖苦我,说我逃不出她的算计,今天我偏不看信。伸手想把信放回原处,可是张生的信,诱惑性太大了,里面不知写些什么,能够送到我手中也不容易,不要辜负了他,他终究是我的恩人,是我心爱的人,来了信岂能不看!一定要看,管它今后红娘如何嘲笑挖苦,我也不在乎。她鼓足勇气,拿起信封,心还是突突地跳个不停。她翻过信封,见背面一头写个鸳,一头写个鸯,这是什么意思?鸳鸯二字两边分,意味着我们一对鸳鸯被拆散,小姐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张郎,你真聪明,我理解你的心意。她拿过一支玉簪,准备挑开封口,可是两只手却抖得厉害,挑了好久才把封口打开,抽出信笺。见是叠同心方胜,心里不由得想到,张郎真细心,懂得女孩儿家的心理。同心方胜,表示两人同心。打开方胜,一笔秀丽工整的小楷,令人越看越爱,古人说字如其人,看了这一笔好字,就可以想象得到信文一定错不了,赶快看吧。第一句“珙百拜奉书芳卿可人妆次”,怎么没有写我的名字呢?噢!懂了,他怕万一落在别人手里,可以保全我的名节,张郎真是可人!小姐继续看下去:“自别颜范,鸿稀鳞绝,悲怆不胜”。是啊,从赖婚筵上见过一面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书信往来更不可能,你非常悲伤,我也一样痛苦。“孰料尊堂以恩成怨,变易前姻,岂得不为失信乎?”我母亲的赖婚,我也没有料到。我母亲以恩成怨,失信于你,但是我莺莺对你感恩戴德,绝不失信。“使小生目视东墙,恨不得腋生双翅飞于妆台左右”。你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我这儿来,我也何尝不想到你书房去。“患成思渴,垂命有日”。张郎啊,你应该保重身体,你思念成病,我也和你一样,同病相怜。再往下看到“万一有见怜之意,书以掷下。”我怎么不爱你呢,我会写回信给你的。信后附录一首五律,小姐也是个吟诗能手,自然对诗章格外喜欢,读得比看信还仔细,口中还曼声低吟:“相思恨转添,谩把瑶琴弄”。无穷的相思,思极而转化为恨,此恨是从我娘那里来的,满怀的怨恨无处发泄,就寄托在瑶琴之中。而前晚弄琴,相思与怨恨并存。“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现在你我的好事已经有希望了,你的心里也一定会感觉到。“此情不可违,虚誉何须奉”。这种爱情的发展是不能违背的,那种虚假的声誉何必要去遵守!“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啊!张郎要我晚上到他那里去,去干什么呢?“且怜花影重”,“且怜花影重”,她反复吟咏这末一句,忽有所悟,“花影重”是花影浓密,“花影”意味着情爱。“重”就是说跟他重叠在一起,再想到信封背面一颠一倒鸳鸯两字,啊,原来他要我前去颠倒鸳鸯,成其好事!小姐越想越难为情,脸红到了颈脖子,轻声说了一声“啊啐!”心口怦怦乱跳。她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看了好几遍,心里有许多说不出的滋味。

红娘在镜子里,一眼不眨地看着小姐的变化,只见她一忽儿高兴,一忽儿沉思,一忽儿痛苦,一忽儿忧郁,最后脸蛋忽然红了起来,而且一直红到颈脖子。奇怪,这封信的内容我已经听过了,有什么可害臊的。这也莫怪红娘原是个文盲,浅一点的书信之类还能听懂,对于讲究“意在言外”的诗篇,当然弄不懂了,在红娘纳闷的时候,忽听得小姐在叫“红娘”,这一声“红娘”,和往日大不相同,声音里充满了严厉、冷酷和怒气。红娘吓了一跳,心里在喊道:“糟糕,坏事了!”一分神,绣花针不觉狠狠扎在手上,痛得她一声“啊唷”。红娘从小凳上起身,心想,现在小姐正火冒三分,不能立刻就去,稍停片刻,让我也好想一个对付之策。

小姐又喊道:“红娘,你在哪里?”

红娘不能不答应了,回答道:“小姐,红娘在这儿呐。”真糟,时间太紧了,来不及去想对付的办法,管它呢,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

小姐见红娘只有应声,却不进来,发怒道:“小贱人,为什么不来?”

红娘连忙说道:“来了,来了。”边说边进房去。“小姐,有什么事吗?”

小姐见红娘已到,怒气冲冲地说道:“小贱人,这东西是哪里弄来的?”

红娘装作不知道,说道:“小姐,是什么东西呀!”

小姐见红娘装痴卖傻,心里又气又好笑,今天小姐生气,一半是装出来的,她不是气红娘不应该带张生的书信来,气的是你不把书信直接交给我,害得我不能当下看到张郎的信,我要惩罚你一下子,免得下回更加肆无忌惮。其实小姐是错怪了红娘,你小姐自己并未把对张生的情爱全部吐露给红娘,一直若即若离,很不明朗,即使表示了“天长地久,不负知音”,红娘也并未摸透你的真心。况且你小姐的情绪,一直不稳定,患得患失,怕狼怕虎,顾虑重重。终究红娘是下人,不能和你平起平坐。你小姐错了,可以不自责而骂红娘,红娘只有委屈忍受的份儿。再说这封书信,红娘又不知道你小姐喜欢还是不喜欢,所以不直接给你,就是怕你要维护相国千金的尊严而翻脸!放在妆盒里让你自己发现,是很妙的一着棋,万一你小姐真的翻了脸,红娘还有一个退身的馀地。小姐不设身处地地去替红娘想想,就生红娘的气,很不应该。小姐也不想想,你和张生的事,是你们两人的幸福,跟红娘有什么相干,红娘如此奔波,还不是为了你小姐,你应该感激才是。此次小姐是火出无名,在红娘则是多管闲事的苦果,真是热心肠招来是非多。

小姐还是板起了脸,手指着扔在妆台上的书信说道:“小贱人,我问你,这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拿来的?想我是堂堂相国的小姐,是哪个胆大包天,敢把这简帖拿来戏弄我?我什么时候看到过这种东西?我要去禀告母亲,打下你小贱人的下半截来!”

红娘一听,什么,去禀告老夫人,我是不怕的,信里写些什么,我早知道一个大概了,到了老夫人那里,我红娘固然要担个私传书信的罪名,你小姐也不见得没事,我要想个法子说得小姐不敢去禀告。遂道:“小姐,你问的就是这个简帖啊!”

小姐道:“是的。”

红娘道:“小姐,你拆开来看过吗?”

小姐答道:“看过了。”书信的封口明明打开了,能说没有看过吗?

红娘道:“小姐既然看过,怎么还来问我红娘呢?小姐你是识字的,红娘是不识字的,倒是识字的问起不识字的来了。小姐,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小姐听了,心想这丫头果然厉害,居然反问起我来了,我能告诉你信上写些什么吗?说道:“我是问你从哪里拿来的?”

红娘道:“小姐,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怎么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是他让我把这个拿来的。”

小姐故意装作不知道,问道:“他是哪个?”

红娘答道:“他呀,就是小姐派我送八个字给他的那个人。”

小姐知道是张生,可红娘却说是我派她去送八个字的那个人,好哇,这不就是说这简帖是我去招引来的。这丫头真鬼,把责任全推干净了。我还是装作没有听懂,看她如何。说道:“那个人是谁呀?”

红娘想,小姐啊小姐,你也太会做作了,非要我明讲不可,说道:“小姐,那个人就是被赖了婚的张生。”说罢,偷偷看了一下小姐的脸,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只见小姐原来板着的脸放松了下来。

小姐问道:“张生怎么样了?”

红娘道:“小姐,你不用问他了。他害得我红娘挨骂。小姐,你把简帖给我,不用你去禀告老夫人,让我拿了这简帖到老夫人那里去出首。”说着,装作要往妆台上去拿书信。

小姐连忙把简帖按住,说道:“红娘,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就饶过他一次。如果把这书信去给老夫人看,看他有什么面目去见老夫人。”

红娘见小姐软了下来,又卖个面子给她,心想,分明你自己要放过他,却推在我红娘头上,我才不领你这份情哩。说道:“小姐,你别哄我,你不给我书信也可以,我反正要到老夫人那里去出首的,看打下谁的下半截来!”说罢,装腔作势地转身要走。

小姐可急了,连忙一把拉住红娘,说道:“红娘,我跟你开玩笑的。”

红娘道:“我的好小姐,你这种玩笑红娘开不起啊!”

小姐道:“红娘,想那张生,虽然我家亏了他,只是已有兄妹的名分,怎么还能有其他的事。幸亏你口紧,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还不知怎么样哩!”

红娘道:“小姐,你哄谁呢,你把这个饿鬼弄得七死八活,你还要怎么样?”

小姐问道:“张生他怎么样了!”

红娘道:“小姐,你不用问了,你怕人家讥讽你,说什么恐怕老夫人知道了,你我都不得太平。其实是你小姐怂恿他上了竿,你就撤了梯子在旁边看,用不着问他怎么样了!”

小姐道:“好红娘,你就讲给我听吧!求求你好么!”

红娘道:“小姐,看在他的面子上,就讲给你听吧。我去看张相公时,真吓了我一大跳。几天不见,就变成那副样子了。”

小姐听了,非常着急,说道:“他,他变得怎样了?”

红娘道:“我看他病骨支离,神思倦怠,形容憔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实在难看。”

小姐忙问道:“他是怎么得病的?”

红娘道:“我问他,他说道自从婚约被赖掉以后,终日不思茶饭,懒得动弹,从黄昏直到天亮,眼睁睁望着东墙,悲切切难忘掉心中悲怨。”

小姐道:“为什么不禀告老夫人,去请个好大夫看看病?”

红娘道:“我也问了,他说他这种病,请医吃药是没有用的。”

小姐问道:“那他要什么样的药才能治好呢?”

红娘道:“张相公说,他这个病,要想治好,除非是出几身风流汗!”

小姐听了,脸上一红,说道:“啐!红娘,你把那文房四宝拿过来,我要写封回信给他,叫他下次不可以这样。”

红娘想,小姐终于要写回信了。不过看她的态度,听她的口气,究竟是真是假,实在吃不准。说她喜欢张相公吧,为什么带了信来要大发脾气,难道发脾气是假的?说她不喜欢张相公吧,可对张相公又待别关心,一听到张相公病得厉害,就急得不得了。小姐的这种忽真忽假,叫我红娘从中帮忙也不好帮,真是做人难,难做人啊!且看小姐怎么写吧。红娘一边想,一边把文房四宝拿了过来,在砚台里注了清水,静静地磨墨。

小姐拿起一支碧玉管长锋羊毫小楷,执在手中,思索起来,这封信该如何写呢?张郎之约,我是不能不赴的,一想到赴约去西厢,和张郎“花影重”,颠倒鸳鸯,这滋味一定美得很,芳心里甜滋滋的,可是这种事羞人答答的,怎么好意思去呢?又一想,我和张郎本来是夫妻,夫妻总是要有那么一回事的,迟早如此,有什么可羞的呢?不过我是堂堂相国千金,自己送上门去,岂不丢了崔家的脸!不过,母亲赖婚,已经丢了崔家的脸了,相国千金,只是空好看的名誉罢了,张郎的诗中写着“虚誉何须奉”,我还要这虚誉干什么呢?但是赴约之事一定要秘密进行,瞒老夫人容易,瞒红娘就困难了。她尽管是我的心腹之人,我和张郎之间的情感,她也了解,而且还鼎力相助,可是这种事还是不能让她知道,否则我这个主子岂不要威信扫地。一定要瞒住她,这小鬼丫头绝顶聪明,苍蝇飞过都能分辨出雌雄,瞒她不大容易。不过她也有个致命弱点,就是样样都认得,只是一个字也不认得,我只要把信写得深奥一些,就可以瞒过去了。其实小姐也是自作聪明,既然红娘不识字,书信写得深写得浅都是一样的,反正是不懂。再说你一本正经瞒她,却有人全部抖出来哩!像张生这封信,红娘就比小姐先知道内容,可小姐还以为红娘不知道,小姐也是个聪明的笨人。

红娘已经把墨磨浓了,可是小姐拿了笔,对着桌上铺的那张梅花笺发楞。按理说,小姐是个才女,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今朝可给难住了,别说是内容如何,就这开场白第一句的称呼就难办。称夫君,夫子,外子,他们还没有拜堂成亲,这种称呼是“非法”的。称“相公”,太生分了,不亲热。称先生,更见外了。写秀才,解元,殿试,都不妥当,就是这称呼,竟难煞了才女。没有称呼,纵然有千言万语,也无从写起。她对着张生写来的书信看看,见他的抬头并没有写名字,她想,我也可以不写,可是名字可以不写,称呼还是要的,心中想着,目光落到了书信后面的诗句上,她想,我何妨也写首诗去,既不用称呼,也不需要具名,这是最妙不过的了。就这么办。小姐决定以后,略一思考,蘸饱了笔,一挥而就。写毕掷笔,也叠了一个同心方胜,一切就绪,把脸一沉,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疾言厉色地说道:“红娘,命你到西厢去对张生说。”

红娘问道:“怎样说?”

小姐道:“你跟他说,小姐派红娘来看望先生,是出于兄妹之礼才如此,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为何要写淫词艳语?”

红娘一听,觉得不对,张生的书信,她听过一遍,并没有什么淫同艳语啊,是不是张相公写的是一套,念给我听的又是一套?算算张相公是个老实人,也用不着耍手段瞒我,问题是否出在那八句诗上,也不会,我听听觉得很悦耳,也没有听出“淫”的味道。那末是小姐在说假话了。小姐总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真弄不懂。看她的脸色也不大好,不必和她罗嗦,且听她还有些什么话。

小姐接着说道:“本来是要去向母亲禀告的,一来看在先生以前的救命之恩份上,二来姑念你是初犯,给先生留个颜面。如果再犯,一定要去禀告老夫人知道,连你这个小贱人也有好处哩!”

红娘听了,气得鼻子都歪了,心想:我一直以为老夫人赖婚,你小姐还是多情的,就在前天晚上听琴的时候,还是一往情深,今天还让我带了八个字去,说什么“天长地久,不负知音”。不到半天,你就变卦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张相公对你一片痴情,现在还在书房里等你的佳音,你就让我拿这样的回信去对张相公讲。这不是要我代表你们崔家去逼死张相公吗?你们母女俩狠得下这个心,我红娘可做不到。但是主命难违,西厢是要去的。在去之前,我也要指桑骂槐地说几句出出气。于是说道:“小姐,你别生气,像张生这种穷酸,年纪活了二十多岁,倒像小孩子那样,说话没有分寸,写些淫词秽语来。我家小姐是相府千金,大家风范,怎能受他的侮辱?小姐你也不要使性子、发脾气,别再去思念这个穷秀才了。”

小姐心想,红娘,你误会我了,不过,你越误会越好,越容易瞒过你,让你唠叨好了。说道:“红娘,把这个简帖交给张生。”

红娘一看,是个同心方胜,和张生的书信差不多,就认为是退给张生的原信。说道:“小姐,这简贴儿还有一个信封呢,要退还给人家就连信封儿也一起退还。”

小姐道:“傻丫头,这不是我刚才写的回信吗?”

红娘道:“那你的信写了些什么?”

小姐道:“信上写的和我口中说的一样。”

红娘道:“恐怕不一样吧!”

小姐道:“确实一模一样。不信你来看。”说着,装模作样地要打开那同心方胜。

红娘道:“小姐,别打开了,你知道我不认得字,看也无用。小姐,既然写的和说的一模一样,书信我就不带了吧,免得多个口舌。”

小姐想,怎么好不带呢,岂不误了大事。说道:“傻丫头,你去传言,那张生可能不相信,认为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在从中捣鬼,这信可以替你作证明。快快拿了去。”

红娘听小姐一说,心想,好吧,拿去就拿去。一边到妆台上拿信,一边说道:“唉!他为了你梦里成双,醒来以后仍然是孤孤单单,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罗衣经受不住五更寒。满腔的愁恨,悲伤得时时落泪。像这样的折磨人家,让人家空盼佳期,算什么呢!唉!小姐,我去了。”说罢,慢吞吞地往外走去。

小姐看了很高兴,这丫头也有上当的时候。正在高兴的时候,却见红娘又回来了。

红娘慢吞吞地回来,把那个方胜依旧往妆台上一放,说道:“小姐,书信我不带去了。”

小姐心里一急,忙问道:“为什么不带?”

红娘道:“小姐,小婢想,当初兵围普救寺的时候,幸亏张相公挺身而出,救了大家,也救了红娘,今天小姐要我带了书信去骂他,是为了不让张相公恨我。我想,张相公恨我,是不会恨死他的,如果拿出小姐的书信来,非得把他活活气死不可。所以红娘宁可被他痛恨,也不忍心把他气死。这封书信是不能带的。”

小姐心中暗暗叫苦,小红娘啊,你真善良,我能有你这样的丫环,也是前世修来的,可是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呢?我能对你说这是一封约定幽会的信吗?明说不行,信却一定要送,说道:“不必多言,快快送去!”

红娘也豁出去了,说道:“不送,就是不送!”

小姐急了,就拿出主子的威势来说道:“大胆的奴才,竟敢违抗主命吗?拿去!”顺手一带,把书信扔在地上,心想,今天对红娘如此,也是迫不得已啊!接着自言自语道:“好冷,加件衣服去。”说罢,匆匆走进内房,躲在绣幕后面,谛听中房的动静。

红娘被气得发昏章第十一,心想十儿年来,我们亲如姊妹,今天竟然骂我奴才。我是奴才,你今天才知道!你把信扔到地上,逼我送去,还一转身走开,说什么“好冷,加衣服去”。笑话!现在刚刚交秋,我热得还想脱衣服哩。你这么压我,我也得还你几句。就对着内房说道:“小姐!保重,现在好像是冷,身体冷可以加衣服,摸摸看,是不是心也冷了!唉!今天在帘幕重重的妆楼上,还说衣服单薄,那晚在清露明月下听琴就不怕冷,又险些被先生当了美味佳肴,那其间怎么不怕羞?为了一个疯疯颠颠的穷酸,隔墙儿差一些做了望夫山。”

小姐在内房听得清清楚楚,心想:幸亏我逃得快,躲进了内房,否则,真少一个地洞钻呢!不知她牢骚发完了没有?只要能把信带去,就受她几句吧。

红娘的气还真旺,还在说:“要不是你有了撩云拨雨的心思,我哪会好心好意去传书。你在听琴的时候,不是说过吗? ‘假若有一个人来替我们通通信息,就是巫山十二峰我也敢上,你也可以来共赋高唐,神女会襄王’。你有了这个心,我才敢传书信,我是一番好意,你却尽找我的岔子,我只好受艾绒灸,暂忍一时吧!小姐啊,你也真可以,什么 ‘与张生是兄妹之礼,焉敢如此’!在人面前,说得倒比唱的还好听。在背地里愁眉苦脸,哭哭啼啼。在没有人的地方就叫着张郎张郎!唉!我如果不去,违抗主命的罪名受不了,那个穷酸还在等我的回音哩!”说罢,从地下拾起书信,下楼往西厢而去。

小姐听得中房已没有声息,撩开绣幕一看,中房的红娘不见了,地下的书信也没有了,知道红娘已去“完成使命”,暗暗地说道:“红娘姐姐,对不起,委屈你了!”

却说红娘眼泪汪汪,一肚子的冤屈,想不到一向温柔多情的小姐也会如此绝情!现在叫我怎么办呢?张生所以留下,全是我红娘的主意,两头用手段,张生只知道是小姐要他留下的。现在小姐已经变心了,原来不赖婚的有三分之二,现在赖婚的占了三分之二,事情绝对成不了了,这个痈疽迟早要开刀的,早比迟要好,免得张相公在这里浪费了青春,耽误了前程。我红娘是艾绒针灸,忍痛一时,张相公也应该是针灸艾绒,一时忍痛。不过,实在是没这张脸去见张先生。唉!丑媳妇难免见公婆,躲也躲不过得出人命,把他气死了。

张生此时正在西厢书房内洋洋得意,满以为这封书信送去,一定成功。老夫人啊,你要赖婚,你女儿不肯赖,你是枉费心机一场空,落得个空做闲冤家!咦!红娘姐姐去了那么久,还不见回话,敢情马上就要到了。张生正在心焦的时候,红娘到了。

红娘到得书房门口,伸手敲门,叫道:“相公!开门!”

张生听得外面红娘的叫声,喜出望外,忙说道:“红娘姐姐到了,好事儿成了!”连忙把门打开,一见红娘,说道:“红娘姐姐,我的擎天白玉柱,好事怎么样了?”

红娘道:“不济事了,相公,别再傻了!”

张生道:“怎么会不济事了呢?”

红娘道:“一言难尽,屋里去说。”

张生让红娘进了屋,说道:“姐姐请坐。哪有不济事的道理?”

红娘道:“不济事就是不济事。”

张生道:“不会,绝对不会!小生的书信是一道会亲的符咒,那一定是姐姐不肯为小生用心,所以如此!”

红娘听了,气得几乎吐血。我红娘图个什么,替你们干着急,瞎操心,现在落到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地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道:“我还不用心!你抬头看看上边是什么?”

张生给她哭蒙了,又不知犯了什么错误,抬头往上一看,说道:“上面是天花板啊!”

红娘道:“天花板上边呢?”

张生答道:“那是屋顶啊!”

红娘火冒三丈,说道:“屋顶上边呢?”

张生说道:“屋顶上是瓦啊。”

红娘想:你这个书呆子,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来,说道:“那么瓦的上边呢?”

张生道:“瓦的上边可能有白云。”

红娘气极了,说道:“那白云上边呢?”

张生道:“白云上边或许是天吧?”

红娘想,你总算说到天了,可是还不敢肯定,真是又气又好笑,说道:“亏你说得出‘或许是天’,难道是地吗?”张生连忙说道:“姐姐说是天,那是错不了的。”

红娘抹眼泪说道:“相公,你还说我不肯用心,真是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你那封书信写得好听!舞文弄墨,倒做了你的招供状,她出了拘捕令,我摊上了冤枉官司。若不是看在救命恩人的份上,照顾你的面皮,是饶不了你的。”

张生一听,急得脑子嗡嗡直响,忙问道:“红娘姐姐,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红娘说道:“相公,你不必问了,这是你相公的命不好,可不是我红娘不用心。你先生受埋怨、担罪名是理所当然,我红娘有什么罪错,差一点把我拖累进去!快与我整理好行李,立即远走高飞吧。”

张生想,看来此信已落到老夫人手上,所以下逐客令了。说道:“姐姐,你怎么不小心,把书信落到了老夫人手里,才弄得不可收拾。”

红娘道:“呸!此书信何曾落到老夫人手里,老夫人根本不知道。如若知道了,那还了得!”

张生问道:“也没有落到别的人手里?”

红娘道:“没有。”

张生问道:“那么你已送上妆楼,交给小姐了。”

红娘道:“当然交了。”

张生问道:“小姐看了小生的书信么?”

红娘道:“看了。”

张生道:“这就好了。不知小姐看过以后如何了呢?”

红娘道:“你还问!小姐看了以后,大发雷霆,命我前来着你立即动身!”

张生道:“小姐爱我,不会这般狠心的。”

红娘道:“还说不会,告诉你吧,小姐说道,她派红娘来看望你,是出于兄妹之礼,并无其他的意思,你为何要写淫词艳语?本来要去禀告老夫人,一来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二来念你初犯,给你留点颜面,叫你立刻搬走。”

张生道:“小姐真的是这般说的吗?”

红娘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相公,从今以后相会少,见面难了。唉!西厢的月光暗淡了,秦楼的彩凤飞走了,巫山的云雨收敛了,你也去,我也走,早早的灯残人散,请相公不要再厚着脸皮耽下去了!”

张生央求道:“红娘姐姐,请你看在小生可怜的份上,向小姐美言美言,解释解释吧。”

红娘道:“相公,事已如此,你的肺腑之言不必申诉了,申诉也无用。怕老夫人寻我,我要回去了。”

张生道:“红娘姐姐,你这么一走,还有谁来替小生分忧呢?请姐姐一定要想个办法出来,才能救得小生一命。”

红娘道:“红娘无能为力。”

张生道:“务必救救小生。”

红娘道:“我也没有办法啊!”

张生道:”红娘姐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小生这里给你跪下了。”说罢,双膝一屈,跪在红娘跟前,说道:“红娘姐姐,当初老夫人赖婚以后,我是要走的,是你再三把我留了下来。既然今日赶我,何苦前日留我?”

红娘听了,眼泪直流,叹了一口气说道:“相公,你是读书之人,难道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吗?小姐不变心,我还有办法。现在小姐的心也变了,你还想恩情美满,这岂不是要我去受皮肉之苦吗?老夫人已经手拿着家法板在摩弄着呢,这好比粗麻绳强穿细针孔,能过得了这一关吗?难道要等到我被打断了腿,拄着拐棍来帮你忙,被缝合了嘴唇皮来替你传递消息?”

张生拉住了红娘不放,哭着说道:“小生的性命,只有你红娘姐姐可以相救。姐姐,发发慈悲吧!”

红娘道:“相公,不是我不肯帮忙,你知道,小姐的脾气好像撒盐入火,要我代你去申诉,肯定会中她的机关的。”

张生哭着说道:“小生这条性命,都在姐姐身上了!”

红娘道:“相公,我也不忍心看你落到这种地步,不是我不肯帮忙,事情实在无法挽回。真叫我两边都难做人。我也没法说清楚了,这里有小姐的一封回信,你自己去看吧!”说罢,就从袖子里拿出那个同心方胜,递给张生。

张生连忙接过,匆匆打开一看,直乐得手舞足蹈,这份高兴劲就甭提了,大笑道:“哈哈,哈哈,妙啊!”

红娘一看,吓了一跳,张生给气疯了,连忙安慰道:“啊!相公,不要伤心,身体要紧!”张生对红娘的安慰,一点也没听到,一个劲在书房里打转,口中还念念有词。

红娘此时,心里悲痛万分,那么好的一个书生,活生生被气疯了,都是我不好,不该把书信拿出来给他。现在可怎么办呢?眼泪不住地住下流,她感到万分内疚,对不起救命恩人张相公。张生乐得疯狂了一会,也有点累了,倒在床沿上喘气。红娘一边流着泪,一边上前说道:“张相公,安静些,看开些,不要伤心了!”

张生看到红娘哭哭啼啼,觉得奇怪,说道:“红娘姐姐,为何啼哭,有什么伤心事啊?”

红娘想,亏你问得出,我是为你而啼哭的,看来相公真的疯了。说道:“相公,你醒醒!”

张生道:“红娘姐姐,小生没有糊涂啊!小生遇到了天大的喜事,应该撮土焚香,三跪九叩。且慢,让我先向小姐请罪。”红娘听了,着实糊涂起来,明明是天大的伤心事,怎么变成天大的喜事,还要向小姐请罪,七颠八倒,相公不疯也是神经错乱。且看他如何行动。

张生把小姐的那封信,在桌子上恭恭敬敬地放好,一抖衣袖,对着书信一揖到地,说道:“早知小姐书简驾到,理当远迎,接待不及,请小姐恕罪!”说罢,又是一揖到地。转过身来对红娘说道:“红娘姐姐,你也来分享一份欢喜。”

红娘被弄得莫名其妙,问道:“什么欢喜?”

张生道:“小姐骂我的话全都是假的,信中的话才是真的。”

红娘道:“胡说!小姐在我面前骂得你好苦,究竟小姐的信上怎么说的?”

张生道:“我跟你说,小姐是爱我的,绝对不会骂我,更不可能赶我走。”

红娘道:“难道信上不是骂你的?”

张生道:“那是一首诗啊!她约小生和她‘哩也波哩也罗’哩。”

红娘道:“真有这事,我不信,你念给我听。”

张生道:“红娘姐姐,你想听小姐的诗,要恭敬,坐得端正些。”红娘为了证实小姐的书信不是骂张生的,只好听他指挥,略微把身子坐得端正了些。

张生遂摇头晃脑地吟道: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红娘道:“相公,慢一点,你念得这么快,我听也听不懂,何以见得小姐要来?你一字一句解释给我听!”

张生道:“好的,好的。这第一句‘待月西厢下’,就是小姐将在月上西厢,夜深人静时等着小生。”

红娘听了,很是生气,心想:好啊小姐,你叫我来骂张生,赶张生,还说信上写的和口中说的是一模一样,难道这就是一模一样吗?是否张相公也像你小姐那样信上一套,嘴上一套地解释?不会,这一句我还是听得懂的,“待”就是等待,“待月”不就是等待月亮出来吗?“西厢”两字连解释都不用,这儿就是西厢。小姐,你真行。说道:“相公,这句的意思,红娘明白了,就是告诉你一个时间,一个地点,是也不是?”

张生道:“真是如此,红娘姐姐真聪明!”

红娘想,我还聪明,我这回被小姐当猴儿耍了。说道:“那第二句呢?”

张生道:“‘迎风户半开’,就是说把门户打开。”

红娘道:“把门户打开,开哪儿的门?”

张生想,刚才说了你聪明,现在又变笨了,说道:“当然是便门了。”

红娘问道:“开门干什么?”

张生道:“你家小姐偷偷地开了便门等待小生。”

红娘问道:“那第三句呢?”

张生道:“第三句是‘隔墙花影动’,就是命小生见到花影摇动,便要跳过墙来。”

红娘问道:“那第四句呢?”

张生得意地说道:“这末一句嘛,‘疑是玉人来’,哈哈,哈哈,就是小姐穿花拂柳来找小生也!”

红娘问道:“这是真的吗?”

张生道:“千真万确,哪个来哄你?”

红娘道:“是这么解释的吗?你不要猜错了啊!”

张生笑着说道:“红娘姐姐,你也太低看小生了,不是小生夸口,我是个猜诗谜的老行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哪里会有猜错的道理。”

红娘此时才确实知道被小姐给耍了。说道:“相公,你看我家小姐,在我这里还要使这种诡计,小姐啊小姐,你捉弄得红娘太苦了!”你的小心肠里变化多端,嘴上说的义正词严,写的却是西厢待月,等到夜深更阑,着相公跳过东墙,做那“女”字旁边加个“干”字。原来你的诗句儿里包笼着“三粳枣”,要张生像五祖传授六祖衣钵那样“三更早来”,简帖儿里埋伏着“九里山”,你可以和张生像韩信那样“一仗成功”。我红娘忙里偷闲,东奔西走替你们传书寄信,你们闹中取静去云雨幽会。小姐啊,你在这紧要处却把红娘隐瞒欺骗!

红娘越想越气。哼!薛涛笺纸光洁得像玉板,簪花小楷散发出兰麝幽香,一字字一行行浸透了情爱的春汗,这一封书信情泪仍然是湿的,那一封简帖,满纸的春愁,墨迹还没有干,放心吧我的玉堂学士张秀才,从今以后你不必猜疑犯难,可以稳稳地获得金雀鸦鬓的相国千金!红娘越想越委屈,发狠道:“哼!小姐你太不该,对别人格外的亲近,对我红娘则特别的生分,在别人那里,你甜言美语三冬暖,在我跟前则是恶语伤人六月寒!常言道 ‘梁鸿接了孟光案’,今日里小姐你颠倒了过来,简直是孟光倒接了梁鸿案,暗地里答应了张相公的约会。老夫人的赖婚我知道,我在出力帮你们的忙,你们难道看不见?今日你们偷偷地做亲,却把我隐瞒。好吧,你有能耐,我就等着瞧,你这个离魂的倩女,用什么办法来打发那个掷果的潘安!我要冷眼旁观,看你今晚怎么出得来!”

张生正陶醉在即将和小姐会见的喜悦之中,听着红娘哭着发牢骚,心想,小姐确是把她气苦了,让她说几句消消气,所以并未接口,现在听她说要冷眼旁观,看小姐今晚怎么出来。红娘是小姐的贴身丫环,几乎是形影不离,如果红娘真的要冷眼旁观,小姐可是寸步难行,岂非要妨碍了今夜的佳期!这怎么成呢,还是我来赔个罪吧。遂道:“红娘姐姐,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小姐的不是,请姐姐看在小生份上,原谅了她吧,小生在这里代小姐赔罪了。冷眼旁观嘛,是使不得的。”

红娘道:“相公,这不关你的事,你别管。我要到楼上去问问小姐,为什么要骗我瞒我?”

张生着急道:“红娘姐姐,使不得,你去问小姐,小姐必定害羞,不肯来的,岂不害苦小生了么?万望姐姐成全了小生吧!”

红娘一想,这倒也是,小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当面说穿了,一定不会下楼,说不定还要恼羞成怒,埋怨张相公,岂不又害苦了他。说道:“不去和她当面说明,那么怎样才好呢?”

张生道:“你到了堂楼,见了小姐,只装做不知道有此事,这就成全小生了。”

红娘想,看在张生的份上,把这口怨气吞下了吧。说道:“看在你相公的份上,我照办就是。”

张生道:“多谢姐姐成全。”

红娘道:“相公,小姐瞒我,你为什么不瞒我?”

张生说道:“啊哟!红娘姐姐,你是小生平生的第一位巾帼知己,对待知己,要推心置腹,岂有隐瞒之理!”

红娘听了,心里一阵安慰。说道:“相公你难道不怕我去向老夫人禀告吗?”

张生道:“姐姐品格高尚,决不会做不义之事,我何惧之有!”

红娘大为感动,说道:“唉!我家小姐像你相公这般待人就好了!”

张生道:“小姐也有小姐的难处啊。”

红娘道:“既然如此,就依照相公的嘱咐。”

张生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红娘姐姐,小生乃读书之人,怎么能跳得过那粉墙啊!”

红娘笑道:“这粉墙又不怎么高,连我红娘也能跳过,别忘了那边还有迎风户半开哩!怕墙高怎么能把龙门跳,嫌花密便难攀折得仙桂到,你的窃玉偷香手段用处就在今宵。别害怕,放心大胆地去好了,你若是不去,又要望穿她盈盈秋水,蹙损她淡淡春山。”

张生道:“多谢姐姐鼓励。小生也曾去过两次花园,没得到什么好处,这一番不知有没有收获?”

红娘道:“相公,你虽然去过两次,我敢说都不如这一次,你那种隔墙酬和,月下操琴,全都是胡胡调,儿戏一桩,成就好事就在今晚。”

张生道:“如此就拜托姐姐暗中相助。”

红娘道:“相公放心,红娘告辞了。”

张生道:“红娘姐姐走好,恕不远送。”

  • 第十一章 莺莺赖柬
  • 第十二章 得病寄方
  • 第十三章 西厢艳情
  • 第十四章 拷问红娘

第十一章 莺莺赖柬

却说张生,自红娘走后,高兴得几乎发狂,反剪了手,在书房里团团转,心里不住地偷笑,心想凡事都有前定,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是在冥冥中早就安排好了的。谁能料到,崔家的婚姻已被赖掉,小姐却给我这一场好处,岂不是姻缘本是前生定吗?这件好事,己是煮熟了的鸭子,想我张珙是猜诗谜的老行家,足智多谋,是风流随何,浪子陆贾,小姐的那首诗,一猜一个准。他又拿出小姐的诗篇,字迹秀丽,一笔卫夫人的美女簪花格,上好的薛涛笺,散发出阵阵墨香。他爱不释手,放到鼻子上,闻了又闻,然后就一遍遍地吟哦,继而由低哦到朗吟,在抑扬顿挫的朗读声中,把他此时此刻的喜悦心情,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太阳还是老高老高的,心中很是焦躁,不觉骂开了:“今日这个鸟天,百般的刁难,就是不肯暗下来,老天啊,何苦硬要争这几个时辰呢?太阳啊!你快快替我滚下去吧!唉!读书时盼望白天长些,就怕黄昏来临,可是总是不知不觉地红日西沉,很不情愿地关门;今天我要去赴海棠花下约,日头就像生了根一般,死都不肯下去,只好再等一等了。”等了没有多久,张生坐不住,又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看天,那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太阳依旧明晃晃地高挂在那里,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

琴童见了,说道:“相公,秋老虎吃人,太阳还是毒辣辣的,小心中暑!”

张生道:“我恨煞鲁阳,只顾打仗,挥什么戈,不让红日西沉。我要看他刁难到什么时候。”

琴童道:“相公,你今天为什么盼太阳赶快下山?”

张生道:“休得多问!”

琴童道:“是不是又要到假山上去操琴?”

张生道:“不是的。”

琴童道:“那么就是去会我家主母了。”

张生道:“不用你管。”

琴童道:“相公,你要去会我家主母,站在太阳下晒是划不来的,晒干了我家主母会不喜欢你,晒得发痧,主母也会心痛。”

张生道:“啊哟,这还了得!幸亏你提醒,否则,太对不起小姐了。”

琴童道:“相公,在树阴底下看天也是一样的。”

张生一想不错,我何必非要晒太阳不可呢,就走到树阴底下,站了一会儿,又看看天色,太阳已偏西了。说道:“这不知趣的三足金乌,圆圆地耀人眼睛,怎能弄一把后羿的射天弓来,干脆把这留下的一轮红日也射落算了!”

琴童道:“相公,太阳已经下山了。”

张生道:“谢天谢地,总算下山了!”

此时,前边寺院里传来暮鼓晚钟。张生匆匆吃过晚饭,将身上衣衫重换了一套,心想,今天必须把琴童支走,不能让他跟随,否则,我和小姐 ‘哩也波哩也罗”,他岂能在旁。说道:“琴童,晚饭后无事,你先去睡吧。”

琴童想,今天相公一定有事,叫我先睡,是要把我支开,肯定是去和小姐幽会,我倒要看看怎样“会”法。说道:“相公,琴童还要侍候你哩。”

张生道:“今日不用你侍候了。”

琴童道:“现在去睡也太早了。”

张生道:“叫你去睡,你就去睡,不必罗嗦!”

琴童想去睡也好,我可以盯梢。说道:“是,遵相公吩咐。”说罢,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张生见琴童已去睡觉,自言自语道:“这就好了,稍等片刻,拽上书房门,到得那里,溜进花园,妙哉!”

张生带上了房门,经过院子,走上花径,转眼到了便门口,用手轻轻推了一推,门依旧紧闭着,大概辰光还早,小姐尚未下楼,就转到假山上,站在那天弹琴之处,登高而望。只见隔壁花园里静悄悄地并无一个人影,只有蟋蟀在此起彼落地鸣叫。其时已月上东墙,清辉如水,好一派新秋景象。张生的心情格外舒畅,今晚上可以了却相思,不过也有点忧虑,小姐会不会失约?不过小姐是守信之人,不可能不来的,我只消待月西厢下,小姐一定会迎风户半开的。

却说红娘告辞了张生,回妆楼复命,一路上暗自思忖,如何去回复小姐。如果实话实话,说我奉命去赶张生,他先是哭哭啼啼,后来见了你的情诗,欣喜若狂说你约他,和他“哩也波哩也罗”,他的病也好了。这样说,一定把小姐羞死,今晚肯定死也不会去践约了,那岂不又害了张相公么?不能说实话,那只有编谎话了,以假对假,两不吃亏。你小姐又发脾气,又骂我奴才,演得像真的一样,我红娘不能发脾气,更不能骂你,可是我会吓唬你,挖苦你,让你也难受难受。一路上设计好惩罚小姐的计策后,遂匆匆地上楼。

小姐此时正在着急,挂念着那封诗柬,红娘是否交给了张生,张生看了以后如何?啊哟糟了,我在楼上对红娘要打要骂的哄吓骗,把约会的事瞒过了她,不要张生看了诗章以后,告诉了红娘,岂不糟透?我怎么不在信纸上面多写几个字,嘱咐张郎不要告诉红娘呢?现在已无法挽回,但愿张郎聪明一点,这种偷香窃玉之事是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的。不过想来张郎也是个风流人物,应该有这个心眼,于是又把心放了下来。但心里终究不踏实。急于等红娘回来,观察一下红娘,确定秘密是否泄露。正在沉思时,听得楼梯响,知道红娘已经回来了,赶紧对着房门坐正。

红娘原是个鬼精灵,在路上已经算定了,小姐一定要仔细窥探我的面部表情,我就不让她看出来。所以板起了脸,不露一点喜怒之色,而且不慌不忙,用平常的步子走进中房,在小姐身边一站,不发一言,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莺莺小姐看了看红娘的脸,并无任何表情,心想,红娘这丫头的脾气我是了解的,什么事情都放在脸上,即使在脸上看不出,听话音也可以听得出,现在连话也不说,倒是摸不透了。可能刚才送信之时,我责骂了她几句,她当了真,还在生小孩子气哩。你不说话,我就先开口吧。说道:“红娘,回来了。”

红娘答道:“回来了。”

小姐又问道:“西厢去过了吗?

红娘答道:“去过了。”

小姐想,平常红娘的嘴巴好比教熟了的鹦鹉,滔滔不绝,不问也要讲个不停,今日怎么这般沉默?其中是否有什么变故?最担心的还是那封诗柬,一定要问个明白。说道:“红娘,那封柬帖儿可曾送给张先生?”

红娘听了,好哇,我就料到你一定要问,我先不告诉你,让你吃点小苦头。说道:“小姐,事情总是有先后次序的,你怎么不先问问张先生被赶走了没有,倒先问起书柬来了?”

小姐想,好厉害的丫头,今天存心和我过不去。我这样急于问书柬,露出破绽来了,不过,弥补还来得及。说道:“我的书柬极为重要,当然要先问了,你可曾送给先生?”

红娘道:“不曾。”

小姐道:“你为什么不送?”

红娘道:“小姐,你命红娘到西厢赶走张先生,我把小姐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他,哪晓得这穷酸气量太小,当场气得几乎发疯,差一点昏死过去。倘若我再把小姐的书柬拿给他,岂不要送他一条小命吗?他终究是我们崔家的大恩人,别人可以不认,我红娘不能忘恩负义,所以我不忍心,只是撵他,要他赶快离开。”

小姐一听,糟了,你不忍心,却不害了张郎也。我这封信,不是撵他的啊。你这种好心肠,坏了大事,现在如何是好,没奈何叹道:“红娘,你没有给他,就把书信还我吧。”

红娘想,还你,拿什么还,已经送掉了。却道:“小姐,我还没有说完哩。后来我一想,如果不给张先生,回来还给小姐,小姐又要怪我不会办事,所以我又给了他。”

小姐一听,芳心暗自欢喜,忙说道:“如此甚好,那张先生看了书信,可有什么话说?”

红娘道:“张先生见了书信,双手捧着,放声大哭,说小姐如此绝情,在信中也不会有什么好话,看了反而徒增烦恼,不看也罢。”

小姐急道:“此信怎么可以不看呢?”

红娘道:“他不看,我也没奈何,牛不喝水,岂能强按头?”

小姐道:“他既然不看,你怎么不把书信索回呢?”

红娘道:“已经送给人家了,怎么好意思去要还?你小姐可以说了话不算数,我红娘可开不出口!”

小姐想,好啊,你挖苦我,由你去说吧,反正我并未反悔什么,不过此信关系重大,还是要追问下去。说道:“既然他不看,留着也无用啊!”

红娘肚内暗暗好笑。说道:“红娘也是这么说的,我说相公,你既然不看,还留它干什么?”

小姐说道:“是啊,张先生怎样说呢?”

红娘道:“张先生说,要留看作个终身的纪念,毕生的教训,等到快要寿终正寝的时候,再打开来给儿孙们看看。”

小姐一听,急得不得了,张郎啊,你怎么如此愚笨啊!你到那时再打开看,只好到下一世去后悔了,不觉脱口叫道:“啊哟,这如何可以呢!这如何可以呢!”她着实后悔自己弄巧成拙,把自己对张生的情与爱,竟亲手葬送了。不禁眼眶里滚动着泪花,还得强自忍住,以免被红娘看笑话。

红娘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心想不能再逼了,张生再不看信,她今晚不会去“迎风户半开”的,还是让她知道张先生已经看过信了吧。就说道:“小姐,别着急。那张先生说过以后,一眨眼他又变卦了。”

小姐忙问道:“他是怎样变卦的?”

红娘道:“张先生说,既然是小姐的信,看就看,反正也不想活了,被小姐气死,总比给老夫人气死要强得多。我看着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书柬打开,仔细看了。”

小姐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心想张郎啊张郎,只要你看一眼此信,你就不会恨我了,病也会痊可了。但不知看过以后反应如何,千万不能把秘密泄露给红娘啊!让我试探一下红娘是否知道。说道:“红娘,那张先生看了书柬以后如何了呢?有无话说?”

红娘想,我全知道了,可是不能说,一说穿,你一定害羞,不敢去践约.岂不是替张相公帮了倒忙。张先生的话,还得编造,说道:“小姐,张先生看了小姐的书柬以后。倒反而安定下来了,嘴巴里不住念叨,好像是老和尚念经,也好像在吟诗,我听不懂。”

小姐想,是在念诗,又问:“后来怎样了?”

红娘道:“我听得一两句,他说道: ‘小姐的一番好话,一定遵命,就恐怕说了不算。’”

小姐听后,沉默不语,心想,张郎,你等着我吧,我不会说了不算的。现在时光虽早,我却要先作准备,说道:“红娘,告诉厨房,安排晚饭。”

红娘道:“小姐,太阳还未下山,前边暮鼓未响,吃晚饭不免过早。”

小姐道:“我已经饿了,让他们安排就是。”

红娘想,这么早吃晚饭,从来没有过,看来小姐是恨不得马上去赴约哩。说道:“是,红娘就去吩咐。”说罢,走到外房,恰巧厨房的小丫环提了一桶热水送来,红娘吩咐道:“把水放下,速速回去,安排小姐的晚饭。”

小丫环说道:“红娘姐姐,天色还早,怎么就要进晚饭,恐怕厨下还没有做好呢。”

红娘道:“休得罗嗦,小姐饿了,快去安排,马上送来!”

小丫头应命而去。

却说小姐吩咐红娘去吩咐安排晚饭后,她就坐到妆台旁,动手整理晚妆。今天的晚妆特别费心费力,本来小姐喜欢淡妆,今天却略为加浓,远山眉换成柳叶眉,樱唇点得更红,脸上重施脂粉,头上另换首饰,赤金单凤展翅步摇,百珠赤金双股钗,羊脂白玉簪绾住发髻,耳上挂一副八宝攒珠耳坠子,更显得雍容华贵,真个是杨妃再世,西子重生。小姐的晚妆方毕,晚饭已经送到,食不知味地吃了半碗,再也吃不下了,放下碗筷,小丫头收拾干净不表。小姐此时心里却很是着急,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可如何避开红娘的脱身计策还没有想出来,很后悔在写诗定约时,没有把红娘的因素考虑进去,弄得现在进退两难,去赴约吧,怕红娘知道;不去吧,太对不起张郎,这可如何是好?

红娘在外房,一直想着白天的事。小姐你命我去送信给张生,当面多少做作,原来在诗里暗约他来!你瞒着我,害得我为张生而难受,本来我要来质问你,当面揭穿你,看在张相公的份上,不说破算了。我看你们俩在此刻,都巴不得立即天黑,在太阳老高老高的时候就盼望月亮赶快爬上来,挨一刻好像过了一个夏天。看到太阳挂在柳梢头,迟迟不肯落山,恨不得请羲和圣贤来把它狠狠地打下去。看你天还没有晚,就叫着吃晚饭,把晚妆打扮得神气活现,这都是为要配成一对,控制不住心猿意马,准备着云雨巫山,去和张生幽会。可怜那张秀才,这二三日来水米都不沾牙,完全是为了闭月羞花的小姐,可是小姐的性子,真真假假,无法捉摸,一个劲任性胡来。总以为可以瞒过别人,真是欲盖弥彰。我知道你现今如坐针毡,没有办法到花园去“迎风户半开”。我宁愿冷眼旁观,也不想替你出谋划策,我要看你小姐有多大的能耐瞒过了我出去开门?不过,万一你被我盯得紧,出不去,岂非又要害苦了张相公?刚才张相公再三托付要暗中相助,就助你一把吧。但是怎么去助,既要助,又要不露出我已经知道小姐的秘密,让她放心前去,倒是要费一点脑筋的。还是老办法,叫她烧香拜月,看她去不去。说道:“小姐,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小姐道:“是啊,花阴重叠香风细,庭院深沉月淡明。难得的初秋夜景。”

红娘道:“是啊,今夜景致和往常不同,凉丝丝的晚风,透过了窗纱,绣帘儿用金钩绾束,暮色停留在朱栏,楼角上收敛了晚霞,一轮明月已在东墙高挂。小姐,这样的月色秋景,耽在屋子里,未免可惜,不如到花园走走。”

小姐正在苦思如何到花园去,听得红娘如此说,心中一虚,忙说道:“到花园做什么啊?”

红娘见小姐心虚,很是得意,谁叫你瞒我!说道:“去烧香拜月啊!这是小姐的老规矩,怎么忘了!”

小姐是巴不得立刻就走,张郎在那里大概等得心急火燎哩。但又不能让红娘看出自己也急不可耐,就装做平淡的样子说道:“红娘,我想夜色已深,不去也罢。”

红娘想,瞧,又在口是心非了,却道:“不去花园,又有何事可做呢?”

小姐道:“且去睡吧!”她想,安排你去睡了,我可以一个人悄悄地去。

红娘想,你要安排我睡了一个人去么?那我不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担待得起,还是同去为妙。如何让她和张生会面,到时候看情况再说。主意打定了,说道:“小姐,楼上闷热,睡不着的,还是到花园里去烧香乘凉,一举两得啊!”

小姐想别说一举两得了,一得没有我也是要去的,但是还不能立即答应,就故作迟疑,说道:“这个嘛……”

红娘道:“不去则辜负了如此花月良宵,罪过罪过。”

小姐道:“既然你坚决要去,看在你的份上,不要扫了你的兴,我就去一回吧!”

红娘气得差点叫出声来,你自己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还说我坚决要去花园。你去找男人幽会,还说成全我,好像是我和张生幽会,真是岂有此理!不过,为了暗中相助,也就认了。说道:“多谢小姐的一番美意。”

于是红娘拿了香具,执了纱灯,小姐拿了一把齐纨团扇,一方汗巾,主仆二人一同下楼。到了园中,小姐的心跳得格外剧烈,她担心张生会莽莽撞撞从花影下跑出来,那时,红娘在身旁,叫我如何是好?一路上尽在盘算如何应付可能发生的尴尬场面。其实小姐也是杞人忧天,她不想想,门都没有去开,张生怎么能进来呢?她一忽儿赶在红娘之前,她想,万一张生已经进了园内,我在前边,先看到他,我就向他递个眼色,打个手势,让他先藏好,等我调开红娘以后再出来。又一想,走在前边不妥,我使眼色,打手势,又不是白天,在这朦胧的月光下,万一他不注意,没看到,一下子走了出来,我连退步都没有,还是走在后面好。如果张生冒冒失失走出来,前边有红娘挡着,我还可以退身躲避。心里患得患失,一路上忽前忽后,徘徊不定。

红娘都看在眼里,心想,好啊小姐,到现在你还要弄虚作假,你先走,是想堵住张生,不让他给我看见;你走在后,是怕万一张生出来,你可以拔脚逃回去。想得真如意,且看你如何应付吧。

小姐与红娘走在小径上,脚步声、衣裙窸窣声惊起了嫩绿池塘里的睡鸳鸯,发出了泼刺刺的声响。小姐吓了一跳,莫不是张生从哪儿钻出来了?定神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有池塘里的几对鸳鸯在游动,连忙把脚步放慢。走不一会,又听得“哇”的一声,又把小姐一惊,原来是嫩黄杨柳丛中有栖鸦惊飞。小姐心慌意乱,脚下金莲踩损了牡丹芽,头上的玉簪钩住了荼■架。夜凉露水重,花径青苔滑,湿透了凌波袜。

今晚,红娘把香案儿设在湖山杨柳边,离便门不远,对面是棋亭,亭子正中一张汉白玉石桌,上面刻有围棋盘,两筒黑白棋子,棋案四围有四只鼓形石凳,正好可以休息。小姐焚香拜月以后,

红娘道:“香已经烧了,小姐,不妨到棋亭里歇一歇。今晚园里萤火虫很多,我去扑几只来玩玩,小姐,你看怎样?”

小姐想,这鬼丫头真聪明,我巴不得你走得越远越好。她向四周看了一眼,果然有不少萤火虫,一闪一闪,像流星般飞掠,很是好玩。说道:“红娘,夜深露水重,花径湿滑,小心摔倒了!”说罢,独自走向棋亭,坐下后手托香腮,陷入沉思,谋划着如何去开门。

红娘之所以借扑流萤之机离开小姐,是想看看张生到了没有,便有意挨近便门。一看,便门还关着,可见小姐并未来过,就轻轻拨开门栓,把门慢慢地拉开,门外却不见张生,暗道:“什么时候了,这傻角还不来?也许躲在别处,给他发个暗号吧。”说着,就撅起嘴唇,“赫赤赫赤”地吹了几声。

张生在假山上早已等得脚疼腿软,垂头丧气,情绪极为低落,几乎绝望了,但两只眼睛从未离开过便门。现在忽然看到从便门里探出一个女子的身影来,不用问,一定是小姐无疑,顿时精神倍增,立即撩衣从假山上跳下,直趋便门,嘴里也轻轻地吹着“赫赤”,“赫赤”!

红娘一听,知是张生,轻声说道:“那个鸟人来了,我只以为是槐影风摇暮鸦,原来是戴歪了乌纱的玉人。”这倒很妙,一个是暗藏在曲槛边,一个是背立在湖山下,既未嘘寒问暖,也未互相搭话。

红娘正在张望,冷不丁给张生一把抱住,说道:“小姐,你来了,想煞小生也!”

红娘连忙挣扎道:“该死的,是我呀!你仔细看看。”

张生定神一音,却是红娘,窘迫至极,说道:“啊,红娘姐姐,我不知道是你,小生鲁莽了,请姐姐原谅。”

红娘道:“相公,你是读书人,怎么这般莽撞!”

张生道:“小生等待良久,已是心慌意乱了。”

红娘道:“看你这穷酸,饿得眼花!幸亏是我,若是老夫人,看你怎么办?”

张生道:“姐姐,羞死我了!”

红娘道:“下回看得仔细点。”

张生道:“是,是。红娘姐姐,我家小姐在哪里?”

红娘用手一指,说道:“你看,在湖山脚下棋亭里边坐着哩!”

张生道:“姐姐,请闪过一边,我要去见小姐。”

红娘忙拦住道:“慢来,我问你,真的是小姐约你来的吗?”

张生道:“姐姐,这还有假,有小姐的亲笔简帖为凭。”

红娘道:”你可别错会了意。”

张生很自信地说道:“姐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小生是猜诗谜的行家里手,风流随何,浪子陆贾,还会错吗?放心好了,请让我过去。”

红娘看他说得如此肯定,也就放心了,说道:“相公,今晚是你的吉日良辰,红娘有几句话要事先嘱咐,你一定要听我的。”张生心里很焦急,但又不能不听,因为便门给红娘堵死了。说道:“姐姐请讲,小生洗耳恭听。”

红娘道:“今晚你们这样成亲,虽然没有贺客,还是很热闹的,你看淡云笼罩着月华,好像红纸护银蜡的花烛,小园林是洞房,那柳丝花朵是帏幕,绿莎草茵是绣榻。你看这良夜迢迢。周围寂静,花枝儿高低交叉,正是入洞房的好时候。相公,我要叮嘱你,小姐还是黄花闺女、你千万不能粗暴,要温柔多情,话语要甜蜜,万不可把她看作是残花败柳。”

张生道:“姐姐放心,小姐是相国千金,小生怜香有心,惜玉有意,怎敢唐突西施?”

红娘又道:“相公你仔细瞧,她是个娇娇滴滴的美人儿,白玉无瑕,粉脸焕发春情,乌发光可照人。像这样的可人儿,给你享受,相公,你好福气也!”

张生道:“多谢姐姐成全!”

红娘道:“我也不图你一杯酒,也不想喝你一杯茶,却要这样的担惊受怕,可全是为了你啊!免得你在夹被窝里孤眠凄苦,从今以后,你可以不必再唉声叹气,也不需要牵肠挂肚,准备你那聪明解事的能耐,小心地去奉承小姐吧。”

张生道:“多谢姐姐关心,请姐姐引领小生去见小姐吧。”

红娘道:“不行不行!小姐写诗约你,还把我瞒得紧紧的,我到这里,还是借口扑萤火虫才来的。我替你带了书信,小姐恼羞成怒,把我骂了一通,现在我把你领了去,那还得了,当心别又弄砸了自己的好事。”

张生道:“那么请姐姐闪开,让我自己进去见小姐。”

红娘道:“这也使不得,你不能从便门进来!”

张生道:“这是为什么?”

红娘道:”相公你也不想想,小姐根本没有来开门,你怎么能进园内呢?很显然,是我红娘放你进来的。小姐瞒我,就是想不让我知道你们约会的事,你要从便门进来,岂不要坏事吗?”

张生道:“既然便门不得而入,难道要小生插翅而飞吗?红娘姐姐,君子有成人之美,还望姐姐想一个好办法出来,成全了小生吧!”

红娘一想,这倒也是,便门不能进,难道叫他飞来不成!她向周围察看了一下,见西厢书院靠粉墙处有座假山,花园这边贴墙刚好有棵桂树,地势很好,可以利用。就对张生说道:“相公,办法有了。”

张生很是高兴,忙说道:“姐姐快讲。”

红娘道:“相公你看,那假山靠近花墙,这边又有一棵桂花树,刚好探过花墙,你从假山上爬过花墙,沿着那棵树跳下来,不就进来了吗?”

张生道:“红娘姐姐,小生乃读书之人,这粉墙儿叫小生如何跳得过去呵!”

红娘道:“相公,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这矮粉墙也跳不过,以后还能跳龙门吗?”

张生道:“红娘姐姐,别开玩笑了,龙门容易跳,这粉墙嘛,实在吓死人了,请姐姐再想一个妙法。”

红娘道:“除了跳墙之外,没有第二条路了。”

张生道:“既然如此,小生也豁出去了!请问姐姐,何时才能跳墙?”

红娘想了片刻,说道:“这样吧,我先回去,和小姐下局棋,让我避开和你串通了的嫌疑,再者,还可以分散小姐的注意力。然后你再跳,等我见到你以后,我再找借口离开,你就可以和小姐倾诉相思了。不过,和小姐谈话时,千万不能说我知道你们的事,也不要说我见到你来,否则你要自讨苦吃的。”

张生道:“多谢红娘姐姐关心,小生记住了。”

红娘道:”我回棋亭去,你也去吧。”说罢,转身入园,随手关上便门。又装模作样扑了几只流萤,包在素丝汗巾里,向棋亭而来。

却说小姐,独自坐在棋亭上,心里七上八下的,很是不安。由于自己一时疏忽,没有去把便门打开,害得张郎在那边空等了半夜,真对不起,不过,我也没办法,红娘始终没有离开过。现在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也许见等不到我已回去了。张郎,这不是我失约背信,我实在没有办法啊!现在红娘不在身边,我且去开门,如若张郎没有回去就好了。正要立起身,只见有个黑影从便门方向自远而近向棋亭走来,小姐心头一震,我还没有去开门,张郎怎么会来的。等黑影走近一看,原来是红娘,小姐的心又沉了下去,心想张郎啊,你我真是命苦,好事多磨,这个佳期算是完了。说道:“红娘,怎么现在方来,扑了多少流萤?”

红娘道:“扑的不多,就这么几只,有个把飞到那边墙外去了!”说着,把包萤火虫的汗巾扎好,挂在棋盘上方,萤光闪闪,倒也别致。又说道:“小姐,你曾讲给我听过,古人车胤好学,家贫无钱买灯油,在夏天捉了萤火虫来照着读书,叫做囊萤读书。我们今晚也可学他一半,来个囊萤下棋,小姐,你说好不好?”

小姐心想,你的棋是我教的,一手臭棋,何况今晚已经约好了张郎,哪里有心思下棋?一转念想道,下两局也好,可以挨些时间,一会儿找借口把红娘支开,好去开门。说道:“红娘,下几局无妨。”

于是主仆二人各拿棋子,在棋盘上角逐起来。

张生在粉墙上把二人的举动看得很清楚,心想,时光差不多了,可以往下跳啦,可从墙上往下一看,吓了一跳,刚才在地下看粉墙并不高,现在爬在墙上为何变得高了呢?叫我跳下去,不死也得摔成残废。这便如何是好?看看周围,根本无路可通,张生心里又急又恨,真个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如果不跳吧,到手的好事,服睁睁地丢掉,往日的相思岂不是白费!怎能甘心?看看时间又不多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不能再犹豫不决了,这真是“人急悬梁,狗急跳墙”,色胆大如天。张生把衣襟一掖,一手攀住桂树枝,牙齿一咬,鼓足勇气,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纵身往下一跳,刹那间就脚立实地。连忙整了整衣冠,衣服上只沾了些许露水,并无尘土。张生借了月光撩起衣襟,遮遮掩掩,挨近棋亭,掩到小姐背后,在一根亭柱后躲着,只要红娘一抬头,就能见到他。此时主婢两人虽然在下棋,但各有心事,所以这盘棋彼此都是昏着迭出,哪里是在下棋,不过是耗时间而已。红娘更是屡屡抬眼四顾,搜寻张生的影子。猛然间瞧见小姐身后有个人影,倒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果然是那呆鸟来了。心想你既然到了,那么我要脱身退出了。遂道:“小姐,这一步棋不大好下,让我多想想。这萤火虫的光也太暗了,让我再去扑几只,一会儿就来。”说罢,起身出了亭子,走到小姐看不见她的地方,就折了回来,绕到棋亭边,在花阴下躲着,注视着张生和小姐的举动。

张生一见红娘走开,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就从小姐身后走出,转到前面,说道:“呀,小姐!小生有礼了!”一拱到地。

小姐不由得“哟”了一声,一看是张生,心里又惊又喜又奇,惊的是太突然了,喜的是心上人终于赶来了,奇的是你怎么能进来的。我被红娘缠住了,无法脱身来开门,难道是飞进来的,还是红娘先前去扑萤火虫时给领进来的?如果是你自己来的,那还可以和你一诉相思之苦;如果是红娘领进来了的,哼,今天要你下不了台。我且先问问清楚,问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张生正在施礼,听到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就立起身来,连忙回答道:“小生是跳墙过来的。”

小姐一听,总算还好,是自己来的。又问道:“有人看到你来吗?”

张生脱口而出,说道:“只有红娘一个人看见。没有别人。”张生此时高兴得过了头,把红娘的千叮万嘱全给忘了。

小姐听得如此回答,心中火冒三丈,就红娘一个人看见,你还要多少人看见?我用尽心机,为的就是不让红娘知道、你倒好,全给我抖出来了,真可恶,叫我的脸面放到哪里去?越想越恼火,你是什么玉人,连木头人都不如!红娘缠了我一个晚上,不给我一个空隙去开门,此刻忽然又去仆萤火虫,人一走,张生就出来,有那么巧的事,还不是你们已经串通了来糊弄我。小姐此刻是火上加气,气火交加。别看你鬼丫头不露面,肯定躲在近旁瞧把戏,我来戳破你的诡计。就提高了喉咙喊道:“红娘、红娘,红娘快来!”

红娘躲在近旁,张生和小姐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当听到张生说“只有红娘一人看见”,就知道事情糟了。心想,这个傻角,真拿他没办法,虽然事先千叮万嘱,还是露了出来,今晚别说好事了,坏事还不知坏到什么地步呢?现在听得小姐叫唤,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收拾。但不能立即就出去,出去得快了,连自己一起倒霉,还是等一会,看看事态的发展如何。再出去不迟。

张生给惊呆了,好好的事一眨眼变得如此难堪,礼也不回,话也没有,又一个劲地喊红娘,我究竟犯了什么错,真是莫名其妙。这时的张生,窘得无地自容,口中“这这这……”说不出话来。

小姐见红娘还没有来,是真的走远了吗?又提高了喉咙喊道。“红娘快来,红娘快来!”回头看看张生,心想,都是你,谁让你被红娘看见,弄得我下不了台,现在我只好作一篇假文章,又要委屈你了。小姐连叫了好几声“红娘”,不见回音,就对张生说道:“嗳,你是什么样人啊?”

张生听此问话,脑子里“嗡”了一下,什么?连我都不认识了,是救了你命的张郎。心里是这么说,可嘴巴却堵住了,只是“呀”了一声。

小姐又说道:“我在这里烧香,你无缘无故地闯进来,有何居心?”

张生已是张口结舌,只是“这、这、这……”

小姐道:“若被老夫人知道了,有什么理可说?”

张生想,怎么变了卦了?明明是你约我来的,你的诗我已背得滚瓜烂熟,须知这是你亲笔所写,如何可以赖得?哪知张生只在肚皮里说话反驳,口中却没有声音,可能是被小姐当头一闷棍给打蒙了。他还在暗自嘀咕!看来你们崔家耍赖是门风,你的老娘,当初赖我,赖的还是口头婚约,可以说是口说无凭。你小姐今晚却把黑笔落在白纸上的亲笔诗都能赖掉,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一边想,一边呆呆地瞧着小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红娘在花丛里,蹑足潜踪,听得清楚,心想,小姐啊小姐,你太过分了。你们本是一对儿夫妻,又何必如此难堪?一个是怒气冲冲,唠唠叨叨讲个不停;一个是满面羞惭,悄悄冥冥,早禁住了随何,镇住了陆贾,低着头,躬着身,如聋似哑。红娘心里火不打一处出,这个傻角,背地里的嘴巴到哪里去了?平日在我面前,那么会讲,在小姐面前,就成了哑巴!你也太没出息了,你为什么不记得那“待月西厢下”,走向前去把她一把抱住了,即使告到官府衙门,难道怕丢了你的脸!你真是个花木瓜,中看不中用,活该给香美娘训得狗血淋头。红娘看了张生这副窝囊相,真是有火发不出。

莺莺小姐责备了张生几句,见张生呆呆地站在那里,躬身低头,一言不发,心里也老大不忍,本想去向张生打个招呼,说明是假的。忽然发现花丛那里露出一片衣裙,分明是红娘躲在旁边暗暗偷看,那么我说的后她全都听到了。这就不能跟张生打招呼,而且戏还要做足,于是提高了声音喊道:“红娘快来,园中有贼啊!”

张生听得小姐喊园中有贼,不由得“啊”了一声,气得几乎晕倒,浑身都在发抖,好啊,不仅不认我,还把我当成小偷!

红娘一听,小姐大喊园中有贼,连说坏了坏了,半夜三更喊有贼,被别人听到,一起来捉贼,事情闹得更大了。赶快从花丛下钻出来,转到棋亭里,说道:“呀,小姐,做什么,做什么?”

小姐此时已明知“有贼”这两字太过分了,但已经说出口,也就只有错到底了。说道:“有贼!”

红娘道:“是哪一个呀!”

张生道:“是小生呀!”

小姐听了,“呀!”他如何自认是贼呢?

红娘听了,惊得“啊”了一声,心想有你这种傻角,会抢个贼来做做。本来我问是哪一个,小姐总不会指着你说就是这个贼,一定会改口的,现在自己承认是贼,有什么办法呢?红娘对张生看看,唉,真傻,只好我来挽回挽回吧。说道:“我们花园里不可能有贼的,让我来查查看。”

装模作样地对张生端详一番,说道:“原来是你,小姐,这个贼子不是生贼,是熟贼。不要紧的。”

小姐听了,差一点笑出来,这鬼丫头,贼也有生熟!说道:“啐!一派胡言!”

红娘道:“小姐,红娘并未瞎说,这个贼子你小姐跟他也很熟,不是别人,乃是张先生!”红娘这么说,是在点醒小姐,不要太过分了,也可以下台阶了。

小姐道:“不管是谁,给我赶了出去!”

红娘想,张生啊张生,小姐要把你赶走了,你有话快说吧!你不说,我来逼你说,遂问道:“张先生,你深夜来此,要做些什么勾当?”

张生心想,你们主仆倒好,一个写了诗约我来,一个出了馊主意让我冒了天大的险跳墙过来,现在一个把我当成贼,一个查问我做什么勾当,你们是存心捉弄我。张生被气得噎住了。

小姐见红娘在查他做什么勾当,心想,不能让她查,等会儿张生实话实说,我还不羞死,遂道:“红娘,不必与他多说,快撵他出去!”

红娘想,你不让我问,我偏要问,问出了实情,张相公的贼名可以洗刷了。于是道:“张先生,你说不说,你不说,扯你到老夫人那里去!”

小姐一听,大为着急,把他带到母亲那里,我还有什么脸面呢?忙说道:“红娘,带他到老夫人那里,恐怕坏了他的名誉,不必计较了,撵他走了便罢!”

红娘道:“小姐别生气,让红娘替小姐开导开导他。张先生,你是个读书之人,既然读了孔孟之书,一定懂得周公之礼,你深夜来此何干?不是我们崔家硬要像衙门里那佯审问你,我跟你说几句老实话,我只道你学问像海样深,有随何、陆贾的才智,谁知你的色胆有天来大!谁让你深夜进入人家的花园?你本是个蟾宫折桂的秀才,却不道来做偷花窃柳之人,不想去跳龙门,却来学跳墙。”说到这里,转头对莺莺道:“小姐,看在红娘的份上,饶了他吧。”

小姐也趁势下台,说道:“张先生,若不看在红娘的面子上,带你到老夫人那里,看你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红娘说道:“张先生,现在小姐已经看在红娘面上,和你罢休了。如若弄到官府衙门,官府大老爷一定会说,你既然是个秀才,应该好好在寒窗之下苦读,谁叫你深夜随随便便到人家花园,夜入人家,非奸即盗,这个罪名你担得起吗?张先生呵,到那时,你只好让细皮白肉挨一顿打!”

小姐也说道:“先生虽然有救活我们一家之恩,受恩应当报答,但是既然已经兄妹相称,怎能有这非分之想?万一给老夫人知道了,先生你何以自处?”

红娘道:“小姐息怒,叫他向你赔个礼,道个歉,消消气。”说着,过去一拉张生,说道:“小姐已经饶恕你了,快到小姐面前跪下请罪吧。”

张生此时已被她们主婢一吹一唱,气得好像木偶一般,红娘叫他跪下,他就跪下。

小姐见张生跪下,如何受得了,连忙立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回楼而去。

红娘没有防备小姐会临阵脱逃,一走了之,赶忙想位住,已经来不及了,出棋亭一看,小姐逃得像飞一样快,也追不及了。就回到亭子里,对张生说道:“相公,请起来吧!”

张生茫然地说道:“小姐,呀,小姐走了!”

红娘道:“走了,相公,请起来吧。”

张生才想到还跪在地上呢,想起身,只觉得一阵头晕,几乎跌倒,说道:“姐姐,请你扶我一把。”

红娘道:“是,相公当心了!”见张生双手冰凉,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知道这回受的刺激太深了,关切地问道:“相公、怎样了!”张生只觉得头晕脑胀.四肢无力,一边从衣袖里掏出莺莺的回柬,一边说道:“是你叫我来的,怎么一下子变卦,唉,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

红娘道:“别念了,我问你,小姐究竟约了你没有?”

张生道:“怎么没有呢?”

红浪道:“要不你解释错了!”

张生道:“并非小生夸口,我是猜诗谜的行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哪会解释错呢?”

红娘道:“相公,算了吧!你是哪门子的猜诗谜行家?‘迎风户半开’差了一拍, ‘隔墙花影动’被假山遮挡,‘待月西厢下’月儿不见, ‘疑是玉人来,来了也白搭。”

张生道:“唉!从今以后我死了这条心吧!”

红娘道:“你这个强作风情的穷秀才,别再题‘春宵一刻千金价’,尤云■雨被太阳晒干了,窃玉偷香的胆子收起了吧,倚翠偎红的话语儿删除了吧,你管你何郎傅粉自己搽,她管她张敞的眉儿自己画,准备着 ‘寒窗更守十年寡’!”

张生道:“小生想再写一封信,请红娘姐姐捎去,让我表白一番,可以吗?”

红娘道:“相公,你那种淫词儿算了吧,书信儿也用不着再写,你怎么还看不透、想不穿这风流戏法?从今以后,让卓文君自家去忏悔,你这个司马相如,收心养性游学去吧!”

张生道:“唉!你这小姐,送了我的命也!”说罢,连连叹息。

红娘扶着张生,说道:“相公,自己保重。”

张生道:“和小姐成为夫妻的念头再也不敢想了,但我自病自知。红娘姐姐,这半年来,蒙红娘姐姐关心照顾,小生万分感激,小生也把姐姐看成平生第一红粉知己。”

红娘道:“多谢相公看重。”

张生道:“红娘姐姐,小生身在客中,自知疾病已入膏育,如果侥幸不死,请姐姐来西厢看我一两遭。”

红娘道:“相公何出此言,要多多保重才是。”这时已经到了便门口,红娘拔去门栓,拉开便门,说道:“相公走好,红娘不远送了!”红娘看着张生摇摇晃晃走出便门,心里一阵难受,对张生无限同情,但却无力相助,只有长叹一声,悻悻然把便门关上。

张生走出便门,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跌倒。这时琴童飞奔过来,连忙扶住主人,说道:“相公,相公!”

张生见琴童过来,连忙把手搭在琴童肩上,嘴里不住地叫道:“气死我也,气死我也!”琴童也道:“气死我也!”

张生诧异道:“你气些什么?”

琴童道:“棋亭上的事,琴童都看到听到了,把你相公当成贼,我变成贼琴童,岂不气死我也!”

张生忙制止他道:“小声点,今夜之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快扶我回房!”

琴童扶着张生,觉得主人周身发抖,一摸双手,冰凉冰凉的,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说道:“相公,你怎么这样了?”

张生道:“身上不舒服,恐怕要生病了。唉!这一场怨气,眼见得此生全休也!”

第十二章 得病寄方

话说张生在昨晚上受尽屈辱,勉强走出了使门,由琴童扶着,回到西厢,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如何能睡得着。越想越冤,且不说我解了半万贼兵之围,救了你们崔府一家性命,就说这次,明明是小姐约我去的,见面却变心肠,还把我当成贼。娘赖婚,女儿赖柬,赖得一个比一个凶,母女俩合伙着来害我,唉,我真傻啊!

更鼓已敲四下,张生在朦胧中忽然听到有敲门声。时辰这样晚了,还有人来敲门,忙问道:“是谁?”

门外并无人回答,但还是不停地敲门,张生披衣起床,走去开门,见门外竟是莺莺,心中大喜,说道:“不知小姐芳趾光降,未曾远迎,请小姐恕罪。”

小姐微微一笑,低头不语。

张生道:“小姐请!”

小姐依旧默默不语,微笑着走进书房。

张生见小姐独自一人来到,已急不可耐,拥着小姐走进里房,小姐也不拒绝,只是低头害羞。张生忙替她宽衣解带,二人上床并枕而睡。张生把小姐抱在怀里,又爱又怨地说道:“小姐有劳你来投奔我,承受你的情深意重,不过刚才为什么拒绝我,还把我当作贼。我来花园,原是你叫红娘送来了情诗,答应我同效鸾凤,哪里知道一句话不中听,你就即刻翻了脸,好像是在戏弄我。”

小姐在张生耳边软语温香地说道:“那是为了避开红娘的耳目啊!现在特来谢罪,侍奉张郎,给你享受

 

,好吗?”

张生此时神魂飘荡,脸庞贴在小姐粉腻的脸上,樱桃小口上的口脂发出麝兰香味,尝尝滋味,觉得甜津津的,小姐把丁香舌尖,伸进了口中,好似含了玉液琼浆;最美的是小姐的一双玉臂,紧紧将自己箍住,身子不住地颤动,锦被翻起了一层红色的波浪。

后人有《一剪梅》词一首,咏张生与莺莺云雨。词曰:

芙蓉庭院晚风凉,好乘余兴,别逞风光。斜插花枝瓶口滑,轻挑莲足橹声长。颠鸾倒凤不寻常,一种风情,两处多忙。个中谁更着殷勤?不是情郎,却是情娘。

正在如醉如迷,欲仙欲死的时候,忽听得■的一声,萧寺疏钟震响,张生暮然惊觉,摸摸身边,哪里有什么玉人?楚台云雨一去无踪,原来是一场春梦。梦中的欢乐,更增加了醒来后的忧伤。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只记得刘禹锡的《竹枝词》有‘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今日你小姐啊,却是西边日落东边雨,道是有情却无情啊!”说罢,两滴清泪,滚向枕边。心里万念俱灰,竟然浮起了自杀的念头。他想,与其受这种无边的痛苦折磨,还不如死了的干净,人活百年,总是一死,早死早得解脱他想挣扎着起来,上吊自尽,怎奈一点力气也没有,唉!看起来连死都没力气了。

张生自思自叹,有死的念头,却无死的力气,真想痛哭一场。后来一想,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们崔家如此欺侮捉弄人,惹不起,躲得起,我张珙也不是久居人下的无能之辈,蟾宫折桂,易如反掌,那时候,我自然“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再来崔家,拜访你老夫人!如此一想,增添了他活下去的勇气,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决定要离开这个令人心碎之地。

琴童今天起得特别早,他担心主人的病,过了一夜是否有所好转,过来一看,张生面如金纸,精神萎靡,一探额门,滚烫滚烫的,知道主人病得不轻,又见张生挣扎着要起床,忙说道:“相公,你不多睡一会儿?”

张生道:“琴童,与我速速整理行李,我们立刻动身,此处已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琴童道:“相公,你在生病啊,需要静养,等好了以后再走不迟。”

张生发怒道:“狗头,不用你操心。快给我收拾行李去!”

琴童知道相公被欺受辱,心里委屈怨恨,有说不尽的痛苦,琴童也不想再在这里,可是主人病得不轻,怎么可以远行呢?先稳住他再说。说道:“相公,你先躺一会,等我把行李整理好了,再来服侍你梳洗,”

张生此时,头好像裂开似的疼痛,四肢一点力气也没有,也确是支撑不住,就是受不了这口怨气,才要硬撑着动身,琴重要他先躺一会,这也好,等行李收拾好,雇上了车,上车就走,倒也干脆。所以接受了琴童的建议,合上了眼睛,早已身心劳瘁,昨晚又没有睡好,所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琴童其实并未去收拾行李,在外间磨蹭了一会,进房一看,见张生已经入睡,连忙进去找到崔安老总管,说道:“总管老伯伯,我家相公病倒了,病得不轻。”说道,流泪不止。

老总管道:“琴童兄弟,别急,让我去禀告老夫人,去请大夫来医治。”

琴童道:“多谢总管老伯伯,拜托您老人家了。西厢没有人,我回去侍候相公。”说罢,向老总管施了一礼,急急忙忙回了西厢。

老总管立即来到内堂,见了老夫人,说道:“老奴崔安,参见老夫人。”

老夫人道:“老人家,罢了!到此有什么事吗?”

老总管道:“禀老夫人,张相公病倒在西厢,病情不轻。请老夫人定夺。”

老夫人听得张生病倒,心里也着实着急,知道张生的病根是因为赖婚。读书人的脾气固执,想不开,抑郁成疾,如果病势沉重而发展到有个三长两短,传扬出去,说我仗势欺人,恩将仇报,赖婚坑了人家,落一个坏名声。平心而论,张生也确是有恩于我们崔家,赖婚归赖婚,受恩总该报答,我一定要尽力把张生的病医好,这样,也是我们崔家有恩于他了,恩恩相抵,将来再多酬谢些金帛,他去赴考,我们回博陵,各奔前程,在情理上也说得过去,我想张生也无话可说了。老夫人思索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办法,请法本长老先去摸摸情况,看看病情重不重,如果是偶感风寒,小病小痛,只要好好调养,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是重病,就得请大夫医治了。最主要的是让法本长老去了解一下病源,长老和张生原是亲戚,张生必会对他吐露心曲。打定主意,说道:“崔安,你到前边寺里去请法本长老来此叙话。”

崔安应命而去,到得方丈,见了长老,说道:“长老,小人奉了老夫人之命,请长老过去叙话。”

长老问道:“所为何事,还烦管家亲自前来?”

崔安说道:“张相公病倒在西厢,可能是请长老前去商议医治之事。”

长老一听张生病倒,心里也很着急,他和张生虽非亲戚,却是个忘年之交,何况佛殿许婚时,曾经担任过临时大媒。这次张生的病,肯定是由赖婚引起的,读书人性情固执,怨气郁结,哪有不病之理!老夫人做事也太乖张,既然婚已经赖了,不及早打发张生走路,不是在坑害人家吗?长老对老夫人的行事,深感不满。随了崔安,来到中堂。

长老见了老夫人,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老衲参见老夫人。”

老夫人道:“啊,长老少礼,请坐。”

长老落座,问道:“老夫人呼唤老衲,不知有何吩咐?”

老夫人道:“只因张先生卧病西厢,特相烦长老前去探病,以便延医诊治。”

长老想,为何你们崔家不派人去探病,张生不管如何,是你们崔家的大恩人,现在要我去,去探张生的病,我老衲是应该去的,这是我老衲和张生的情份,你老夫人要我去,算什么名堂?老衲明白了,你是赖了婚,无颜面去见张生,好吧,反正你不相烦,老衲也要去的。说道:“老夫人客气了,相烦不敢,老衲和张先生是故交,理应前往。”

老夫人道:“如此有劳了。”

长老道:“老衲即刻前往,探病以后,再来上复。阿弥陀佛!”告辞而去。

长老来到西厢,见张生病容满面,憔悴不堪,失尽了风流蕴藉。摇了摇头,说道:“阿弥陀佛,相公,久违了。”张生见长老前来,心里很感激,说道:“长老请坐。”

长老道:“听得先生偶染小恙,特来问候。”

张生道:“多谢长老关切。”

长老道:“相公好端端的,如何生起病来了呢?”

张生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长老,一言难尽!”

长老道:“不知得了什么病?”

张生道:“长老,不瞒你说,都是痴情所误,情根就是病根。崔府无情,欺人太甚!”

长老道:“阿弥陀佛!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七情六欲,人人皆具,即使是出家人,成了佛菩萨,一样有情。”

张生道:“这就奇了,佛家讲究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为何有情?”

长老道:“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佛家的情,是不能用凡人的情来衡量的,佛家的情是慈悲、慈悲的目的是普救众生。”张生叹了口气说道:“唉!可惜有人身在普救寺,就是不肯慈悲!”

长老道:“佛家的慈悲是无代价的,不论善恶,一视同仁,善人则接引西方,恶人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俗人的慈悲,是有代价的,有施有报,以德报怨是报,以怨报德也是报,以德报德也是报。有人施了恩不一定望报,至少在施恩时并未先想到别人必须要报。而受恩者则当时想到要报,过后又反侮,甚至忘恩负义,乃是常见的众生相,不足为怪的。”

张生知道长老的一席话,是针对老夫人赖婚之事而发的,但是,长老啊,你只知老夫人的赖婚,还不知道她的女儿赖柬的事哩!尽管小姐无情,我还不忍当众宣扬她的不义。有苦不能说,实在难以忍受。说道:“唉!长老,我想为人一世,活一百岁、一千岁也是死,彭祖号称活了八百岁,如今一个人也没见到过他,活着没有意思,还不如一条白练死了的好!”

长老道:“先生此言差矣!你是个饱读经史的君子,怎会有此短见,把性命当作儿戏。《孝经·开宗明义章》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现在有此拙见,那么上半年附斋追荐的孝心,完全付诸东流了。佛家讲要成正果,肉身成佛,要知道,一失人身,万劫不复,不要为了区区一件婚姻小事而自暴自弃。望先生三思!”

张生听了,默默不语。

长老又说道:“先生言道,你为痴情所误,老衲以为情为先生之痴所误。情这东西,其本身无利无害,它的利和害,都是由人控制的,给它利,它就对你有利;给它害,它就对你有害,这就是魔由心生。一切有情,无情,都是不存在的,又何来痴情?”张生听了长老一番言语,不禁连连点头。

长老道:“先生,老衲姑妄言之,你不妨姑妄听之。仔细辨一下,是也不是,望先生暂且忘却物我,好好静养。”

张生道:“听了长老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承蒙解劝,小生敢不从命。”

长老见张生已有所觉悟,知道情字不是三言两语所能破得了的,张生能有此认识,暂时可以放心,说道:“先生保重,老衲告辞了。”

张生道:“恕不远送。”

长老离开西厢,到中堂复命。老夫人见长老来了,说道:“长老来了,请坐。”

长老道:“多谢老夫人赐坐。”

老夫人道:“长老去探望张先生,不知病情如何?”其实老夫人所关心的是病源,病情倒是次要的。

长老道:“张先生的病嘛,可轻可重,总之,心病还须心药医。老衲告辞了。”长老实在不便说张生的病完全是你老夫人赖婚所害,只能说心病仍须心药医,其他都尽在不言中了。

老夫人听了,心里自然清楚得很,无奈不能和长老商议什么,今见长老告辞,说道:“长老请便。”

长老双手合十,向老夫人施了一礼,道声“阿弥陀佛”,回到寺内。

长老走后,老夫人的肚皮里又做起功夫来了。很明显,那穷酸已把病源和盘托出给老和尚了。张生的心病是婚姻被赖掉,心药那就是我女儿莺莺了,现在如果马上把莺莺许配给他,毛病立刻痊愈,可惜这是办不到的,不过我也不能空担一个赖婚的恶名声。莺莺绝对不能给张生,张生的病绝对要医治,张生的病绝对不能请大夫来医治。女儿是才女,博览群书,对医道也有研究,平日家中婢仆有什么小毛病,都是女儿开出几服汤药,就可以治好。现在就让女儿开个药方,一来可以避免把赖婚之事张扬到外面去;二来也让大家知道我老夫人受恩知报,关心张生;三来这张处方出自女儿之手,张生见了女儿的手迹,可以得到安慰,抵得上半服心药,病情自然减轻,然后再加强调理,以收药到病除之效。以后如何,等到他病愈后再作定夺。主意已定,就命丫环去通知小姐。此时,恰巧红娘来到中堂,她是得知张生病重,到前边来了解情况的。老夫人一眼见到了她,心想,让她去告诉小姐,更为妥当。说道:“红娘。”

红娘听得老夫人呼唤,忙应道:“是,老夫人。”

老夫人道:“西厢的张先生,忽然病了,想必是勤读过度,偶感风寒。他乃我家恩公,岂能不问。”

红娘道:“是,听老夫人吩咐。”

老夫人说道:“你到妆楼上去,传我之言,命小姐开一张祛邪热、驱风寒、消积食、补虚弱的好药方,以医张先生之病,让他早日恢复健康,不负救命之恩。”

红娘道:“红娘遵命!”

老夫人道:“事不宜迟,你快去让小姐开个药方,也不必拿来给我看了,立即送到西厢去。”

红娘道:“是。”说罢,退出中堂,径往妆楼而来。一路想,张相公真可怜,这场病硬是被你们母女俩作成的,现在还要用这种煞渴充饥勿惹祸的汤头药去搪塞,岂不是要把张相公活活气死吗?不知小姐是什么态度,如果无动于衷,一赖到底,恐怕张相公的这条命休矣。且上楼去看情况再说。上得楼来,到中房门口,微微揭开绣帘,见小姐独自呆呆地坐着,眼泪汪汪,默默无语。红娘上前叫道:“呀,小姐!”

小姐此时,正在回想昨夜之事,觉得很对不起张生。自己出尔反尔,约了人家又骂人家,太不应该了,但也是迫不得已啊!但愿张生能够理解我的处境!今后如有机会,再作补报。忽然听得红娘的声音,转过身来问道:“红娘,刚才你到哪里去了?”

红娘道:“小姐,我到老夫人那里去了,听说张相公病了,我是去探探消息是否确实。”

小姐问道:“是真的吗?”

红娘道:“红娘去中堂,恰巧老总管前来禀报,说张相公病倒在床,口吐鲜血,怨声不绝,立刻就要抱病动身,离开此地。”

小姐一听,好似晴天霹雳,心里像刀绞似的,眼泪不住地落下来。张郎的病,明明是被我气出来的,是我害了他啊。心里痛苦到了极点,流着泪说道:“红娘,这可叫我怎么办啊!如今老夫人怎样处分?”

红娘见小姐这般着急,看来小姐对张生还是有情的,昨晚上是为了避开我而演的一出假戏。可是小姐啊,你在演假戏,人家张生却当真了。你既然如此着急,当然知道张相公的病源,就得对症下药才是,说道:“老夫人命红娘上楼,请小姐开一张祛邪热、驱风寒、消积食、补虚弱的好药方,给张相公调理治疗。小姐,依红娘看来,不如趁送药方的机会,多写几句话劝慰张相公。”

小姐听了,有点犯难,怎么写呢?

红娘道:“小姐,不必迟疑。老夫人说,事不宜迟,速开药方,命红娘立刻送到西厢去!让红娘来磨墨,请小姐动手写吧。”说罢,立即拿出文房四宝,铺好纸张,磨浓墨汁,静静地等着。

小姐此时,心乱如麻。张生的病,岂是一张草头药方所能治的,即使写几句安慰的话,也不济事,真是“异乡易得离愁病,妙药难医肠断人”!红娘说张生气得要抱病启程,这怎么行呢,万一有个闪失,我莺莺将是罪孽深重,无以自赎了。要医治张生的病,药方是有,那只有我自己这味灵丹妙药了。但如何下笔呢?我总不能写“莺莺一个,夜间床上服下”。左思右想,觉得如果只顾小行,守小节,将会耽误了张郎性命,那是罪莫大焉,我莺莺决不做负心人。主意已定,立即拿起笔来,如风扫残叶似的,一挥而就。把笔一掷,说道:“红娘,药方已经开好,你拿了去吧!”

红娘看了这张纸上,没有多少字,药方她见过,也不是这般写法,有点怀疑是不是药方,因为不认得字,不好多问,只说道:“这就是药方么?”

小姐心里很乱,没有回答。

红娘又问道:“没有别的话了吗?”

小姐道:“没有了!”红娘哪里知道,小姐的一切话语,都在这纸上了。红娘见小姐没有话说,心里很生气,说道:“小姐,张相公的病不是由你作成的吗?你就一句话都没有?照这种情形,张相公不气死也要负气而去的,到那时你可不要后悔啊!”

小姐道:“我的话都在这药方上了,叫我还要说什么呢?你拿去就是。”忽然又想起了一事,问道:“红娘,老夫人要我开药方,是否要拿去给她过目?”

红娘道:“老夫人说由我直接送去就行了。”

小姐放下心来,说道:“如此甚好,你就把药方拿去给张相公好了,他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红娘道:“小姐你又来了,上次那封信,只为你彩笔题诗,原以为写的是织锦回文,却害得别人好像潘岳那样愁得两鬓添白发,沈约一般不思茶饭,卧床着枕,恨已深,病已沉,小命儿已送去了半条。昨晚上热脸儿当面弄得难堪,今日里又冷句儿把人折腾。我看这一张药方,少不得再加上半条命。小姐,半年相思,难道就此完结了吗?我看也不必把药方送去,让他去吧!”

小姐道:“好红娘,你就再送一次吧!”说着,掩面流泪。

红娘看了小姐这个样子,也无可奈何,说道:“红娘遵命就是。”说罢,拿了药方,一顿足,叹了口气,转身下楼。一路上,不住地想,小姐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见了面就假撇清,说什么“张生,我与你兄妹之礼,为什么生此念头”?背转身来,又是“好红娘,你就再去送一次吧”!把我红娘弄得晕头转向,无所适从!从今以后,就让她们把人家的恩山义海,看作是遥山远水,忘个干净吧。决不再去管闲事了。

红娘来到西厢,见琴童正在书房门口熬药,不知是伤心主人的病还是被炉烟薰的,眼泪直流。

红娘走到房门口,准备推门进去。

琴童见了,连忙起身拦住,说道:“且慢,不能进去!”

红娘道:“琴童,是我红娘呀!”

琴童道:“是你就更不能进去!”

红娘道:“这就怪了,为什么不能进去?”

琴童道:“你们崔家都没有良心,把我家相公当贼,我家相公气得生病;我家相公是贼,我就是贼琴童,我也被你们气出病来了!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红娘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琴童道:“昨天晚上,你们在棋亭的事,我在假山上全都看到了,你们说的话我也一句没有漏下。”

红娘想,难怪琴童生气,也不怪他,说道:“琴童哥,相公在里边吗?”

琴童听红娘叫他琴童哥,换了往常,能听到这一声称呼,早就飘飘然的骨头没有四两重了。可是今天却犹如未闻,实在这个“贼”字把他们主仆二人伤害得太厉害了。他没有好声气地答道:“在里边床上生病。”

红娘道:“让我进去。”

琴童道:“不能让你进去,让我家相公太平些吧!”

红娘道:“我是有事而来的。”

琴童道:“有事也好,无事也好,等我家相公病好了以后再说。”两人正在争吵,被里面的张生听到了,说道:“琴童,外边是什么人?”

琴童道:“外边没有人,就是我一个,相公,你安心休息。”红娘提高了嗓门说道:“相公,外面还有一个红娘。”

张生道:“是红娘姐姐呀,快些请进!”昨夜的事,张生一点不怪红娘,所以一听红娘来了,心里倒很高兴。

琴童道:“相公,你还是少操些心,安心静养吧。”

张生冒火了,说道:“狗才,谁要你管,快让红娘姐姐进来!”琴童对红娘看看,说道:“算你有能耐,不过见了相公以后,嘴上留情些,别再把相公气死了,我可跟你没完。”

红娘对琴童狡黠地一笑,也不跟他多罗嗦,直往里边走。到得内室,见张生半躺半坐地靠在枕上,面色黄瘦,精神萎靡,很是可怜。说道:“相公,听说你病了,现在觉得怎么样?”

张生道:“害杀小生了!我这番如若死了,阎王殿前,红娘姐姐,少不得要你做个见证人!”

红娘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普天下害相思的都不像你这个傻角!脑子里全不在用功勤读,睡梦里都离不开姑娘的倩影,专门在那窃玉偷香上用心思,自从海棠开想起,直到如今,也不曾得到些什么,你真犯不着病成这个样子,千万要自己保重啊!”

张生道:“小生的病,是瞒不过你的,都因你家小姐出尔反尔,小生当夜在书房里一气一个半死,想想小生好意救了人,却反被人害苦了。红娘姐姐,小生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言罢,歔欷泣下。

红娘安慰道:“相公,你不要紧的,想是昨夜在花园里受了一点风寒,只要吃一两服药就会好的,不必担忧。”

张生道:“小生的病,哪里是受了什么风寒啊!唉!自古道‘痴心女子负心汉’,今日里却反了过来,成了 ‘负心女子痴心汉’了。红娘姐姐,小姐知道小生病倒了么?”

红娘听了张生的话,心想,秀才们从来就是那么固执,像这种干相思还是那么痴心,在功名上还没有称心,在婚姻上又受到挫折,也莫怪要得这种鬼病。说道:“相公,小姐已经知道相公病倒了。”

张生忙问道:“为什么要让她知道呢?她知道以后怎么样?”

红娘道:“小姐听得相公得病,很是着急,哭哭啼啼,责怪自己昨晚不该悔约,又让你蒙受耻辱,害得你身染疾病。”

张生听了,哭道:“啊哟,我的小姐啊!”

红娘道:“小姐精通歧黄之术,她开了个药方,命红娘送来。”说着,从衣袖里取出药方,说道:“这是小姐亲手开的,请相公按照药方煎服,一定能够霍然痊愈。”

张生道:“小姐虽然有情,但昨晚又何其绝情!区区一纸药方,纸上谈兵,救不了小生的命,药方不用了,红娘姐姐,去还给小姐吧。”

红娘道:“相公何苦这样呢,生了病,药总是要吃的。”

张生道:“小生的病,断非药石所能疗治好,何必要去喝那苦水。”

红娘道:“小姐说的,这个方儿是对症之药。”

张生道:“什么药方都对不了小生的病症,除非小姐亲自前来,那才是对症之药啊!”

红娘道:“这是小姐亲笔所开的药方,总是一片诚心,也可以抵得上小姐亲自到来的一半了。”

张生道:“那好,小姐开了药方,跟你说过开了些什么药吗?”红娘想,我怎么知道,好在平日小姐跟我谈了些草药名和药性,我不妨胡诌一通,骗他看这药方,说道:“小姐讲给我听的。”

张生道:“那你跟我说说看。”张生对医学也有些研究,他想问问清楚,免得上当。

红娘道:“相公你听了,她说要用几味生药,各有炮制的方法。”

张生道:“哪几味生药?”

红娘道:“桂枝摇影夜深沉,当归浸酸醋。”

张生道:“桂枝性温,当归活血,那么怎样炮制呢?”

红娘道:“要面靠着湖山背阴里深藏的,这个药方儿最难寻觅。”

张生问道:“要注意避忌些什么东西?”

红娘道:“忌的是知母未寝,怕的是红娘撒赖,如果服下了,稳稳的使君子就要一点儿一点儿参。”

张生道:“知母性甘微寒,红娘子苦平有小毒,不可近目;使君子性甘温,人参性甘微寒。啊哟,红娘姐姐,此方如此配伍,怎会出自小姐之手?”

红娘想,我说的哪儿是药方,我的意思是在暗示:桂花摇影夜深了,你这个穷酸应当去赴约了。你们俩在湖山背阴里悄悄地藏起来,就可以如此如此了。你问我提防些什么,那就是恐怕老夫人没有睡而知道了,还得当心我红娘跟你们捣乱。你们如若成就了好事,包管使你这位君子的病就好了。现在被你听出来不像是药方,我也只好用小姐的药方来抵挡了。说道:“相公你不信,这药方儿可是小姐亲笔写的,不信你看嘛!”说罢,把药方递给张生。

张生道:“好吧,看在姐姐刚才胡说八道的份上,我就看它一看。”接过药方,打开一看,认出是小姐的手迹。再仔细一看,咦,不是药方,又是一首诗,知道小姐又有什么新名堂了。连忙看下去,念道:

休将闲事苦萦怀,取次摧残天赋才。

不意当时完妾誉,岂防今日作君灾。

仰酬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

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雨云来。张生读罢,纵声大笑,说道:“哈哈哈,哈哈哈,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红娘见到张生这种反常的变化,吓了一大跳,心想:小姐啊小姐,你在药方上胡写了些什么,把相公气得如此地步,这明明是受刺激过度的失心疯啊!就连声叫道:“相公,相公,你要镇静,你要镇静啊!”

张生道:“红娘姐姐,我要埋怨你了,有小姐这样的书信,为什么不早些拿出来,让我远接,焚香跪读。”

红娘听了,真见鬼,刚才要你看药方,你好歹不肯看,还是看在我胡说八道的份上才看的,现在却埋怨我不早些拿出来,这不是疯话吗?说道:“相公,你的病……”

红娘的话还未说完,张生忙说道:“红娘姐姐,小生何尝有病?”红娘想,这倒好,老夫人赖婚,小姐赖柬,碰上你这个傻角会赖病,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说道:“相公,你明明刚才还在生病,现在却说何尝有病,别的可以赖,病如何可赖!还是注意静养吧!”

张生道:“红娘姐姐,不是小生赖病,而是病已经好了啊!”

红娘道:“相公看了药方病就好了,红娘不相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生道:“红娘姐姐,小生的病真的好了!是姐姐你又上了小姐的当了!”

红娘道:“啊!怎么又上当了呢?”

张生道:“这不是药方,又是一首诗啊!”

红娘心里气得直叫,小姐啊小姐,你的手段太高明了,说道:“啊,又是一首诗!”怪不得我当时看了,一直怀疑不像药方。“相公,你别看错了!”

张生道:“如何会看错。不是小生夸口,我乃猜诗谜的行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哈,哈,哈!”

红娘道:“可是又叫你去跳墙吗?”

张生道:“哈哈,比跳墙还要美!”

红娘道:“难道叫你去跳黄河?”

张生道:“不是的,小姐要和小生‘里也波哩也罗’哩。”

红娘道:“相公,你就少不了这道儿。我笑你这个风魔了的翰林,其实是愚蠢透顶,别装得那么高兴,没有地方去得到好消息,尽向书简上去追寻,得到了一张纸条儿就这么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如若见了玉天仙,岂不要软瘫了!我提醒你,小心我家小姐忘恩负心。这封诗信又如何说的,你解释给我听。”

张生道:“姐姐听着,第一句是‘休将闲事苦萦怀’。”

红娘道:“这句是什么意思?”

张生道:“小姐劝我不要把以往的那些不愉快的事老是放在心里,这第二句是 ‘取次摧残天赋才’,是劝小生不要自暴自弃,随随便便毁掉自己的锦绣才华。”

红娘道:“这是小姐说的吗?”

张生道:“那还有假。”

红娘道:“相公,如今你还要‘取次摧残,么?”

张生道:“小姐的金口玉言,小生怎敢不遵?”

红娘道:“那你刚才为什么硬要死啊活的,连人家的相劝都不听。”

张生道:“刚才是无柬之谈,如今是见柬而作,情况不同了哇。”

红娘道:“请再念下去。”

张生念道:“‘不意当时完妾誉,岂防今日作君灾。’”

红娘问道:“这两句怎么解释?”

张生道:“这是小姐自己检讨不是,赔罪之言。她说想不到昨天晚上为了保全自己的身份名誉,哪里料到在今日让你气得生病。小姐的检讨十分恳切,小生已经原谅她了。下边两句是 ‘仰酬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哈哈哈!”

红娘道:“这两句什么意思?”

张生道:“小姐说,为了报答小生的深厚情意,我也顾不得遵守家训礼法了,我恭敬而又慎重地奉上这首新写的诗章,可以当作我俩结为夫妻的大媒。哈哈哈,红娘姐姐,你听,小姐写的多么好啊!”

红娘想,写的是好,自己作自己的媒人,把我红娘替你们奔波了大半年的媒人一脚踢开,小姐真没有良心,说道:“还有么?”

张生道:“还有,还有,最后两句写的更加妙了!”

红娘问道:“是怎么写的?”

张生念道:“‘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雨云来。’”

红娘问道:“怎样解释?”

张生道:“小姐说我不必再写回信了,今晚上确确实实要来和小生 ‘里也波里也罗’哩!红娘姐姐,你说妙不妙? ‘端的雨云来’,妙哉乎也!”

红娘道:“相公,你看看仔细,解释错了没有,别像上回‘待月西厢下,那样,待了老半夜,什么都没有得到,倒捞了一个贼名!”

张生道:“红娘姐姐请放心,岂能如此,不是小生夸口,我乃猜诗谜的行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哈,哈,哈!”

红娘道:“又来了,别高兴过早,到那时雨云不来,干渴死你这个傻角!”

张生道:“红娘姐姐,你看小姐的诗,情深意重,非是前日之诗可比,等到今晚,小姐便来西厢,红娘姐姐,还不替小生高兴高兴!”

红娘想,你叫我高兴,我还高兴不出呢,小姐几次三番捉弄我,让我钻圈套,把我红娘当猴儿耍,我实在笨得可怜,可见还是读书的好,我红娘如果认识了字,这两首诗就瞒不过我了。听张生的解释,这首诗是写得头头是道,先是劝慰张生,接着是自我认错,最后是约定相会时间,“今宵端的雨云来”,就在今天晚上,小姐啊,你不觉得太仓促了吗?你决定得那么仓促,还说得那么坚决。你到现在为止还要瞒我,我看你到时候有什么法子去“端的”?别又像昨晚那样,死命要瞒我,差一点送了张相公的命。小姐写这首情诗时,难道没有想到一个人是出不来的么?你们真的能够成功,我红娘当然替你们高兴,可是现在,我却在替你们担忧,一个出不来,一个等不到,原来只病倒了一个,这次定然要病倒一双。我对这首诗实在不敢相信。让我把话先说在头里,打个预防针也好。说道:“相公,今宵你们能成功,红娘我当然为你高兴。不过,你可别上小姐的当呵!”

张生道:“红娘姐姐,你不要怀疑我家小姐呵!”

红娘道:“相公,你也太健忘了!昨天晚上那首待月西厢诗怎么样?要不是我红娘从中周旋,放你出来,你这个 ‘贼’还能逃得了吗?怎么不接受教训呢?”

张生道:“红娘姐姐,你的疑心太重了!”

红娘道:“并不是红娘疑心重,实在是小姐心思太活,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令人捉摸不定,最怕的是临时变卦。”

张生说道:“这一回小姐决不会再骗小生了!”

红娘道:“真的有此把握?”

张生道:“此番小姐决不会再戏弄小生了。”

红娘道:“相公,小姐此番也许不会再骗你,可是你想到没有,小姐出不来啊!”

张生倒有点着急了。忙问道:“是不是老夫人拘管得紧,不能够出来?”

红娘道:“虽然老夫人白天黑夜都把门关得紧紧的,却也不怕。”

张生道:“是不是怕婢仆们撞见,不敢出来?”

红娘道:“这也不足为虑,崔府的家规,一鼓更尽,下人一律入睡,不得随意走动。撞不见的。”

张生道:“哪么为何出不来呢?”

红娘道:“既在红娘身上,也在小姐身上。”

张生听了,大吃一惊,说道:“啊哟!红娘姐姐,你不能破坏小生的好事啊!发发慈悲吧!”

红娘道:“谁破坏你的好事了?话没有听完,就乱嚷起来!”

张生忙说道:“是是是,红娘姐姐息怒,乞道其详。”

红娘道:“相公,我来问你,红娘是小姐的贴身婢女,是不是要紧跟着小姐?”

张生道:“那是当然,否则何必叫贴身。”

红娘道:“这不得了吗,小姐两次约你,都把红娘瞒在鼓里,就拿昨天晚上的事来说吧,如果只有小姐一个人在棋亭,你们的事就成功了,就因为红娘在旁边,小姐怕羞,怕坏了名声,才喊有贼的。”

张生道:“原来如此!”

红娘道:“今晚小姐要到西厢来,请相公设身处地想一想,小姐能一个人单独出来吗?”

张生一想,红娘说得有道理,就算小姐能支开红娘,独自出来,不可能片刻就回。红娘发现小姐失踪了,就得到处去找,说不定要惊动老夫人,那事情就闹大啦。遂道:“红娘姐姐,你是否可以故意避开,给小姐一个方便。”

红娘道:“相公你说得倒轻巧,也亏你放心让小姐独自夜行!万一有什么闪失,你相公可以不管,我红娘可担当不起,谁叫我是贴身丫环呢?”

张生道:“这便如何是好?还请姐姐救苦救难才是!”

红娘道:“相公,办法是有一个,只有让小姐跟我言明。”

张生道:“小姐千金身份,如何肯自己言明呢?”

红娘道:“这倒也是,那么只有我去挑明了。”

张生道:“这也不妥,姐姐去言明了,小姐又害羞悔约,岂不又要害死小生了。”

红娘道:“相公,这件事不说穿是办不成的。”

张生道:“小生方寸已乱,小生把性命拜托给姐姐了,好在姐姐聪明,必有妥善的妙法。”

红娘叹了口气说道:“好吧,相公,也是红娘在前世欠了你一笔债啊!好事我就做到底吧!”

张生道:“多谢姐姐成全!小生为了小姐,弄成这般模样,不知小姐是否也为了小生而减却丰韵呢?”

红娘道:“小姐她呀,弯弯的远山眉也不描,水灵灵的秋波也失去了光彩,不过身体还是像凝结了的酥油,腰肢仍然像风摆的杨柳,俊俏的脸庞儿,玲珑剔透的心,体态温柔,性格沉静,虽然不会艾灸神针,更胜似南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相公你有意,小姐她有心,本来在昨天夜深沉的秋千院落里,花有阴,月有阴,环境条件很称心,早可以 ‘春宵一刻抵千金’,好事成就了,何必还要‘酒逢知己饮,诗对会家吟’,再一番手续两番做呢?”

张生道:“红娘姐姐,今夜里成就了好事,小生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红娘道:“相公你以往只在嘴巴里叨念,梦里头追寻,往事已经过去,只说目前,今夜里相逢,管让你称心如意。将来不图你白璧黄金,只要你满头花的夫人诰命,备了拖地锦来明媒迎娶崔莺莺。”

张生道:“小生理应如此,决不辜负小姐!”

红娘道:“相公,小姐如果今晚来到这里,你就这副铺陈,身上盖一条烂布被子,头下枕一张三尺瑶琴,叫小姐怎么跟你一起睡?冻得她浑身打抖,还说得出知音不知音?”

张生道:“红娘姐姐,小生这里有雪花银十两,有没有上好的铺盖替小生租一副来?”

红娘道:“算了吧,我那鸳鸯枕、翡翠衾睡起来美煞人,怎么肯租给你?你们可以穿了衣服睡,有什么怕的,总比你一个人睡强得多。倘若成亲了,也是你天大的福气。”

张生道:“红娘姐姐,还是要你相助则个,小生的床铺太寒酸

红娘道:“你真是傻角!放心好了,只要小姐来,就有好铺盖给你享受。”

张生道:“如此多谢红娘姐姐成全。”

红娘道:“相公的病已经好了,我要回去复命了。”

张生道:“恕不远送,姐姐到得楼上,务必设法跟小姐说,今夜恭候小姐。”

红娘道:“相公,不劳嘱咐,红娘理会得。”说罢,告辞出房,在房门口碰到了琴童。

琴童见红娘出来,仍旧有气,说道:“红娘,你把我家相公气坏了没有?”

红娘道:“你这个不长眼不生耳朵的东西,你难道不会去看看吗?刚才相公在里边乐得高声大笑,你难道没有听见吗?”

琴童道:“听到的,那是被你气昏了在疯笑。”

红娘道:“琴童,你胆敢得罪红娘姑奶奶,小心我告诉你家相公,叫他揍你。”

琴童道:“放一百二十个心,相公正在生病,没力气打我。”

红娘道:“你家相公的病好啦,这一罐药不用煎了。”琴童不相信,刚才相公还像马上就要上西方的样子,凭你红娘走一趟就痊愈了,那太医院不要关门大吉?说道:“红娘,别开玩笑了,大夫没有来,汤药还在煎,是谁医好的?”

红娘道:“是你家姑奶奶,”

琴童道:“什么,什么,你又不是大夫,会医好相公的病?”

红娘道:“别的病我不会治,专治你家相公的相思病。”

琴童道:“既然如此,红娘姐姐,请你发发慈悲,替我琴童也治一治。”

红娘道:“胡说,你活泼鲜健的,哪有什么病!”

琴童道:“不瞒红娘姐姐说,琴童得的也是相思病。”

红娘觉得好笑,说道:“胡说八道,你也会得相思病,相思病太不值钱了。你想的是谁,告诉我,可以对症下药。”

琴童道:“药倒是现成的,就在眼前,不知肯不肯给我吃,我想的是你红娘姐姐。”

红娘一听,羞得满脸通红,对着琴童“呸!”了一声,赶紧逃出西厢。

琴童听红娘说相公的病已经好了,确是不相信,红娘一走,他就连忙进了里房,见张生已经起床了,脸上虽然清瘦,可气色非常之好,一点病容也没有。说道:“相公,你怎么起床了?不多躺一会?”

张生道:“大白天的,为何要多睡?还不与我来整理布置。”

琴童道:“相公,你实在要走,等病好些也不迟。”张生道:“狗头,谁说我有病,谁说我要走?”

琴童给骂蒙了,说道:“刚才不是你相公自己说的吗?还一个劲叫我唤车哩。”

张生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我可没有说,情况有变,不必多言,快与我收拾整理,收拾得越整洁越好!”

琴童道:“相公,有什么喜事啊?”

张生道:“我家小姐要来了!”

琴童道:“真的我家主母要来了?”

张生道:“千真万确!”

琴童道:“恭喜相公,贺喜相公!”

张生道:“罢了,过后有赏!”真是:好事从来磨难多,今宵始得凤鸾和。

第十三章 西厢艳情

却说红娘出了西厢,一路上先是骂琴童不要脸,占她的便宜,随即又想到小姐身上,她有那么大的胆,能瞒了我独自到西厢去,别的不去说它,先是那西厢便门,没有红娘,恐怕小姐你还打不开哩。你别人都可以瞒,只是不应该瞒我红娘,这次我还像前天那样冷眼旁观暗中帮忙是不行的了,这次无论如何要向小姐说穿,我不怕你小姐害羞翻脸反悔。见了小姐再说,现在先到老夫人处复命。

红娘到了内堂,见了老夫人,说道:“红娘拜见老夫人,遵命往西厢回来了。”

老夫人道:“罢了,那张先生的病情如何了?”

红娘道:“回禀老夫人,红娘去看张先生的时候,见他面似金纸,萎靡不振,病势十分沉重!”

老夫人倒着急起来了,万一张生有个三长两短,死在我们崔家,我将如何交代呢?说道:“那张先生现在还服药否?”

红娘道:“老夫人,那张先生的病是心病,服药是没有用的,我红娘就用好言相劝他。”

老夫人想,红娘啊,你不用再说了,我早就知道是心病,我所关心的是张生的病有没有问题,说道:“你相劝张先生,他如何了呢?”

红娘道:“那张先生十分固执,要命童儿雇车,抱病登程。”

老夫人道:“这怎么成呢,你要留住他才好。”

红娘道:“红娘再三相劝,请他要走也得等到病愈以后,并且拿出小姐的药方,要他看在小姐一片诚心份上,服了小姐的药方,再走不迟。”

老夫人道:“以后如何呢?”

红娘道:“张生见了药方,似乎开朗了一些,也愿意暂时留下来。”

老夫人放下心来,说道:“要好生调理。这事红娘你办得很好,去对小姐说,她哥哥的病无妨,不必挂念。”

红娘道:“是,红娘告退!”红娘退出内堂,往妆楼而来,一路上在考虑,这次他们二人的约会要不要说破,是上楼后立即说破呢还是到了傍晚时分,小姐行动之前说破呢!想了半天没有结果,只好见机行事了。

却说莺莺小姐,得知张生得病,并且还要抱病启程的消息,心里急得六神无主。红娘来传言,母亲命开药方,她知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她自己就是一味心药,为了治好张生的疾病,她不顾一切,提笔又写下了一首情诗让红娘拿去交给张生。及至红娘走后,她略为定了定神,却坐不住了。这首诗,张生见了,病情一定立刻就会减轻,而且决不会走。可是怎样去践约呢?前日的约会,由于红娘在旁,结果弄得不欢而散,还害得张生气出病来。这次约会,难道能瞒过红娘吗?即使瞒过了,又能用什么法子把红娘调遣开呢?悔约不去吧,几次三番失信于人,有什么面目再立足世上?唯一的办法是直言告诉红娘,因为瞒过老娘容易,瞒过红娘困难。红娘是自己的贴身丫环,经常是形影不离,自己的一举一动,她都清楚。到西厢是一件大事,无论如何是瞒不过红娘的,干脆告诉她,如能得到她的辅助,事情就好办了。可是自己终究是相国千金,羞答答的怎么好意思开口呢?说了以后,会不会被红娘看轻,认为小姐行为不端,自轻自贱?小姐胸中千愁万恨,非常痛苦,她恨红娘,为什么如此聪明,如果是个蠢丫头该多好。又恨她母亲,不该言而无信,不报大恩,赖掉人家婚姻,也坑害了女儿,亲家成了冤家。唉!怎么办呢?去又不能,不去又不能,小姐真想一死了之,现在看红娘回来怎么说吧。

这时,红娘已上妆楼,见小姐愁眉不展,脸上泪痕斑斑,看来是哭了好久,刚停下来。红娘想:“唉,小姐,何苦呢,自寻烦恼,如果不对我隐瞒,不要说这一次,就是上一次,也早就成其好事,何至于弄得如此苦恼?”不觉可怜起小姐来了。走到小姐身边,说道:“小姐,红娘回来了!”

小姐见红娘回来了,急着想知道那张药方的消息,说道:“红娘,不知那张药方送给张先生没有?”

红娘想,到现在为止,你还说药方,先不揭穿你,说道:“那张药方嘛……”

小姐问道:“那张药方怎么样了?你有没有告诉他,这药方十分重要,必须依照方子吃药,不可延误。”

红娘想,说得一本正经,要不是我事先知道了详细内容,又被你骗过了。依方子服药,不可延误,说得倒轻巧,你这味药没有拿去,叫他怎么服?说道:“小姐,我在把药方交给张相公时对他说,小姐听得你病重,很是着急,放心不下,故而亲手开了这张药方。”

小姐问道:“张先生如何呢?”

红娘道:“开始张先生不肯接,说道小生之病,不是药石所能治的,要我还给小姐。”

小姐道:“那张先生也太不理解我的心了。”

红娘道:“是啊,我对张先生说,这是小姐的一片情意,你切不可把它当作普通的药方看待,快快依方服用,一刻也不能延误。”

小姐问道:“张先生如何说?”

红娘道:”那张先生还是不接,并说什么小姐的情意已经领教过了,这药方不看的好,看一看,他原来只有三分病,就得添七分。”

小姐着急了,说道:“这怎么可以呢?红娘,你一定要让他看。”红娘想,你早跟我说不是药方,是情诗,我也不用在张生面前多费唇舌,他还得像接圣旨那样来接你的诗笺哩!你现在着急,活该!还得让你急一下。说道:“小姐,我也对张先生说,这张药方一定要看,我家小姐是个女华佗,所开的药方,可以药到病除,在我们崔府里,已是百试百灵,怎会添你的病呢?”

小姐道:“张先生他怎样了?”

红娘道:“他还是不接,说他还要留条小命坐车离去呢!”小姐急得眼泪都掉下来,说道:“这可怎么办呢?”张生不理解我,自动放弃这个良机,让我白费一番心机,说道:“既然如此,红娘,把药方还给我。”

红娘道:“小姐你先别急嘛,还有下文哩。我说,我这次来,是奉了老夫人之命,药方也是老夫人命小姐开的,你不接,我就回去交给老夫人,让她来给你,看你接不接!”

小姐一听,吓得芳魂几乎出窍,急得手足无措,说道:“红娘,此药方是给张先生的,如何可以交给老夫人呢?这不坏了事吗?”

红娘见小姐急到这种地步,恐怕急坏了她,忙说道:“小姐,别急,我还有下文。”

小姐想,别再下文了,我已经受不了啦,说道:“下文如何,快说呀!”

红娘道:“那张先生言道,不敢劳动老夫人,她如来到,小生非死不可,让小生多活几个时辰吧。”

小姐放心下来,说道:“那药方你没有交给老夫人?”

红娘道:“没有。”

小姐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未交,就拿来还我。”

红娘道:“小姐,这一张普普通通的药方,急它干吗,我还有下文哩。”

小姐想,你的下文怎么下不完了?这种下文真让人提心吊胆。说道:“红娘,你的下文何时可以不下了,快快讲完吧。”红娘想,急得小姐也差不多了,让她放松下来,也许可以转到正题上了。说道:“小姐,我对张先生说,早先你说过,小姐的书信,求之不得,为什么今日你硬是不看?”

小姐道:“那张先生说什么?”

红娘道:“他说情书是甜蜜的,当然求之不得。这药方还不是些黄连、苦参,何必再找苦吃,坚决不看。”

小姐道:“他又不肯看了。”

红娘道:“我又跟他说,张相公,这是小姐最后一封信,小姐虽然辜负你,难道文字也不值得一看吗?你怎能如此绝情呢?看在红娘的份上,拿去看一看吧!”

小姐道:“他看了没有?”

红娘道:“看了。张相公说,‘就看在红娘姐姐份上,看这么一看’。他就接过去看了。”

小姐此时,才把心放了下来,说道:“张先生他看了以后如何了呢?”

红娘道:“张相公看了以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姐道:“他可曾说些什么?”

红娘道:“他说可惜呀可惜,可惜少了一味最最要紧的主药!”

小姐道:“这就不对了,我开的药方,配伍齐全,如何会少呢?”红娘想,你还要一本正经拿药方来哄我。说道:“相公说的,就少了你小姐。”

小姐一听,心想糟了,给红娘知道了。说道:“呀!少了我什么?”

红娘道:“就少了小姐在药方上开的那味药啊!相公说,如若有了这味药,这张药方好比太上老君八卦炉内的九转金丹,不用说药到病除,完全可以起死回生。”

小姐心里有数,但还抱着能瞒则瞒的侥幸心理,不肯坦白。说道:“是哪一味药啊?”

红娘见她还要装假,说道:“张相公说的,此味妙药,只有你小姐有,不知小姐肯不肯。”

小姐道:“我哪有这种药啊!”

红娘道:“相公说的,除了你小姐,别人是没有的,小姐,既然你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号,别小家子气了,拿出来给了张相公算了。

小姐说道:“我如何拿得出去呢?”

红娘道:“小姐,张相公救了你,现在你也应该救他,不要多顾虑,豁出去给了他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红娘想,我已说得这样露骨了,小姐你还要装糊涂吗?

小姐也不是傻爪,已听出红娘已经知道药方的内容了,她这样旁敲侧击,是在顾全我的颜面,可我怎么能开得出口呢?还是让她先说吧,说道:“这个嘛……”

红娘道:“小姐,别这个那个了,张相公说的,此药必须小姐亲自送去才有效验,还叫红娘陪同小姐一起送去,要我不得有误哩!”

小姐只好默认了,说道:“红娘,容我三思!”

红娘想,现在小姐肯定知道我已经了解情况了,此刻时光还早,就让她考虑去,等天黑以后,你不去也得去。说道:“小姐,可得好好想一想,别错过了救人的机会。吃过晚饭再作商议如何?”

小姐低头沉思。

却说张生,自从红娘走后,已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转,指挥琴童整理杂物,打扫床榻。主仆二人忙乎了一阵子,看看整理得差不多了,窗明儿净,书籍排列整齐,一切自觉满意。忽然想起了一件大事,必须赶紧洗澡,自己病了一晚,身上也出了些汗,今晚和小姐同床共枕,别把娇滴滴的小姐给薰坏了。就命

琴童道:“琴童,相公要洗澡,与我备水。”

琴童连忙答应道:“是!”这可对了,主母是千金小姐,又娇又嫩,相公浑身臭汗,不薰死也得闭气。急忙到崔府厨房去打热水,再服侍主人洗澡。洗完澡,张生觉得浑身轻松,神清气爽。又叫琴童在屋内焚上一炉好香,折腾了一阵子,天色已晚。吃过晚饭后,张生叮嘱琴童,说道:“琴童,你听着,今晚我家小姐来此相会,非同小可,不许你在旁边,也不许你像前天晚上那样偷看。”

琴童道:“遵相公吩咐,不过,叫我做些什么呢?”

张生道:“何用你做什么?与我睡觉去。”

琴童也知道,今天的相会是怎么一回事,事关重大,不敢怠慢,不管到不到睡觉时间,就乖乖躺到床上去,反正睡觉是他的特长。

张生等琴童走后,自己先在房内巡视了一遍,检查一下有无碍眼之处,香炉内又添了几块好香,身上也打扮得齐齐整整,除了没有插金花,穿吉服之外,其他都像一个新郎官。时间往往跟人开玩笑,要它慢些过去,它偏偏一不留神就溜走了;希望它快些过去,却又是慢吞吞就是不肯走。现在此刻,正是张生最不耐烦的时刻,恨时间走得太慢了,他一忽儿开门到外边看看,不见动静,又回到屋里,进进出出,片刻不定,别的不担心,就怕小姐失约。

时间不以张生的心急而加快,也不以莺莺的惧怕而放慢。红娘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到中房去,见小姐还坐在那里沉思,看样子,她又是三婶婶嫁人心勿定,想变卦了。今天你再撒谎不守约,岂不送了张相公的性命,不是好玩的事,今天由不得你了。说道:“小姐,你三思好了没有?”

小姐见红娘来问,心想,你是我的冤家,管得那么宽,要你瞎起劲,像催命鬼似的。最好你别管,走得远一些,让我一个人去西厢,不关你的事,可又不能说,只得口是心非地敷衍道:“三思些什么呀!”

红娘想,小姐,你又来了,想赖也赖不掉的。说道:“去西厢送药的事啊!”

小姐想,你倒不忘记送药,我怎么好意思去呢?还是再赖一下吧。说道:“红娘,我现在有点头晕,你替我收拾卧房,我想睡了。

红娘想,什么,你又要耍赖了,不行,不能让你赖。说道:“小姐,你不能睡,头晕是睡不得的,不如到花园去散一会步,也可消愁解闷。”

小姐道:“我哪有这份心绪呵!”

红娘道:“小姐,去吧,去走走,顺便还可以送药去。”

小姐道:“我不去了。”

红娘想,我再不说穿,又要像上一次弄巧成拙。说道:“小姐,不要再瞒红娘了,你想瞒了红娘一个人去是不是?”

小姐还想狡赖,说道:“我瞒了你什么呀,我能到哪儿去呢?”

红娘道:“你还没瞒我,你约了张相公,要瞒了红娘一个人去,是也不是?”

小姐的脸羞得通红,这丫头全知道了。只好说:“这个……我何曾约他!”

红娘道:“你没有约他,我拿去那封信是什么?”

小姐道:“那是张药方啊!”

红娘道:“小姐,别再药方了,我来背两句给你听吧,‘谨奉新诗可当媒’,还有一句 ‘今宵端的雨云来’,是也不是?”

小姐一听,连忙用衣袖掩面,说道:“羞死我了!”

红娘道:“小姐,不必害羞,去吧,张相公在西厢等着你哩!”小姐此时羞怯得不敢抬头。轻轻说道:“不去了。”

红娘道:“不去了?你约过他没有?”

小姐道:“约是约过的。”

红娘道:“既然约过了,为什么不去?”

小姐道:“红娘,此事如若被母亲知道了,如何是好?”

红娘道:“小姐放心,老夫人是不会知道的,万一知道了,也没啥要紧,只说一个人要知恩报德,哥哥有病,妹妹去探望探望也是应该的。”

小姐又说道:“如果被丫头仆妇撞见,岂不羞死?”

红娘道:“她们怎么会知道你是去西厢的?去花园散步,她们也管不着,不用疑神疑鬼的。”

小姐道:“红娘,我心里好害怕,是不是下回再约他吧?”

红娘道:“小姐,你今晚不去可以,可张相公就活不成了,到明天你可不要后悔啊!”

小姐听了,不禁“啊哟”一声。

红娘道:“小姐,红娘不是吓唬你,张相公说,此番小姐如果再失信悔约,他的命就等不到天亮,宁可自杀。”

小姐道:“羞人答答的,叫我怎么去呢?”

红娘道:“小姐何须怕羞,你和张相公本来是夫妻名分,要不是老夫人作梗,你们都快抱儿子了。救人性命要紧,张相公被你捉弄得够惨的了。”

小姐听红娘说抱儿子,羞得脸红到脖子上,说道:“红娘,你胡说些什么呀!去到那里,多么羞人!”

红娘道:“那不用怕,你闭着眼睛就是了。”

小姐被红娘一步紧逼一步,已没有退路了。其实她也觉得非去不可的,豁出去了,既然要报厚恩,万难从礼。确实像红娘说的,我和张生有夫妻名分,去了也不能说越礼。决心已下,可是嘴巴上还是软的,说道:“也罢,红娘,就依了你吧!”

红娘一听,气得险些吐血,你们的好事,又不是我的事,好像是我硬要你去。想想也不能怪你,除了这句话也没有别的可说了。说道:“好,好,依我就依我,时间不早了,老夫人也睡了,快去吧!”

小姐道:“好,去吧,我不能负了他一片心!”说罢,走出房门。

红娘看了,心里很为张生高兴,小姐总算下了决心,你看她,刚才嘴巴硬得很,一个劲儿说不去不去,现在走得比我还快。我家小姐长得真美,白玉般的精神,鲜花般的模样,就是对红娘不大老实,明明是白天黑夜不断地思量张生,她有一片志诚心,却硬要在书简上撒谎。现在我们出画阁,下楼梯,向书房,她学窃玉,试偷香,巫山女,离楚岫,赴高唐,会襄王。我看那位楚襄王早就在阳台上等得意乱心慌了。

却说张生正在书房里,闷得心烦意乱,已经初更起了,还不见小姐到来,小姐呵,不能再骗我了!人间良夜静又静,天上美人来不来?他走出书斋,立在空荡荡的台阶上,霭霭的香烟,从佛殿中飘出,散布在秋天的夜空。天空中一丝云彩也没有,月明如水,楼台殿阁好像都沉浸在月亮的光波之中,和尚们都回到禅室打坐去了,院子里老槐树上的乌鸦,也许看到了如此月明,疑是天亮而噪叫。那一边风弄竹声,只以为是月移花影,环佩叮■响,玉人来了。悬着一颗心把眼睛都快望穿,焦急得这颗心快从口腔里跳出来。身躯儿不知道安排到哪里去好,只好呆呆地靠定了门儿等待。静寂得青鸾书也没有,黄狗信也不寄来。张生叹了一口气说道:“小生一日十二时,没有一刻不想小姐的,小姐,你哪里知道呵!”张生靠着门儿等等不来,等得神倦意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又慢吞吞回到书房,躺到床上。小姐啊,你若是不来,我也只好在梦里边到楚阳台去。唉!早知道为了她没朝没晚的窖相思,倒不如当初不要碰上这倾国倾城的美娇娥,人有了过错,一定要自我检讨,不怕改正,我也想用接近贤德之心来改变好色之心,怎奈禁不住她时时兜上心头来。张生又从床上起来,再到院子里,靠着门儿,一手托着腮帮子琢磨着,小姐究竟来还是不来,是不是在老夫人那里脱身不开?望得人眼睛快要穿了,等得人两脚发麻,想得人心儿要碎,现在还不来,莫不是小姐也在生病?张生失望地说道:“这时候还不来,看上去又是撒谎了吧?她若是肯来,那么这个破书斋就喜气洋洋;她若是不肯来,那这里就一片凄凉。她若是肯来,算起来早已离开闺房了。让我计算一下,小姐的闺房到这书斋,宽打宽算,有五百步吧,我且数着她的脚步儿靠着窗台默默等待。”良久,依然是庭院寂寂,空无人影。张生心里有些恼火了,说道:“小姐,告诉你吧,你的那种恶作剧,捉弄我,还责骂我是贼,我都没有记在心上,为的是要让你回心转意。明去夜来,我俩已经白白地过了半年多,这种滋味实在难受难挨,你倒也受得了呵!你去问问司天台,我这相思足足愁了半年多,要说有多少愁呵,不说假话,要用十几辆太平车装载。我在这异乡客地粗茶淡饭,就是为了你可爱的小姐才耐着心肠熬煎,全凭心中一股志诚的情意才留住一口气在。小姐啊,你这一回不来,也不必安排着害相思了,就准备着抬我的棺材吧。”说罢,又灰心丧气地回到屋里,独对孤灯,格外凄凉。

且说红娘和小姐出了便门,红娘随手把门带上,领着小姐,来到书房门口,红娘对小姐低低说道:“小姐,你在假山边稍等一会儿,让红娘把铺盖送去,让他来接你。”

小姐点点头,心想红娘这丫头,不愧是我的心腹,想得周到,我虽然已经到了西厢,总不成一直送到他床上去,也太自轻自贱了,大的面子不管,小的面子还是要的。此时,红娘到了书房门口,举手敲门,“笃笃笃”轻叩三声。里面似乎没有动静,于是又敲三声“笃笃笃”,而且叫了声“张相公!”

张生正在屋里闷坐,心里忐忑不安,第一次的敲门声他是听到的,以为是猫儿在抓门。又听得第二次敲门,知道有人来了,接着听到“张相公”的叫声,立刻喜出望外,说道:“来了来了,是红娘姐姐吗?”

红娘敲了两次门,有点不大高兴,说道:“是你前世里的娘!还不开门!”

张生道:“是,是,是!请稍等片刻。”赶忙着上鞋子,穿好海青,戴正方巾,一阵手忙脚乱。

红娘可等不得了,一个大男人家,比我们女孩子还婆婆妈妈,说道:“快开门,小姐来了呀!”

张生奔到外房门,赶紧拉开门拴,见了红娘,忙说道:“红娘姐姐,怎么到现在才来啊!”

红娘想,你说得倒轻巧,还嫌来得晚,你难道不替小姐想想,有你那么自由吗?说道:“吵醒了相公的好梦,请多多原谅。”张生忙分辩道:“姐姐,小生并没有睡啊。”

红媳道:“那你在干什么,老半天不来开门!”

张生道:“这个,这个……”

红娘道:“这个什么呀!”

张生道:“不瞒姐姐说,我在那里啼哭。我家小姐呢?”红娘想,这傻角也真老实,说道:“别这个那个了,快接衾被过去,把我都累坏了。”

张生连忙从红娘手中接过衾被,觉得一股幽香,直达脑门,即刻神魂飘荡起来,衾被尚且如此迷人,等会儿我张哄要死也!飘飘然把衾被捧到床上,红娘也跟了进来,很利索地把衾被铺好,说道:“快跟我来,接小姐去。”

张生道:“呀,小姐还在外边,罪过罪过!”边说边跟着红娘出去。

红娘道:“小姐现在来了,相公,你拿什么谢我?”

张生道:“红娘姐姐的大恩,小生一言难尽,寸心相报,唯天可表!”

红娘道;“相公,我得警告你,放文雅一点,别吓着了她!”

张生连声说道:“是,是,是!小姐现在何处?”

红娘道:“相公,你把眼睛张得大一点,那假山旁边站着的是谁?”

张生喜得心花怒放,忙说道:“姐姐请闪过一旁。”

红娘道:“你干什么?”

张生说道:“去接小姐啊!”

红娘道:“相公,我刚说过,叫你文雅一点,像你这般冒冒失失前去,小姐一害臊,回身就走,岂不是前功尽弃?棋亭把你当作贼、也就是为此,你怎么不接受教训呢?”

张生道:“红娘说的极是,那么小生应该如何呢?”

红娘道:“别心急,先等在这儿,待我把小姐扶过来,你再接进去,懂吗?”

张生连忙拱手道:“多谢红娘姐姐!小生遵命。”

红娘回到假山旁,轻轻对小姐说道:“小姐,张相公等你好久了,走吧。”

小姐此时可羞极了,罗袖遮了面孔,一言不发,也不动身。

红娘用手一拉小姐衣袖,说道:“‘今宵端的雨云来’,正是时候。小姐,走吧!”说着一拉衣袖,小姐身不由主地跟着红娘,一步一步向书房门口移去。

小姐此时,心里怕倒不怕了,就是又喜又羞,一种朦胧神秘的感觉,在眼前不停地变幻五彩的烟幕,越近房门,心越跳得厉害,步子也越慢,然而尽管慢,还是往前移,终于到达了门口。

红娘对张生一看,见他竟然像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矗在那里,动也不动。连忙向张生示意,张生如同未见,红娘只好用言语唤醒他道:“相公,小姐来了!”

张生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姐,他的魂灵儿已经离开了躯壳,小姐越走越近,他的魂灵儿越飞越高,好像是在睡梦里,云里雾里。没有红娘的一声喊,魂灵儿早已迷了路,回不来了。听得红娘一声“棒喝”,惊醒过来,连忙上前一步,招呼

小姐道:“啊,小姐,啊,小姐,啊……”他越想说得好听一点,越是说不出。

红娘一看这个场面,知道自己在旁,他们无法畅诉衷肠,连忙转到小姐身后,凑到小姐耳畔,轻轻说道:“小姐,相公已等了好久了,进里边去谈吧!”说罢,半推半扶,把小姐推进了门。张生还傻呆呆挡在门中间,红娘说道:“相公,外边露重,还不接小姐进去!”随即又在小姐耳边说道:“红娘在门外等你。”说罢,轻轻一推小姐。

小姐被红娘一推,顺势向门里冲了几步,刚好被张生接住,一把抱个满怀,两人的心都剧烈地跳动,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红娘一看,连忙把门轻轻带上,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对有情人,今宵终成眷属,也不枉我红娘半年的奔波操心,你们如愿了,我红娘也如愿了。想想这一对有情人,从春天佛殿相识到现在,从未面对面讲过一句知心话,今日里真正的面对面,不知有多少话可说哩!红娘又对着老夫人住的方向,在心里说道:“老夫人呀,你枉费心机了!他们本来是天生一对,地长一双的美满夫妻,你蛮不讲理,仗势欺人,忘恩负义,赖掉人家的婚姻,把这对好夫妻活活拆散,今天在我红娘手中,把他们合拢团圆,老夫人,你的精明算盘落空了!想想真是痛快极了。”高兴之余,不免感到有点寂寞。唉,他们在里面双宿双飞,不知多少甜蜜,我红娘却在门外受孤凄。无奈何懒洋洋地坐在曲栏上,默默地望着月华。

却说张生接住小姐,把小姐抱在怀里,小姐也不拒绝,反而紧紧地靠在张生的胸膛上,一股男性的气味,冲入鼻腔,令她懒洋洋的,舒服极了。张生把小姐娇小的身躯捧进了里房,放在床沿上。顿时满室中兰麝香散,花气袭人,薰得张生似醉如痴。张生想,半年的相思,今宵可算了结,在小姐未来之前,已想好了千言万语,欲待见到小姐以后,尽情倾吐。现在已是面对面了,却把预先想好的话全忘了。嘴巴说不出,眼睛可没有闲着,他想,自从春天在佛殿上见了一次,在道场上见了一次,在赖婚宴上见了一次以后,从未像今天这么近端详小姐。见小姐一身淡妆,低垂着头,仔细观看,觉得比以前更美三分,本来在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不觉下跪道:“小生张珙,有何德能,敢烦劳神仙下降,合当跪拜。”说着叩起头来。

小姐此时一阵害羞,不敢去扶,连忙侧身过去,也不还礼。

张生倒弄得尴尬了,好在只有两个人,你不还礼,我可以自己收场。拜了一拜以后,自动站了起来,说道:“小姐,小生既没有宋玉之容,潘安之貌,也没有曹植之才学,承蒙小姐不弃,可怜小生异乡飘零,今日降临西厢,莫不是在做梦?”

小姐仍旧低着头,默默不语。

张生又道:“小姐,我和你今日相逢,大概是前缘注定。记得在春天,佛殿相逢,蒙小姐临去秋波那一转,害得小生失魂落魄了大半年!”

小姐听得“临去秋波那一转”,心里又羞又喜又叹,想那天初见时,确是从心底里爱上了你,才给你秋波一转。当时并未想到有今天的结局,你失魂落魄了大半年,我也魂牵梦萦了六个月,一般模样。无奈小姐只敢在肚里说。怎能说出口,彼此心照不宣,不觉嫣然一笑。

张生接着说道:“小生蒙小姐留情,故而我设法借了僧房,欲与小姐亲近。却逢贼人孙飞虎围困寺院,要劫小姐,小生独力退贼,令堂佛殿许婚,这实在是天作之合啊!方自欣幸能和小姐得成连理,从此可以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哪知令堂悔婚,棒打鸳鸯,如非令堂,何至于今宵偷结并蒂?”

小姐听到此处,一团心酸,哭道:“母亲啊!”

张生见小姐哭泣,连忙说道:“小姐,不必悲伤,说说以往的痛苦,更觉得今天的甜蜜。今天是花月良宵,相聚一次非易,春宵一刻值千金,小姐不要哭了。夜深人静,谨防传到外边去。”

小姐听了,觉得有道理,我冒了风险,不顾名节来到西厢,为的是什么,哭哭啼啼岂不虚度良宵?所以收起眼泪,止住悲声。

张生见小姐已经不哭了,走上前去,轻声说道:“小姐,安歇吧!”一边说,一边去替小姐宽衣解带。小姐害羞,自己不便动手,由着张生拨弄。不多时,钮扣儿松,缕带儿开,兰麝香气更加浓烈,氤氲满室,飘散书斋。张生只顾手忙脚乱,小姐却满面羞红,把头扭到一边,再也不肯回过脸来。

后人有《马头调》小曲一首,专咏张生替莺莺解带。词曰:

灯下笑解香罗带,遮遮掩掩,换上了睡鞋。羞答答二人同把戏绫盖,喜只喜说不尽的恩和爱,樱桃口咬杏花肋,可人心月光正照纱窗外。好良缘,莫负美景风流卖。

张生替小姐宽衣解带毕,为她盖好被子,张生随即自己宽衣解带,上得床来,把帐门轻轻放下,和小姐并枕而卧,把小姐抱在怀中,仔细地端详起来。

后人有《桂枝儿》一首,专咏张生在床上看莺莺。词曰:

灯儿下,细把娇姿来觑,脸儿红,默不语,只把头低。怎当得会温存风流佳婿。金扣含羞解,银灯带发吹。我与你受尽了无限风波也,今夜谐鱼水。

张生想到红娘再三嘱咐,要文雅些,不能粗暴,所以只是紧抱着小姐,两人胸贴着胸,脸挨着脸,都觉得浑身舒畅。张生自不免四处摩姿,上下其手。触到了小姐的酥胸,两座肉峰高耸,又滑又腻,不由得轻吟唐明皇“软香新剥鸡头肉,滑腻犹如塞上酥”的对句。两手却不老实,渐渐向下滑去。小姐只觉得三分娇羞,三分欣喜,三分麻痒,再加一分无奈,合成十分好受,所以一动也不动。

后人有五律一首咏此。诗曰:

是物真希奇,双峰夹小溪。洞中泉滴滴,户外草萋萋。

有水鱼难养,无林鸟可栖。千金非易觅,留与世人迷。

此时,张生已冲动得克制不住,小姐也在全身微微颤抖。于是张生软玉温香抱满怀,轻轻入港,缓缓抽送,小姐轻声叫道:“痛,张郎,轻,轻些!”张生哪敢粗暴。呀!阮肇到了天台山!春色已经到了人间。此时的小姐,把柳腰款款地摆动,花心轻轻地开放,浑身儿发麻,花心里发痒,嫩花蕊让蝴蝶儿尽情地采。小姐半推半就,又惊又爱;张生七擒七纵,亦喜亦狂。张生的嘴唇吻住了小姐的香腮,小姐的玉臂抱住了张生的身躯,两个人变做了一个人。中间一根擎天柱支撑,一阵狂,一阵浪,刹那间雾解金风洩,露滴牡丹开。

后人有《如梦令》词一阙,专咏张生与莺莺初赴阳台。词曰:

一夜雨狂云哄,浓兴不知宵永,露滴牡丹心,骨节酥融难动。情重,情重,都向华胥一梦。

又有《小桃红》曲子一首,亦咏张生与莺莺云雨欢会。词曰:

高烧银烛照红妆,低簇芙蓉帐,倒凤颠鸾那狂荡。喜洋洋,春生翠被翻红浪;汗溶溶粉香,美甘甘情况,别是一风光。

二人雨散云收,觉得四肢无力,彼此气喘吁吁,可浑身通泰,每一个骨缝,每一根汗毛孔,都吃了人参果,不知春从何处来!叠股交颈,相依相偎。

后人有《小桃红》曲子一首,咏莺莺云雨初歇之态。词曰:

鬓云斜亸凤钗垂,枕簟留春意,锦帕盈香沁红记。蹙双眉,侍儿扶起娇无力;笑迷嬉语迟,困朦朦眼闭,风月此情知。另有《贺圣朝》词一首,写莺莺此时情景更为细致。词曰:

金丝帐暖牙床稳,怀香方寸。劝颦劝笑,汗珠微透,柳沾花润。云鬟斜坠,春应未已,不胜娇困。半欹犀枕,乱缠珠被,转羞人问。

张生借着微微烛光,偷看小姐,他畅开胸怀拥抱这绝色的佳人,不知是几生修来的艳福。想想自己原是个无能的穷秀才,孤身飘零的洛阳客,自从碰到了这倾国倾城的娇娃,心里就一直放不下。无奈咫尺天涯,让我忧愁无限,摆不脱相思,忘记了吃饭,睡不着觉,弄得形容憔悴,皮包骨头,等到你这多情的小奶奶,来西厢成就了今宵的欢爱,我张珙的魂灵儿已飞到了九霄云外。若不是我真心地等,诚意地待,怎么能够让这相思苦尽甜来?今夜的欢乐,我还在怀疑,是真的吗?也许又是昨夜的梦境再现,那又要忧愁无限。

此时小姐在张生怀里,好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心里又喜又愁又怕,喜的是初尝禁果,竟有如此的蜜意柔情;愁的是今宵别后,什么时候能再相会;怕的是倘若被母亲知晓,如何得了。况且怎知将来张郎会不会变心,想到这里,不觉泪下。

张生见小姐流泪,慌了手脚说道:“呀!小姐,莫不是怪小生无礼,玷污了小姐的清白么?”

小姐仰起头,对张生看了一眼,心想,我如果怪你,也不会躺在你怀里了。边哭边说道:“奴家今日以身相许,日后如何见人啊!”

张生见小姐哭得伤心,好似雨打梨花,楚楚可怜,心里又怜又爱,说道:“小生有幸,蒙芳卿姐姐不见怪,小生一定把你当作我的心肝一般看待!”

小姐又说道:“奴家因为郎君垂爱,故而把千金之躯,一旦自弃,奴家的一身都托付给郎君了,但愿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将来不要因为奴家自荐而见弃,使我成了卓文君,有《白头吟》之悲。”

张生忙在枕上叩头,说道:“小姐何出此言!小生怎敢如此?想我张珙今夕蒙小姐赐荐枕席,异日犬马图报,怎敢忘情背盟,海枯石烂,永不变心!”说罢,紧紧抱住了小姐,口对口做成一个“吕”字。小姐轻吐丁香舌,张生如吸琼玉浆,心旌不住地摇曳。而后,张生轻轻抽出垫在小姐身下的一片洁白的春罗,只见上面猩红点点,艳若桃花。

小姐见张生端详素罗,难为情极了。口中说道:“羞人答答的,有什么好看!还不收了起来!”

此时夜深人静,露滴香尘,风拂闲阶,月照书斋,云锁阳台。两人躺在鸳鸯枕上,相偎相倚,温情脉脉,软语切切,不觉朦胧睡去,耳畔四鼓声敲,惊醒了这对鸳侣,于是重整旗鼓,再续前欢,第二次佳会,更觉情浓如醴,彼此欲仙欲死。

正在此时,忽听见门上有“笃笃”之声,接着,听得红娘在轻声叫道:“呀,小姐,相公,月亮西沉,时光不早了,快回楼去吧!”

二人正在情浓处,听得催促,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不恨长夜短,偏恨今宵易!有闰年闰月,为什么不闰一个五更,该有多好啊!

小姐低声说道:“张郎,怕母亲醒来寻我,让我回去吧!再晚了,也怕有人不便!”

张生道:“是,是,待小生相送小姐出去。”张生看着小姐穿衣,觉得小姐太美了,丰姿绰约,脉脉含情,如果是突然见到了,一定教人害相思,一眨眼的时间不看见,就会让人坐立不安,见到了一时半刻,就令人越看越爱。今晚上和你同床共枕眠,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替你重解香罗带。

张生实在舍不得小姐走,小姐也不想走,两人都站住了,想想今日分开后,不知何日重会,彼此都难舍难分。

张生道:“小姐,你去之后,叫小生如何过活呢?”

小姐心里也不好受,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如若母亲不赖婚,你我是名正言顺的夫妻,用不着如此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低声道:“张郎!……”

张生见小姐流泪,忙把小姐拥在怀中说道:“小姐,休得伤感,小生斗胆,请小姐明晚早些来。”

小姐一听,对张生看看,想我这次来已是提心吊胆,怎敢明晚再来,况且这种事还要看机会,万一明天老夫人有事把我留住呢,岂不又要失约?遂道:“此事岂可预定?今后何时能来,让红娘通报。”

此时红娘在门外等得十分焦急,天快亮了,再不走要坏大事了,忙说道:“小姐,小姐,辰光不早了,快些回去吧,怕老夫人醒来。”

张生无奈,只好拔去门闩,轻轻拉开房门。

红娘见房门已开,借着月光看去,见小姐站在张生身后,容光焕发,娇羞满面,春意满怀。张生则是春风满面,喜气洋洋,哪有什么疾病。说道:“相公,你大喜啊,来拜见你前世的娘!”

张生道:“红娘姐姐,小生有礼了!”说罢一拱到地,这个大媒是要好好感谢的。

红娘道:“相公,你的病体如何了?”

张生道:“好了,好了,完全好了!”

红娘道:“还是多多保养你的身体吧!小姐,快快走吧!”说罢,连忙扶着小姐,悄悄地踏月而去。

张生见小姐跟着红娘去了,心里万分惆怅。自己只能目送,眼看着主仆二人进了便门,霎时不见了倩影,不禁长叹一声,这难道是做梦吗?却明明是香在衣,妆在臂。在月光下,她那杏脸桃腮,更显得娇滴滴红白分明;在送她时,看她那动人的三寸金莲凤头鞋,走下台阶,懒踏青苔;在床上时,她是春色横眉黛,春意透酥胸,说不尽的风流韵态,道不完的旖旎风光。人间的金银玉帛、珍珠宝贝又算得了什么,简直是一文不值。我是个平庸之辈,承蒙小姐错爱,如若不弃小生,一心在我身上,你是一定会破费点功夫,明晚早早来这儿的。

张生回到书房,由于极度兴奋,久久不能成眠,他想想刚才的一切,真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如此艳遇,如此韵事,岂能无诗词记述,于是赋《会真诗》三十韵曰:

微月透帘扰,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莺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

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言自瑶华圃,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曼脸含愁态,芳辞誓素衷。赠环明遇合,留结表心同。

啼粉留清镜,残灯绕暗虫。华光犹冉冉,旭日渐瞳瞳。

乘鸾还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幕幕临塘草,飘飘思诸蓬。素琴呜怨鹤,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生一气呵成长诗,自己看了一遍,颇为得意,不免珍重收起,准备明日送给小姐,求她赓和。

第十四章 拷问红娘

却说小姐从西厢书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张生,跟着红娘悄悄回到妆楼,坐定以后,越想越怕,我怎么竟然做出这种事来,损害了相府声誉,沾辱了崔氏家风,如果给母亲知道了,那还了得!但又一想,这并不是女儿的不是,都是老母亲赖婚所逼,你不赖婚,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不过今天晚上可不敢再去,过几天再看机会吧,今天先命红娘到西厢去看一下,张郎那边有无动静,再作计较。遂叫道:“红娘,红娘。”

红娘正在外房和衣而卧,她昨夜是够辛苦的,小姐在里边软玉温香,她在外边冷月清风;小姐在里边双宿双飞,她在外边形单影只。还要提心吊胆,替他们把门望风,几乎一夜没有合眼。所以把小姐扶到妆楼,安排小姐歇息后,自己也赶紧和衣躺下。满以为小姐辛苦了一夜,一定累了,现在正好睡呢,她也安然入睡,正在酣梦之际,听得小姐在叫,连忙起来,揉了一下倦眼,走到内房,见小姐已经起床,衣衫不整,云鬓散乱,坐在床沿上。红娘说道:“小姐,唤红娘何事?”

小姐道:“你到西厢去一次,看看张相公怎样了。”

红娘道:“小姐,时光还早,张相公可能还没有起床哩。等你梳洗了再去不迟,小姐的头发太乱了。”

小姐给红娘一说,想起昨夜狂荡的情景,脸儿一红,说道;“既然如此,帮我梳妆。”

红娘利索地替小姐梳洗完毕,命小厨房送上早餐,主仆用膳毕,红娘道:“小姐,现在红娘可以去了。”说罢下楼而去,不一会儿,红娘回来,说道:“小姐,张相公那边没事,他叫我带了一首诗来给小姐,说是请你指正。”

小姐接过诗稿,从头细读,真是字字珠玑,行行锦绣,赞口不绝,此诗此韵,如果没有神明相助是做不出来的。她有点技痒了,也想步和一首,说道:“红娘,拿文房四宝来。”

红娘问道:“小姐,是否要写信给张相公?”

小姐道:“不是,我要和张郎的诗词。”

红娘去把文房四宝端来,铺纸磨墨。

小姐先是坐在书桌边,提笔沉思,继而放下了笔,站起来在房中走来走去,后来又靠在栏杆上仰头思索,想了好久,无法下笔,笑着说道:“我的才华不及张郎,不勉强去和了。”她想,张郎不仅长了个风流好模样,更有一段锦绣心肠,怎能教人不看上他呢?给他狂荡也不冤枉了。

却说小姐在告别张生时,张生跟她说“破工夫明夜早些来”,她回答他此事不能预定,决定今夜不去了。谁知一吃过晚饭,便觉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心已经飞向西厢,这是情爱的召唤,也是肉欲的引诱。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就是白天收到了张郎的诗章,要去和他当面讨教,决心要去了。今天她梳妆更是精心,梳了个青螺髻,脸上则换淡妆为薄妆,更增加了许多妩媚。二更鼓刚过,时间已到,忙叫

红娘道:“红娘,我要到西厢去和张郎研讨诗文。”

红娘想,前两次你要去,千万百计瞒我,甩开我,今天你去要叫我了,我得跟她开开玩笑刁难她一下。就笑着说道:“小姐,你去西厢,嗯,那个那个,研讨诗文,红娘一个字也不认得,诗文和我没有缘份,小姐要去,就自己去吧!”

小姐一听,就知道红娘在开玩笑,也知道她还没有忘记我瞒她的这段过节。说道:“红娘,你果真不去,那昨天你为何那么起劲教唆我去呢?昨天逼得我几乎出人命,今日怎的不逼了?”

红娘道:“小姐,这叫做此一时彼一时也。”

小姐道:“我这里是彼一时此一时也。”

红娘道:“小姐,容红娘三思。”

小姐想,这鬼丫头放刁,说道:“鬼丫头,你还用得上三思,一思都不要。”

红娘道:“小姐,你不是三思过的吗?既然如此,也罢,小姐,就依了你吧!”

小姐笑道:“好,好,你这鬼丫头,全还给我了。”

主仆二人说笑一阵后,忙下楼来,悄悄地注西厢而去。

再说张生,虽然昨晚要小姐破工夫早些来,小姐并未答应,但仍然抱着侥幸心理,希望小姐会来。他自昨夜经过了情爱的洗礼以后,今天一直在回味个中乐趣,心旌摇曳,神不守舍。他将心比心,以为小姐会和他一样难以忍受。此时,漫长的铜壶玉漏已经过了二更,月亮早就从院子里的树梢上升起,像一面新磨的铜镜,悬挂在空阔的碧天上,四周是静悄悄的,给人以落寞的感觉。玉人到此时还不来,张生的心头泛起了丝丝惆怅,但还没有失望,耐心地等待奇迹出现。正在这时,忽听得“哑”的一声门响,一股幽香已从门缝里飘进来。啊,小姐来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到门口迎接,一见小姐,真好比嫦娥仙子离月殿,王母娘娘下瑶台,忙对着小姐深深一揖,说道:“不知小姐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小姐虽说是昨晚已经过了初关,少女的羞涩依然还在,低着头,红着脸,也不还礼。

红娘从小姐身后出来,道:“罢了,一旁退下。”

张生见了红娘,道:“啊,红娘姐姐,你也来了!”

红娘一听,什么“你也来了”,好啊,讨厌我了!说道:“相公,我本是不想来的,是小姐把我硬拉来的,不欢迎吗?”

张生连忙告罪,说道:“哪里哪里,红娘姐姐言重了。姐姐是小生的大恩人,岂有不欢迎之理,里边请坐。”

红娘道:“得了吧!你们都已急得不行了,小姐,你们去研讨诗文吧,红娘在门外等你。”说罢,很知趣地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了。

张生过来,一搂小姐娇躯,小姐就紧偎在张生的怀里,双双进入里房。床上昨天红娘送来的一套衾褥,并未带回,她知道这是经常要用的,索性就留在此处。

小姐今晚已是二度佳期,依旧羞怯,但比昨夜要自然多了,张生替她宽去外衣以后,就自动钻进被窝里,张生也麻利地剥去自己的衣服,上床和小姐睡在一处。

董解元有一首《梁州三台》曲子,写得倒也传神。其词曰:

莺莺色事,尚兀自不惯,罗衣向人羞脱,抱来怀里惜多时,贪欢处鸣损脸窝;办得个噷着、摸着、偎着、抱着,轻怜惜痛一和。恣恣地觑了可喜冤家,忍不得恣情呜嘬。

两人把昨晚戏重演一番,张生是轻车熟道,恣情放荡;小姐虽然已尝过禁果,终究只有一次,还不大习惯。■雨尤云,把腰儿紧贴,娇声颤颤,情浓处不肯让张郎歇一歇,樱桃小口微张,笑迷迷吐出丁香舌,喷出了一股龙麝幽香,被张郎轻轻地咬着吮着,一阵阵的酥麻,一阵阵的怜爱,但愿永远像今夜这般的欢愉。两人灵肉感应了好一阵子,才雨散云收,并头儿眠,低声儿说,反正更深夜静,没人偷看也没人偷听,只有幽窗上的花影和西楼的明月,在羡慕他们的幸福。

自此以后,小姐的胆子越来越大,起先还是二更起动身,溜到西厢,在晓风残月时返回妆楼。后来觉得情长夜短,那么点时间不够用,在太阳快下山时就进了西厢,黎明时才回妆楼,而且风雨无阻,夜夜不虚。汉代的枚乘,在《上书谏吴王》中写过:“欲人不闻,莫若不言;欲人不知,莫若不为。”俗语则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生与莺莺的私情,几乎到了公开的地步,日子一长,哪有不穿帮的道理。

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欢郎的奶娘。有一天晚上,欢郎因在中秋节赏月时,听老夫人和奶娘讲了月亮的故事,什么嫦娥奔月啦,吴刚伐桂啦,玉兔捣药啦,对月宫很是向往。见这天的月亮很圆,就不肯睡觉,爬在窗口要看月亮里是否有嫦娥、吴刚、玉兔下凡来,看着看着,就在窗口睡着了。奶娘正要去抱欢郎睡觉,忽然瞥见月光下花园里有两个人影一闪面过,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后来又见过好几次,就留上心了。再见有人影闪过,就定睛细看,断定是红娘和小姐无误。奶娘想,这两人合伙在黑夜去花园去干什么,小姐有拜月的习惯,可是没有月亮的夜晚拜什么月?几次见到小姐二人都是往同一方向去的,那路线正对着西厢。她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高兴,这是独家新闻,又可以在崔府仆妇丫环中间露一手了。这位奶娘,由于是小少爷欢郎的奶娘,就自以为在府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很有点不可一世的气概,经常对仆妇丫环们指手划脚。其实仆妇丫环们都并不买她的账,只是碍在老夫人面上方处处对她容忍,另眼相看。如此一来,她有点忘乎所以了。可只有红娘不买账,不把她放在眼里,而且红娘又是得老夫人和小姐宠爱的,更使得她妒忌万分,一直想找红娘的岔子,压她一压。现在掌握了这么一个大秘密,岂肯轻易放过,她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往往没有事还要制造一些新闻出来搬弄搬弄,有此头等大事,不把它讲出来,闷在肚子里,岂不要憋死。她开始还顾虑到小姐,只对几个她认为是比较知己的人讲讲,后来讲滑了嘴,就逢人便说,添油加醋,一心想把事情闹大,好让老夫人追究,那么红娘就难逃罪责了。原来她是想直接去向老夫人汇报的,后来一考虑,这样做对自己不利,这是有关小姐名节的事,无凭无据,万一老夫人包庇女儿,反而怪她胡说八道,造谣生事,岂不自我没趣?不如扩大宣传,让别人去传到老夫人耳朵里,自己可以隔岸观火,也不会结怨。哪知她这么大事宣传,却毫无作用。原来崔府的仆妇丫环们对奶娘都没有好感,知道她是老鸦嘴。另外,红娘在府里人缘好,除了奶娘以外,对谁都客客气气,小姐平日对下人十分宽厚,不摆主人架子,平常有了小痛小病,又都是小姐开药方治好的,因之小姐很得人心。再说,就算小姐确有此事,大家也都同情小姐和张生,他们本来是一对美满的夫妻,硬给老夫人拆散,现在暗中来去,也是被逼出来的。所以大家都维护小姐,并不声张。奶娘见此计不成,只得另想办法。自己既然不能去和老夫人当面讲,现在只有利用欢郎,让欢郎去说,小孩嘴里出真言,再加上她在旁边证实,就万无一失了。老夫人如果一查究,小鬼丫头当然是罪魁祸首,这一顿家法,神仙也救不了。

其实,老夫人对女儿的生理变化已起了疑心,她觉得女儿近来变了许多,看上去容颜焕发出不像少女的青春美,可又是精神倦怠,好像睡不醒似的。胸前的乳房高高耸起,腰肢也不像以前瘦了,旧时替她做的衣服,裹在身上都紧紧的。讲起话来恍恍惚惚,眉头紧蹙。老夫人也是过来人,这种生理变化哪会不知道。一定是瞒着我做出见不得人的大事来了,但是并未抓到凭据,为了女儿的名声,暂时隐忍,自己在暗

 

中留神察看。

这一天,刚好是重阳节,老夫人端坐中堂,等候子女们一起来赏节。往常总是小姐带了红娘先到,今日却等了好久还不见她俩的人影。这时奶娘带着欢郎来了。欢郎见了老夫人,奔上前去,扑向老夫人怀里,说道:“母亲,孩儿给母亲请安了。”

老夫人本因欢郎不是自己所生,总是觉得缺几分亲情,今日赏节,女儿不来,欢郎倒先来请安,儿子反而比女儿亲,心里很高兴,抱住了欢郎说道:“我的好儿子!”

欢郎偎依在老夫人怀里说道:“母亲,今天是过节吗?”

老夫人道:“是啊,今日重九登高,等你姐姐来了,咱们一起到花园假山上去登高。”

欢郎道:“娘,别等姐姐了。”

老夫人道:“为什么?”

欢郎道:“姐姐这时候正在睡大觉哩。”

老夫人道:“你怎么知道姐姐在睡大觉?”

欢郎道:“昨天晚上,我见姐姐和红娘去花园里烧香,好久不回来,我就回去睡,今天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奶娘看见姐姐和红娘才从花园回来睡觉去了。”

老夫人听了,心想她们俩在花园里难道烧一夜的香?其中必有蹊跷,莫非被我猜到了?要想问个明白,看看奶娘和两边丫环,心想这种事不宜当众查问,就对欢郎道:“小孩子不要胡说。”

欢郎道:“母亲,孩儿没有胡说,孩儿和奶娘都看到的。奶娘说她在中秋晚上就看见姐姐和红娘到西厢书房去的。不信你问奶娘好了。”

奶娘在旁边听得明白,现在正是插嘴告状的好机会。就上前说道:“老夫人,欢郎这孩子,一向是老老实实的,从不胡说。红娘和小姐到西厢去,我在中秋节晚上就亲眼见到的。”

老夫人想,凭你一张嘴,无足凭信,何况你奶娘的嘴本来是张臭嘴,怎能完全相信!既然你说穿了,让我问问其他丫环,遂道:“丫环们,你们有谁见过小姐和红娘往西厢去的?”

众丫环们想,我们都是听奶娘说的,没人亲眼看见,你老夫人没有问“有谁知道”,问的是“有谁看见”,所以都不吭声。老夫人见无人回答,一连问了三声,才听得有一个声音说道:“奴婢没有看见。”一人倡众人和,丫头一片声都说,“奴婢没有看见。”

老夫人对她们的回答很满意,对奶娘看看,怎么样?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吧。

奶娘见众丫环没有一个人帮自己的腔,心里很是恼火。这帮鬼丫头都不是东西,你们没人看见,就是说我在瞎说了。我平日编造不假,可小姐和红娘到西厢去,那是千真万确。好吧,你们不出来作证,有人会招认的。就说道:“老夫人,不必问她们,这些人只会吃饭,其他不管的,要问就得问红娘。”

老夫人想,我何尝不知此事必须问红娘,我是要私下去查问,岂能当众宣扬,你奶娘太多事了。可现在被奶娘提了出来,就不能不叫红娘来了。遂道:“秋菊,与我去把红娘叫来。”

秋菊道:“遵命!”就往妆楼而来。秋菊和红娘的交情很好,红娘和小姐去西厢,她不仅知道,也见过一两次,今天被奶娘捅了出来,红娘的这一顿家法是逃不掉的,得赶快通知她,让她有个思想准备。上得楼来,见红娘也是刚刚起身,还在梳洗。说道:“红娘姐姐,好早啊!”

红娘一看是秋菊,一句“好早啊”,似乎话中有因,说道:“秋菊姐姐也早,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秋菊道:“奉了老夫人之命,叫你立刻去见她。”

红娘心中一怔,夫人好久没有传唤过了,不知有什么事。说道:“是老夫人立刻要我去吗,那么急?秋菊姐姐可知道有什么事吗?”

秋菊道:“红娘姐姐,事情有些不妙,老夫人要查问小姐去西厢书房的事。”

红娘一听,吓得魂灵几乎出窍,面孔顿时变色,不觉“啊呀”一声。

秋菊道:“红娘姐姐,你和小姐到西厢去,被奶娘看到了,今天在中堂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大发雷霆,命我来传唤你。你快想些应付的法儿出来,再去见老夫人吧!”

红娘道:“是,多谢秋菊姐姐,我随后就到。”

秋菊道:“不要慌张,慢慢地想,我要去复命了。”秋菊自去复命。

红娘等秋菊走后,呆呆地站在那里,心想,糟了,西厢的事果然泄露了,这可怎么办呢?不过我也早料到,此事迟早总要泄露的,哪知这么快就瞒不住了。现在被老夫人知道了,这是不得了的事,虽然小姐和张相公做夫妻,是他们的事,可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红娘。小姐终究是老夫人的亲生女儿,绝对不至于不顾小姐的名节而当众责罚,自然要拿我顶缸,决不会宽恕。这可怎么办呢?只有先去跟小姐商量商量。

小姐因为晚上尽情受享云雨欢爱,太辛苦了,每天清早一回闺房就呼呼大睡,外边的事一概不问,在白天养足精神,以便晚上去西厢欢会。正在甜睡的时候,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

红娘见小姐还睡在那里,忙一掀帐门,说道:“小姐,不好了,西厢的事发作了啊!”

小姐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芳容失色,“啊哟”一声,几乎晕倒。

红娘道:“方才老夫人命秋菊传唤红娘立即到中堂,说什么奶娘在中秋节那晚,亲眼目睹我们到西厢去。现精老夫人大发雷霆,传红娘去责问!”

小姐哭道:“啊哟,红娘呀,是我连累你了,总要替我遮盖遮盖啊!”

红娘道:“小姐,我的娘呵,我早就叫你做得秘密些,只叫你夜去明来,倒还有个地久天长。要知道你小姐和张相公握雨携云,如胶似漆,我红娘经常提心在口。谁知道你们太贪图欢娱,停眠整宿的,胆子也太大了,不是吗,有时候天还未黑就往西厢去。再说你小姐这些时眉毛散乱低垂,眼睛格外明亮,这都不要去说它,你自己试一试你的裙带短了多少?钮扣儿扣一下紧不紧,比一比早先是胖了还是瘦了?你长得越来越有精神,越来越风流了,即使没有奶娘多嘴多舌,老夫人也会看出来的。如今败露,早该预料得到,老夫人的心计又多,性情又狠毒,这次不是我红娘花言巧语、将无做有能哄得过去的。老夫人一定认为那穷酸做了女婿,小姐做了娇妻,都是我这个小贱人做的牵头。”

小姐道:“好红娘,你到了老夫人那里,说话要小心些,别说错了。”

红娘道:“我到老夫人那里,老夫人一定会问:‘你这小贱人,我命你去侍候小姐,是要你行监坐守,监督小姐的,谁让你引诱小姐胡乱行走!’如若问起这一节,你看用什么话辩得过去,即使辩得过,那知情不举的罪名也逃脱不了。”

小姐道:“好红娘,我和张郎能够成为夫妻,全靠你从中帮助,我和张郎不会忘记你的。现在好事多磨,我娘亲不关心我,你红娘一向爱护我,这次无论如何要想想办法替我遮盖遮盖。”

红娘道:“小姐,说起来你受责怪是理所当然,你和张相公在床上颠鸾倒凤多么痛快,我红娘在窗子外边连轻声咳嗽都不敢,立在青苔上,绣花鞋子都冰凉湿透,我图些什么呢?今日里老夫人的家法板子粗,我这身嫩皮肉一定被抽得血淋淋。小姐啊,我想想替你们牵线搭桥瞎殷勤真是没有来由。”

小姐哭着说道:“红娘,我是自作自受,不过现在老夫人叫你去,你就救救我吧!”

红娘道:“这可怎么办呢?”

主仆二人抱头痛哭。

忽然红娘不哭了,眼泪一抹,对小姐说道:“小姐,别哭了!哭也无用,老夫人绝不会罢休。”

小姐也停止了悲泣,哽咽着说道:“红娘,可有什么妙法么?”

红娘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情已经做出来,迟早总会泄露的。不过我想这事你我都没有过错,错的是老夫人。她如果不赖婚,你和张相公就是夫妻,哪里会有西厢的事?小姐,不必害怕,哭也没有用,一切有我红娘承担。你就在楼上等着,我去对付,如果说得过,你也别高兴;如若说不过,你也别烦恼。”小姐拉着红娘的手说道:“红娘,全靠你了!”

红娘道:“小姐你放心,红娘拼了一身嫩皮肉挨一顿打,替小姐承担就是了。小姐,红娘去了。”说罢,转过身来,匆匆下楼。红娘此时反而心定下来了。

小姐见红娘下楼,一直送到楼梯脚,哭着说道:“红娘,都是我连累了你!”

红娘道:“小姐,不要说这种话了,我们是一根绳上拴的两个蚂蚱,谁都跑不了。你也别哭了,再哭,我的心更乱,更想不出好办法了。”

小姐见红娘去了,很为红娘担忧,她知道母亲手辣心狠,不知红娘这顿家法能受得了否。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月圆便有阴云蔽,花发须教急雨催!这件事不知如何了结也!”

却说红娘下了妆楼,脚步放慢,一路在想办法。她想,先跟老夫人讲道理,老夫人一品皇封,知书达理,不会蛮不讲理的,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事情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也许可以免了一顿家法。又一想,讲理是讲不通的,我的理就是老夫人不应该赖婚,老夫人如果讲理,就不会赖婚了。她绝对不会自己承认错误,我的理岂不是白讲了。老夫人手段毒辣,我就怕她一到中堂,不问情由,给我一个下马威,先打一顿再说,然后把罪名硬安在我头上,接着就是把张相公赶走,从此小姐和张相公永世都做不成夫妻,岂不是此恨绵绵无绝期!红娘越想越急,平日聪明伶俐,计谋主意多得用船装,今日却一筹莫展。没办法,拼了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豁出去了,进去见机行事吧。

红娘走到中堂门口,并未马上进去,而是先揭起一点帘子,从帘缝往里一张,只见老夫人铁青了一张脸,杀气腾腾,这样严峻可畏的脸色,红娘来到崔家还没有见过。再往旁边看看,一众丫环几乎全部出席,一个个肃立在两旁,奶娘则抱着欢郎,得意洋洋地站在老夫人右侧。红娘看了这种场面,就知道今天要拿她红娘开刀,起个杀鸡惊猴的作用,这顿家法是逃不了的。在门外拖延是这样,不拖延也是这样,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一掀门帘,踏进中堂,自己叮嘱自己别心慌,保持镇静,当心别说错话。紧走几步,上前说道:“老夫人在上,奴婢红娘给夫人请安!”

老夫人平日见了红娘,很是喜欢,今日见了,越看越生气,都是你这个鬼丫头,吃里扒外,害得女儿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来,心里十分恼火,说道:“大胆的小贱人,还不与我跪下!”

红娘道:“是!”就倒身跪下。

老夫人道:“奶娘,家法伺候!”

奶娘此时,如奉圣旨,答应道:“遵命!”她此刻的心里比当年做新娘还要高兴,扬眉吐气的喜悦使她心里痒痒,手也痒痒。她想老夫人不叫我掌刑便罢,叫我掌刑,嘿,不把你这鬼丫头打死也得让你脱掉一层皮,看你还敢小看老娘!她一手拿起一块早就准备好了的家法板,杀气腾腾地站在老夫人身边。

说说那块家法板,也确是令人生畏。这玩意儿是用上等紫檀木做的,取其木质密度大,又重又硬,它的规格也有规定,总长三尺,来自《史记·杜周传》的“君为天子决平,不循三尺法”。其实《史记》所说的“三尺法”,乃是古代用三尺长的竹简书写法律,不是刑具的法定长度,是后人附会上去的,不过和“法”有点关系,不算牵强。宽三寸,厚三分,一头削成圆形,以便手握,打起来确是有点份量,府中的下人们,对它都谈虎色变,敬而远之。两旁的仆妇丫环,都为红娘捏一把汗。老夫人今天要当众拷打红娘,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并非不怕家丑外扬,而是被奶娘如此宣传,全家无人不知,无法一手遮天了。西厢之事,奶娘不敢胡说,既是事实,也就不能不问。这样,当众拷打红娘势在必行,一来可以说我老夫人治家有方,不徇私情。二来打了红娘可以惩一儆百,杀鸡给猴看。三来红娘能言善辩,和小姐情同姊妹,有关损害小姐名节之事,一定会替她掩盖过去,这样也可以顺水推舟下台阶,当众辟谣,女儿的名节可以保全。四来万一红娘经不起吓唬,全部坦白交待,也无妨,可以说她串通张生,引诱小姐,败坏门风,触犯家规,那么西厢之事可以为女儿洗刷掉了。老夫人的计算真是天衣无缝。一切都想停当了,说道:“小贱人,你做的好事!”

红娘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低声答道:“是!”

老夫人道:“你知罪吗?”

红娘道:“回禀老夫人,奴婢不知身犯何罪?”

老夫人道:“小贱人,你还敢狡赖!”

红娘道:“老夫人,奴婢连所犯何罪都不知道,何来狡赖?”老夫人道:“你嘴巴还凶!”

红娘道;“奴婢不敢。”

老夫人道:“既然不敢,你与我从实招来,若是实说了,可以饶了你;若是不肯实说,看我不活活打死你这贱人!”

红娘道:“老夫人,奴婢不知所犯何罪,叫奴婢从何说起,又如何实说?”红娘想,你老夫人不说出西厢之事,我决不自己承认,无凭无据,看你拿我怎么办。

老夫人见红娘就是不认罪,口口声声说不知所犯何罪,好吧,告诉你,说道:“谁叫你和小姐到花园里去的?”

红娘忙说道:“老夫人,你老人家不是不知道,小姐一向有烧香拜月的习惯。每次拜月,总要祝告老相爷早升天界,保佑你老夫人健康长寿,你老夫人从来没有禁止过啊!”

老夫人被红娘堵住嘴巴了,不错,女儿是经常拜月,不过这次的拜月不一般,说道:“小贱人,你还敢强辩!我来问你,无月的日子你们去花园拜什么月?傍晚出去,清早回来,难道要拜一整夜月?你与我从实说来!”

红娘想,这可糟了,先赖了再讲,说道:“没有去,谁看见了?”

老夫人道:“奶娘和欢郎都看见了,你还想狡赖!”老夫人十分恼火,“你再狡赖,看我不揍扁你个小贱人。”说罢,从奶娘手里夺过家法板就打。

尽管老夫人力气不大,份量不轻的家法板打在身上到底也痛。

红娘道:“老夫人别打,当心闪了你的手,别打了。”老夫人今天火透了,这小贱人嘴硬,一味强辩狡赖,我最痛恨的就是抵赖,我一生从未打过一个人,今天我非打死你这个小贱人不可。说道:“我要打死你这个不守家规的小贱人!”举起板来又是一记。

红娘痛得浑身一抖,说道:“老夫人,不要打了。”

老夫人道:“不打你,那你说,深更半夜和小姐到花园里去干什么来着?”

红娘道:“这个嘛,那个啊……”

老夫人道:“不说,我再打!”

红娘道:“我说,我说,中秋那晚,是和小姐去拜月,最近两次,是奉了小姐之命,去花园摘桂花。”

老夫人更火了,说道:“全是一派胡言!最近已是重阳节,哪里有什么桂花?即使还有,你白天不去采,晚上去采,看得见吗?小贱人,你休想搪塞过去!”

红娘道:“就是这些了,再也想不起别的,”

老夫人道:“大胆的小贱人,还敢在我面前抵赖!”

红娘道:“奴婢怎敢抵赖,就算有一点抵赖,也是你老夫人教导的。”

老夫人气极,说道:“怎说是我教导的?我何曾教过你抵赖?”

红娘道:“老夫人赖过穷酸的婚约,奴婢我也学着赖一次。”

老夫人又气又恼,好呀,你挖苦我,说道:“小贱人,你竟敢顶撞我,你再不实说,不打死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红娘想,老夫人啊,你一向精明干练,老奸巨猾,怎么今天糊涂到这种地步。我红娘拼着挨打,死命抵赖,还不是为了保全小姐的名节!你却咬牙切齿下毒手,一定要逼我说出真相,你不为你的女儿着想,我何必硬要受皮肉之苦。况且,去西厢又不是我的事,小姐是主人,我跟小姐前去是主命难违,你老夫人叫我做的事我能违抗吗?我大不了是一个知情不报之罪,但是,子不言父过,徒不论师非。我是奴婢,不能举报小姐。现在你再三逼我,我就全部说出,到时候你这个积世婆婆不要后悔。说道:“老夫人息怒,让红娘从头到尾细细讲来。”

老夫人道:“容你讲来,若有半句虚言,重责不贷!”

红娘想,不用你说,保证货真价实,现在你叫我说假话我也不会说,再说假话,对小姐和张相公不利,只有讲真话,才能逼得你老夫人没有退路。说道:“老夫人请放心,奴婢不敢说谎,如有半句虚言,但凭老夫人处置。”

老夫人道:“好,既然如此,快快讲来。”

红娘道:“那中秋去西厢的事,却和我没有关系。”

老夫人道:“怎么说和你无关呢?”

红娘道:“中秋节那晚,我停了针绣,去和小姐聊天,见小姐靠近楼窗,对着一轮明月不住长叹,眼泪也扑籁籁地落下来。”

老夫人道:“中秋佳节,为何啼哭?”

红娘道:“是呀,奴婢也是这么说的。我问了小姐,有什么伤心的事,说了出来心里也可以好受一些。”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小姐她怎么说呢?”

红娘道:“小姐是真伤心呵!她流着泪跟我说,她听说哥哥病了好久了,心里很是担忧。”

老夫人已经忘记赖婚时让莺莺叫张生为哥哥的事。说道:“是哪一个哥哥?”

红娘想,你真是老昏了头,你在赖婚时不是说“救命的哥哥”吗?怎么赖过婚就忘了?说道:”就是那个救命的哥哥张相公。”老夫人一窘,怎么会忘记那哥哥就是张生,确是我亲口说的。这鬼丫头太刁了,张生就是张生,却要叫“哥哥”,叫“救命的哥哥”,真气人,可又拿她没办法。只有道:“讲下去!”

红娘道:“小姐说,他在异乡客地没有一个亲人照看,现在病倒在西厢,也没有一个人侍候。所以小姐要到西厢去探望张相公。”老夫人听了,心中暗暗叹气,一向婚规蹈矩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张生这个哥哥原是假的,他病了关你什么事,还值得亲自去探望,真是家门不幸。说道:“小姐她去了没有?”

红娘道:“去了,并且命奴婢陪同前往。奴婢主命难违,只好跟着去了。”

老夫人道:“我命你侍候小姐,是要你行监坐守,你为何不劝阻她?”

红娘道:“老夫人要奴婢对小姐行监坐守,老夫人又没有明言,即使是行监坐守,也没有说不让小姐走路。要我去劝阻她,也没有道理啊!”

老夫人道:“怎么会没有道理呢?女孩家的,如何深夜乱走!”

红娘道:“小姐并未乱走,哥哥有病,妹妹去探望,是理所应当。”

老夫人道:“小贱人,你可知道男女攸关,授受不亲吗?”

红娘道:“啊!老夫人,你怎么忘了,那是你允许的啊。”

老夫人道:“我忘了什么?我又何曾允许过?”

红娘说道:“前番宴请张相公的时候,你命小姐到堂前敬酒,小姐怕羞,是你老夫人再三逼着小姐,说什么相国人家,应当知恩报德,硬要小姐过去与救命的哥哥敬酒,那杯酒还是奴婢斟的哩。奴婢想,那时可以敬酒,这次哥哥病了,做妹妹的去探望探望,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就是人之常情,也应当去。”老夫人听了,说不出心中有多气。我当时是为了赖婚,婚已赖了,一切也就过去了,兄妹之情是当不得真的。说道:“小贱人,你懂得什么,这个兄妹是要回避的!”

红娘道:“兄妹是自己人,又不是外人,用不着回避。”老夫人想,不跟你歪缠了。说道:“快说下去!”

红娘道:“这件事不但老夫人被蒙在鼓里,连红娘也被瞒过了。”

老夫人道:“怎么会瞒你呢?”

红娘道:“他们暗中书信往来,早就约好在中秋相会。”

老夫人道:“他们书信往来,总是叫你传递的了。”

红娘道:“传递倒是我传递的,可我哪知是书信啊!”

老夫人道:“难道你是死人,一点都看不出吗?”

红娘道:“老夫人,这可屈煞红娘了。一来红娘不识字,二来,日前张相公有病,夫人命小姐开张药方,有没有这事?”

老夫人道:“有这事。”

红娘道:“这不得了吗?小姐命我把药方交给张相公,哪知道不是草头方,乃是一服专治相思的汤头歌。”

老夫人听了,说道:“唉,好聪明的女儿啊!”她此刻真后悔不该让女儿读书识字,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看来,古人的话是不错的。她也有点后悔,没有让红娘也认识几个字,就不会药方情书弄不清了。说道:“以后如何了呢?”

红娘道:“他们约定在黄昏时分,月上东墙,相会西厢。”

老夫人道:“小姐到了西厢,做些什么呢?”

红娘道:“小姐到了西厢以后,这个嘛,老夫人,你也不必追究了。”

老夫人想,什么,不必追究,说得倒轻巧,我就是为了要追究此事才叫你来的,岂能含糊!说道:“快说,到了西厢以后便怎样?”

红娘道:“老夫人既然一定要查问个明白,红娘就直说了吧,不过有些不大好听的话都是张相公和小姐说的,红娘只是搬搬嘴而已,望老夫人不要怪罪于我。”

老夫人道:“恕你无罪,快快讲来。”

红娘道:“中秋那晚,我跟着小姐来到西厢,当时我一直在小姐身边。”

老夫人听了,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接着讲。”红娘想,你听到我一直在身边就叫好,等一会叫你双脚跳。接着说道:“他们兄妹相见,面对面坐着淌眼泪,真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老夫人道:“他们从何而来的断肠?”

红娘道:“老夫人,你不知道啊,他们都在怨恨你老夫人哩!”

老夫人道:“为什么怨恨起我来呢?”

红娘想,你还装什么蒜!说道:“恨你赖婚没有道理,说你枉为相国夫人,一品皇封,言而无信,忘恩负义,将恩变为仇!”

老夫人道:“我何尝把张生当仇人!”

红娘道:“老夫人,我也是这么说的,我家老夫人怎么会把你当作仇人呢?”

老夫人道:“那张生如何说?”

红娘道:“那穷酸说,老夫人赖掉他的婚姻,害得他半途上喜变做忧。想当初,你老夫人在佛殿上亲口许婚,还硬逼着长老为媒,连菩萨都知道,哪料到在酒席间设下了赖婚计,兄妹相称把好事变成仇。”

老夫人道:“我不问你张生,问你小姐如何了?”

红娘道:“老夫人别急,我就说小姐。小姐当时也泣不成声,说娘亲赖婚太荒谬,所以她到西厢来向相公请罪。小姐又对我说……”

老夫人道:“跟你说什么?”

红娘道:“她说道,红娘啊,你先走一步,一个人回妆楼去。”

老夫人着急道:“红娘,你怎么可以先走呢?走不得呀!”

红娘道:“他们不要我在那里,我何必留下呢?”

老夫人道:“那小姐怎样?”

红娘道:“小姐暂时落后一步。”

老夫人道:“她是个女孩儿家,怎么可以教她落后呢!你为什么不叫小姐一起走?”

红娘道:“小姐自己要落后,红娘不能作主啊!”

老夫人道:“那你就等小姐一会儿就是了。”

红娘道:“老夫人啊,他们两人都叫我先走,怎么能赖着不走,惹人家生厌呢?”

老夫人道:“小贱人,你就真的丢下小姐走了?”

红娘道:“是啊,我刚跨出书房门一步,他们就把房门关了,里边还上了闩呢。”

老夫人着急道:“这如何可以呢?”

红娘道:“老夫人啊,我原以为小姐的医道高明,神针法灸,能医好张相公的病,哪知道他们一双心意两相投,男欢女爱,成就了燕侣莺俦,到如今他们俩在一处双飞双宿,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老夫人听到此处,已气得头晕目眩,手足冰冷,耳朵里嗡嗡直响,手中的家法板也失手掉在地下,万万想不到女儿会做出这种事来!你失了贞节,丢尽了相府的尊严,也叫我脸往哪里去搁!女儿啊,你在自是知书达礼的相国千金,平日里三从四德,《女儿经》、《女孝经》并没有少教你,如今倒不顾羞耻败坏了家风自家去成亲,叫我如何去遮盖呢?我好后悔呵!悔不该赖婚以后还留住张生,种下了这个祸根。张生啊!看看你长得一表人材,读书识字,哪知你长了人样不干人事,简直是衣冠禽兽!我好心好意把你留在西厢,哪知道你蛇蝎心肠,胆敢勾引我女儿,辱没我相府的声誉,玷污了崔氏家风。你是圣贤门下的败类,欺人太甚,我岂能善罢甘休,决饶不了你!说道:“好一个大胆的狂徒,难道我就罢了不成!”

红娘跪在那里,一直在注意着老夫人的面部表情,心想,你要赖婚,他们现在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看你如何处置。按常理而论,你老夫人应该自知理亏,他们既然已经做了夫妻,就成全了这份好事,岂不是一天乌云消散,一双两好,丑事变成了好事?不过,看样子,老夫人是不甘心的,一定又在转什么恶毒的念头了。红娘听了老夫人的自言自语,就替张生担忧,不知又要受什么折磨了。让我探一下老夫人的口气,看她有什么手段。说道:“老夫人息怒,为今之计,应该怎样处置呢?”

老夫人怒气冲冲地说:“我要把这个衣冠禽兽扭送官府,告他一状,以泄心头之恨!”

红娘道:“老夫人,你要告谁啊?”

老夫人道:“告那个圣门败类,衣冠禽兽的小张生!”

红娘道:“老夫人,告他不得的,你要三思啊!”

老夫人道:“如此恶棍,有什么告不得的!你休要与张生辩解!”

红娘道:“老夫人,红娘是崔府中人,和张相公非亲非故,犯不着去替他辩解。红娘是为你老夫人着想啊!”

老夫人道:“你替我着想些什么?”

红娘道:“敢问老夫人,你告张相公是什么罪名?”

老夫人道:“我要告他个伤风败俗,引诱官宦人家妇女之罪。”

红娘道:“老夫人,请你想想看,此事是张相公到东楼呢,还是小姐到西厢去?”

老夫人听了,对啊,是我女儿送上门去的,怎能都怪在张生身上。说道:“这个……唉,真是家门不幸,如此说来,要怪小姐的不是了!”

红娘道:“老夫人,红娘以为也不能怪小姐,小姐去西厢,是妹妹去看望哥哥,并没有错。”

老夫人道:“既然不能怪张生,也不能怪小姐,就只能怪你这个穿针引线的小贱人了。”

红娘道:“啊!老夫人,我和西厢之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要怪我呢?依我红娘看来,张相公、小姐和红娘都没有罪错。”

老夫人道:“你们倒推得干净,一个都不错,难道是旁人的错?”

红娘道:“老夫人,别的旁人都没有错,只有一个旁人有错。”

老夫人道:“那个旁人是谁啊?”

红娘道:“这个旁人嘛,就是你老夫人。”

老夫人觉得被红娘戏弄了,有些者羞成怒,说道:“小贱人,信口雌黄,胆敢顶撞我!我有什么差错,讨打!”说罢,举手要打,发现手内空空的,家法板刚才气得掉了也没觉得,就弯腰去拾。家法板刚好落在红娘身旁,今见老夫人又要打她,心想,给你打好了,不过,你是打不成的。就把家法板拾起,递到老夫人手中,说道:“老夫人,当心别扭了腰!”

老夫人想,好啊,小贱人一直在挖苦我,现在不跟你说,等你的罪名定下了再和你算账。遂道:“小贱人,为什么是我的错,你给我说清楚,如若有半点含糊,看我不打下你的下半截来!”

红娘道:“请老夫人息怒,容奴婢细说。说错了,该打该罚,由老夫人处置。”

老夫人道:“暂且记打,容你说来。”

红娘道:“谢老夫人暂时不打之恩。”

老夫人道:“不必多言,快快讲来。”

红娘道:“老夫人,据红娘看来,老夫人对西厢之事,不仅仅有错误,还有三个大不应该。”

老夫人想,简直是胡说,我不但有错,还有三大不应该。说道:“小贱人,你真大胆,派我老夫人的不是,好,好,就让你说,说得不对,看我不活活地打死你!快说,哪三件?”

红娘道:“第一件,想当日强盗兵围普救寺,要抢小姐,老夫人答应谁能退得贼兵,便将女儿许配给他,张相公如果不是爱慕小姐,也不会那么起劲地想出退兵之策。等贼兵退去,平安无事了,你老夫人出尔反尔,悔却前言,内堂赖婚,害得张相公一场空欢喜,常言道:信誉是做人的根本。我听小姐在读《论语》的时候,听会了几句,说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老夫人失信于人,这是一不该。老夫人,你说是不是?”

老夫人听了,心中大骂红娘,这小贱人太可恶了,当面说我不该失信于人,还要问我是不是。这当然是事实,难道我要当众说“是”么?说道:“这个嘛……”

红娘可不放过,逼问一句道:“老夫人,你说是也不是?”

老夫被人逼得没法,只好说道:“这一件算你没有说错。”

红娘道:“奴婢没有说错,就是老夫人错了。第二件,老夫人既然要赖婚,就赖得干净些,应该拿些金银财帛出来作为酬谢,打发走张相公算了,却偏偏要兄妹相称,还把张相公留在西厢书院,让他们怨女旷夫,一个在东楼,一个在西厢,咫尺相思,早晚相窥,西厢的事,实则是老夫人造成的,这是二不该。老夫人,你说是不是?”

老夫人想,我要赖婚,又怕张扬出去,相府声誉攸关,用尽心机,反而弄巧成拙,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只得说道:“这一件也算你说对。”

红娘道:“老夫人现在要想惊动官府,办张先生的罪,好像是痛快,其实老夫人首先要得个治家不严之罪,如若追究根源,还要落一个背义忘恩的恶名。老夫人,你看能告吗?”老夫人听了,觉得红娘说得合情合理,到时候会弄得两败俱伤。官府是惊动不得的。说道:“所言极是,那第三件呢?”红娘说道:“这第三件,西厢之事只有我红娘一人知道,红娘为了爱护小姐,尚且守口如瓶,替她隐瞒,这种事隐瞒还嫌来不及,哪有做亲娘的硬要家丑外扬?一来叫小姐今后如何做人,对不住小姐;二来辱没了相府家声,对不起去世的老相爷;三来张相公日后名重天下,他对我们有恩,怎么能忍心让他蒙受耻辱呢,也对不起恩人张相公啊!”

老夫人听了,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手中的家法板也握不住了,一脱手又掉在地上,哭着说道:“啊哟,我的老相爷啊!我真愧对先人啊!”

红娘道:“老夫人,这三大不该说得对不对?”

老夫人道:“说得对,都是我做事糊涂。真是家门不幸啊!现在叫我如何收拾呢?”

红娘道:“老夫人,依红娘看来,此事只要你老人家处置得当,收拾是不难的。”

老夫人道:“我如今心里乱得很,你有什么好的主意?”

红娘道:“为了小姐的名节,主意怎么会没有,只是……”

老夫人道:“只是什么?”

红娘道:“只是红娘跪在地上大半天了,膝盖好痛。”

老夫人道:“好啦,恕你无罪,起来吧。”

红娘道:“多谢老夫人开恩。”

老夫人说道:“有什么好主意,快些讲来。”

红娘道:“目前之事,老夫人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西厢之事,本来是一件好事,现在生米已煮成熟饭,不如顺水推舟,把小姐名正言顺地许配给张生。这样,既可以保全小姐的名节,也可显得老夫人的大度,树立起了知恩下忘报的美名,那张相公更会感激不尽。”

老夫人实在不甘心,空担了赖婚的恶名,结果还是赖不掉,真可气,说道:“这未免太便宜那个小畜生了!”

红娘道:“唉,老夫人哪!不是我红娘在者夫人面前卖弄口舌,君子有成人之美,何况他们两相爱慕,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夫妻已做了一个月之久,岂不闻常言道 ‘女大不中留’?”

老夫人道:“小贱人,我何尝要把女儿留在身边一辈子,你难道不知道小姐已经中表联姻了么?”

红娘道:“老夫人,奴婢知道中表联姻,也知道中表联姻只是一句空话,又没有经过问名纳彩、六礼三端的礼节。说中表联姻,不过是老夫人赖婚的借口而已。”

老夫人被红娘一语说破,心中着实有气,怎能承认这句话确是赖婚的遁词,只有赖掉,说道:“我何尝用此言为借口,要知道一言为定,确守信义啊!”

红娘道:“老夫人,中表联姻原是老相爷临终时的一句糊涂话,老夫人要守信义,那佛殿联姻是你老夫人亲口所许,如何可以不守信义了呢?老夫人是小姐的亲娘,你应该了解女儿,小姐如果满意中表联姻,也不会自己到西厢去的,老夫人难道要小姐一辈子在这中表联姻的不如意婚配中受折磨吗?”

老夫人道:“这个……”

红娘道:“老夫人呀!你能罢休,便罢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他们既然已经做了一个月夫妻了,就成全了他们吧,让他们堂堂正正地成为夫妻,一双两好。老夫人你看他们,一个尚书公子,一个相国千金;一个是洛阳才子,文章魁首;一个是博陵佳人,仕女班头。小姐有三从四德,张生读万卷诗书;小姐是天香国色,张生是冠世硕儒。小姐的温柔胜过卓文君,张生的才调超过司马相如;小姐不在做媳妇,张生不枉做丈夫。凭看张生的才学,凭着小姐的福分,张生不久必中魁首,小姐也完全可做夫人。他们两个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让他们有情人成为眷属,也是老夫人积了桩大阴德啊!像这等事,世上又不是没有,能罢手就罢手了吧!对这个白马将军的盟弟老友,杀孙飞虎草寇的大恩人,怎么能把他当成冤家对头呢?如果硬要和张相公作对,那就是替老相爷出乖丢丑。老夫人啊,说到底牵连着你自己的骨肉,请老夫人三思。”

老夫人听了红娘一席话,也觉得很对,张生的人品是和女儿相配的,一对玉人,哪儿去找。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婚姻总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相国千金嫁给一个穷酸,实在太丢人了。说道:“那张生是个穷秀才,与我家门第不相配,我是不能答应的!”

红娘道:“老夫人,张先生是礼部公子,我家小姐是相国千金,正好是门当户对。要说到张先生现在是个白衣人,目前说来是高攀了,不过张先生才华盖世,满腹经纶,来年考试,得状元如探囊取物。那时节,门第家声都有了。如果老夫人现在再不肯罢休,恐怕将来要后悔不及的。”

老夫人道:“我要后悔些什么?”

红娘道:“奴婢刚才下楼的时候,小姐对我哭着说,倘若西厢事发,婚姻不成,情愿一死。老夫人,万万不要再把小姐逼上绝路!”

老夫人一听,急得眼泪直流,知道女儿的个性,为了保全名节,会去寻短见的。哭道:“儿啊!你不能去死啊,为娘就答应你们吧!唉!我怎么会生出这种女儿呢?”

老夫人到此时,思想上不通也得通,把女儿许配给张生,比被孙飞虎抢去当强盗婆要光彩得多,有女儿在比女儿死去要强得多。即使我现在霸王硬上弓,强迫女儿中表联姻,难保不泄露西厢之事,到那时,丢丑更大,女儿也非死不可,想来想去,除了把女儿许配给张生以外,没有别路可走。说道:“也罢!我们崔家没有犯法之男,再婚之女,就把女儿给了这小畜生吧!红娘,你替我到妆楼去,把那个不肖的贱人唤来见我!”

红娘道:“是,红娘遵命,”说罢,转身往妆楼而去。

  • 第十五章 长亭送别
  • 第十六章 惊梦寄书
  • 第十七章 夫妻团圆

第十五章 长亭送别

话说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到妆楼来叫小姐。一路上她不知有多高兴,自己没有挨一顿好打还在其次,主要是经过一番唇枪舌剑,使得老夫人不得不重新许婚,为张相公和小姐争得了幸福。一路兴冲冲来到妆楼。

却说小姐自从红娘走了以后,一直在提心吊胆。她担心红娘会不会被拷打?出了这种事情,红娘的这一顿家法按说是逃不了的。如果她挨了打,会不会把西厢之事和盘托出呢?又担心母亲知道了西厢之事,不知对张郎用什么手段去责罚?是把他叫到中堂,当面训斥痛骂呢,还是更为严厉,送往官府?如果送到官府,追根溯源,我一定要抛头露面,出乖露丑,那时将何以堪?又想到自身,也许母亲就会命人来把我叫到堂前,严加责问,甚至动用家法,在合府仆妇丫环面前,我的脸面放到哪里去,将来还能做人吗?想到此处,不觉万念俱灰,恨不得一根绳子,死了拉倒。但事情还不清楚发展到何种地步,也许会有转机。红娘的口才是第一流的,也许被她花言巧语,唇枪舌剑,把老夫人说服了,岂不是逢凶化吉,一天好事吗?心里不觉为之一宽,在事情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不能死,死了对不起张郎,还是等红娘回来再作定夺。

不说小姐在这儿患得患失,心乱如麻。且说正在小姐忧急的时候,红娘到了。她脚步轻飘飘地上楼来,一进房门,见小姐眉蹙春山,脸挂珠泪,正在向门外张望,知道小姐此时快要急断肚肠了,遂道:“小姐,红娘回来了。”

小姐一见红娘,如同见了亲爷娘一般,心里一阵安慰,含着眼泪,哽咽道:“好红娘,你终于回来了,等死我也。”

红娘想,我又不是上杀场,一去不回来。说道:“小姐,不必忧急,红娘好端端地回来了。”

小姐道:“红娘,你为了我挨家法板,打坏了么?”

红娘道:“小姐,没事没事,那家法板只在我身上滴溜溜地滑了半下子,被我说过了,我也怕不得那么许多。”

小姐问道:“你是怎样说过的?”

红娘道:“小姐,别急了,一天乌云散尽了。红娘我到了内堂,如此如此,这样这样,终于说得老夫人重新答应婚事,小姐,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小姐听了,立刻转忧为喜,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对着红娘学着张生那样一揖,说道:“啊,多谢红娘姐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红娘“扑哧”一笑,用小手刮着脸说道:“小姐,没羞,没羞,把张相公的那一套都学过来了!”

小姐脸上一红,并不十分害臊,因为这一个月来,小姐和红娘已经打成一片,再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私底下已不分主仆了,这样的调笑也经常有。

小姐问道:“红娘,如今母亲怎样了?”

红娘道:“我奉了老夫人之命来唤小姐前去,等待成亲吧。”

小姐想,尽管母亲又许了婚,可是我私下做出了这种事来,终究是不光彩的,我怎么好意思去见母亲呢?说道:“红娘,羞人答答的,叫我怎么去见母亲?”

红娘道:“唷,小姐,丑媳妇难免见公婆,娘亲跟前有什么难为情的。想当日,明月刚上柳梢头,你便悄悄地约了张相公在黄昏后,你们把门关得紧,我却见到了,一个是恣情的狂,一个是柔声的浪,羞得我脑背后把牙齿儿咬着衣衫袖,低头盯着弓鞋尖儿。呸!那时节你怎么一点也不害臊?你拿点和张相公云狂雨骤的勇气出来,见了娘就不羞了。”

小姐给红娘这么一说,倒羞得满面通红,这鬼丫头,原来偷看了我与张郎云雨欢爱的模样,这才羞死人呢!说道:“鬼丫头,谁教你偷看来着?”说着,举起手,装作要打的样子。

红娘笑着说道:“好小姐,就饶了红娘吧!你和张相公做得,我红娘看看又不要紧。”

小姐道:“鬼丫头,你也想了吧!下回我叫张相公把你收房,好不好?”

红娘道:“啐,小姐,我不来了,我不来了!”羞得一壁厢蹬脚。

小姐可乐了,笑着说道:“红娘,你也有害臊的一天!”

主仆调笑了一会儿,红娘道:“小姐,说笑归说笑,老夫人还是要去见的。”

小姐道:“红娘,我见了母亲,她查问起来,叫我如何回答呢?”

红娘道:“咳,小姐,你从前聪明,现在可糊涂了,这还不好办,低着头哭,一声不吭。”

小姐一想,也只有如此,以不变应万变,方能过此难关。无可奈何跟着红娘,一步一挨来到内堂。

此时老夫人在内堂端坐,默默无言,可心里却像打翻五味瓶似的,又火又气。赖了几个月的婚,结果枉费心机,不但没有赖掉,还给自己找来了羞愧,想不到生了这宝贝女儿不争气,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丑事来,败坏了崔氏门风,丢尽了堂堂相府的脸。越想越不是滋味,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现在没有别的法子,除非不要这个女儿,让她去寻死好了。可是子母肠肚终须热,她千错万错总是我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就按照红娘说的,成全了她吧!这样一床锦被都遮盖了。老夫人打定这个主意以后,心想等会儿女儿出来,教训是非教训不可的,女儿尽管做出了这种事来,她的脸面还是要照顾,我不便在众下人面前训斥,就说道:“你们都与我退下。”

众仆妇丫环们除了一个春香以外,都纷纷退下,只有奶娘还抱着欢郎不动身。她认为自己身份特殊,又是原告,完全有资格旁听,另外她也气不过,自己一心想当个掌刑官,好好地收拾收拾那个傲慢的鬼丫头,哪知老夫人只在鬼丫头身上像拍灰尘那样,轻轻地拂了两下,真是大失所望。现在见老夫人命红娘叫小姐来,又让仆妇丫环们退下,猜想还有什么重要事要瞒着大家,这是独家新闻,不能放过,所以照样大大咧咧地站在旁边不走。

老夫人见众仆妇丫环都退下去,环顾四周,眼角瞥见奶娘还在旁边,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今天的事,都是你弄出来的,要不是你捅破,让我慢慢查问,也许不会落到这种田地,你还站在这里干吗?就对奶娘说道:“奶娘,你带了欢郎也下去吧。”

奶娘听老夫人要她也出去,恨得牙齿痒痒的,嘴巴里说“是”。心里直在骂:“这个老东西,听都不让听,活该,生出这么个宝贝女儿来替你出丑,也是你这老东西心肠不好的报应。”一百个不情愿地拉着欢郎退下去。

奶娘刚走出内堂,恰巧在门口碰上了红娘和小姐。红娘一见奶娘,心里的火上来了,都是你这老怪物吃饱了饭撑的,小姐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要你出来多管闲事,差一点坏在你手里!就对着奶娘鼻子里“哼”了一声,狠狠地瞪了一眼。意思是说:“老怪物,你别得意,想看我和小姐的好戏,门都没有。”

奶娘也瞪了红娘一眼,意思说:“小妖精,你别神气,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总有一天,还要落在老娘手里。”

不言奶娘与红娘斗法,再说红娘带了小姐,一挑门帘,进入内堂,小姐是只管低了头,心头忐忑地跟在红娘身后,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红娘一看,内堂里静悄悄的,只有老夫人和春香二人,她的反应特别快,立刻猜到这是老夫人为了顾全小姐的面子,总算还有母女之情。红娘上前一步,说道:“禀老夫人,小姐来了。”

小姐此时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钻,只管低垂着头,侧身站在那里,眼泪簌簌地滚落■■■■■不敢上前去参见母亲。

老夫人原来在低头沉思,听得红娘回禀,抬头一看,只见女儿这副可怜相,低着头,羞得脸红到脖颈,愁得眉毛打着结,两只王手不住地绞着衣襟,眼泪像雨点落下。心里老大不忍。女儿长了那么大,从来没有这般担惊受怕过,算了,饶了她吧,别吓坏了她。老夫人是又爱又恨,说道:“儿啊,为娘是怎样疼你爱你,你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小姐听得母亲责怪,心里万分悲伤,心想,我和张郎本是一对美满的夫妻,若不是你言而无信,赖却婚约,早已一双两好,何至于做出这等事来!你此刻不自责却来怪我?想想真是冤屈,不觉嘤嘤啜泣起来。

老夫人道:“这等事不是我们相国人家做的,你这是辱没了你父亲!你是我的孽障,我去埋怨谁呢?”

小姐听母亲提起了父亲,更为悲痛。是你老娘亲先行辱没了父亲,我是被你逼出来的,现在却把一切罪错全都推在我身上,想到此处,不觉放声痛哭。

老夫人见女儿如此悲伤,心更软了,想想事已如此,责怪也无益,说道:“我儿,不要悲伤了,这事不能张扬,让人家看笑话。你做女儿的丢脸,为娘的也不见得光彩。天下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何况为娘就生你一个,因此把你正式许配给张生,了却你的心愿,现在总该称心如意了吧?不必啼哭了。”

小姐听见这句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娘啊,你早该这样了,不过现在还不算晚,足可以挽回局面,所以也就止住悲声。

老夫人道:“红娘,命你到西厢书房去,把那个禽兽给我叫来。”

红娘连忙答应道:“红娘遵命!”立即转身出了内堂,兴冲冲地向西厢而去。

张生并不知道西厢之事已经泄露,还在书房内得意洋洋。这一个月来,夜夜拥着如花似玉的小姐,爱个不够,亲个不够,男欢女爱,沉浸在欢爱之中,真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啊!他想,我张珙真是三生有幸,获得了绝色佳丽的眷爱,享此人间艳福,也不虚此生了。可惜现在只能明去暗来,偷偷摸摸,更不能终日对此解语花,实为莫大的憾事。不觉叹气道:“小姐啊小姐!不知何日得成连理啊!”

这时,红娘到了,听得张生在屋里自叹自言,心想张相公啊,大白天这么高声朗叫,这秘密不败露才是怪事!忙上前敲门,叫道:“张相公,开门,开门!”

张生听得外面敲门声很急,听出是红娘的声音,心想,怎么大白天小姐就来了,那太妙了,连忙答应道:“来了,来了!是红娘姐姐吗?”

红娘道:“快些开门!”

张生一边应声“是”,一边把门打开,说道:“小姐呢?她在哪儿?”

红娘道:“呸!还问小姐呢!你们的事败露了!”张生听了,吓得脸色陡变,说道:“啊哟,这还了得!不知哪个走漏了风声,坏了我的好事?”

红娘道:“谁叫你在书房内如此高声朗叫,给人家听到了,告知老夫人,老夫人大怒,把我叫去,用家法逼问我西厢之事。”

张生道:“红娘姐姐,不能讲啊,要替我们遮盖遮盖。”红娘肚内好笑,终究是夫妻在一张床上睡,一个心眼儿。说道:“我被老夫人重重责打了一顿。”

张生道:“红娘姐姐,是小生连累你的,害得你受罪了!”

红娘道:“我被打得没办法,只得全都讲出来了。”

张生道:“啊哟,这便如何是好?红娘姐姐,那老夫人听了如何呢?”

红娘道:“老夫人听了,大发雷霆,要把你扭送官府,办你个引诱良家妇女之罪。”

张生急得两手乱搓,心想一经官府,斯文扫地,我有何面目再立于世上。说道:“这,这,这……我命休矣!”红娘见张生急成这个样子,心想这个傻角也是不经吓的。说道:“相公别急,红娘话还没有说完哩。”

张生道:“那老夫人究竟如何?”

红娘道:“那老夫人被红娘如此如此,这样这样一说,她自己觉得理亏,不敢去官府告发,无可奈何,只好把小姐正式许配给你。”

张生听了,不觉笑逐颜开,总算等到了这一天,但又怀疑不是真的,问道:“红娘姐姐,这是真的吗?”

红娘道:“谁来骗你!我就是奉了老夫人之命,来请相公到内堂去面许婚姻的。相公,快走吧!”

张生难为情极了,心想这些丑事,正应该设法遮掩,怎能去不打自招呢?说道:“啊!红娘姐姐,你别跟我开玩笑了,西厢事发,小生心中惶恐,有什么脸面到那里去见老夫人?小生不去!”

红娘道:“相公,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害臊的?既然事情已经泄漏了,总得有个了结,你也应该去主动认错,投案自首。现在俺崔家陪酒陪茶倒过来迁就你,用不着你再去请媒人来求婚,你怕什么。我不愿意再当师父,收你这个苗而不秀的没出息的徒弟了。”

张生道:“小生怎么敢去啊!”

红娘道:“呸!你真个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当初你在说‘小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时那么胆大,在月光下跳粉墙时那么胆大,你一个月夜夜做夫妻,又那么胆大,你一个人在书房毫无顾忌地高声朗叫又那么胆大。现在西厢事发,你就这般的胆子小!你以为能遮掩过去就遮掩过去,做夫妻能遮掩一辈子吗?”

张生听了,觉得甚是有理,可是实在放不下脸来,只是“这个,这个……”

红娘道:“张相公,别再这个那个的了,你如果不去,对得起小姐吗?别说每天朝踩露水夜踏霜的来西厢陪你的辛苦,你不想想她是抛弃了名节而来的,今天老夫人重新许婚,正是保全小姐名节的好机会。你再推三阻四,有何面目去见我家小姐?”

张生听了,感到事已至此,如何能逃避得过,就横下一条心来,说道:“也罢,红娘姐姐说得对,为了小姐的名节,小生万死不辞!”

红娘道:“这就对了,这才是有情有义、敢做敢当的男子汉大丈夫,小姐没有看错人。事不宜迟,老夫人和小姐都在内堂等着,快些走吧!”

张生虽然鼓足了勇气,说了那“万死不辞”,想想去见老夫人却仍然怕得心里打鼓。跟在红娘后面,也和刚才小姐下楼一样,一步一挨,真希望西厢到内堂这段路永远走不完。不多时,已到了内堂口。

红娘一打帘子,说道:“张相公来了!”

张生此时,已是骑在虎背上,要退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满面羞惭,低头走进去,走近老夫人面前,连忙施礼,说道:“老夫人在上,晚生张珙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见了张生,越看越生气,回起话来当然也不会有好声气。说道:“哼,好一个秀才!枉为圣门弟子,知书达礼,你是读过《孝经》的,难道忘了 ‘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的教诲吗?竟然作出如此荒唐之事,岂不有辱斯文!”

张生羞惭难当,窘得无地自容,头更加垂得低了。

老夫人又说道:“本则要送你到官府,念你十载寒窗,免得断送了你的锦绣前程。先生虽然不义,老身我不能不仁,你应当扪心自愧!”

小姐在母亲身后,张生进来时,并未回避,虽然不敢正视,但一直偷偷地看着,见张生羞惭满面,低下了头,心里也替他难受。原是同病相怜,现在听母亲这样严厉责骂,小姐心里更加不好受了,老娘啊,你不自己想想,难道都是人家的错吗?说得也太过分了,张郎是否受得了?希望他能忍得一时之辱,以博百年之好。

红娘在旁听不过了,不是说好叫张相公来当面许婚的吗?这个积世的婆婆还唠叨些什么?再说过分了,傻角受不了,一拍屁股一走了之,看你如何收场,刚才这傻角还再三不肯来呢,还是提醒一下吧。说道:“啊,老夫人!”

老夫人对红娘瞪了一眼,心里想道:你这小贼人别来阻止我,总得让我说两句出出这口气。说道:“如今我也不与你多作计较,就把莺莺许配与你为妻,成全了你们吧!”

此话一出,喜坏了三个人。小姐听了,心花怒放,自己的名节终于保住,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夫妻了。红娘听了,十分高兴,这桩婚姻总算落实了,也不在我半年来的奔波辛苦。张生听了,喜出望外,刚才的羞惭忧愁一扫而光,从心底里感激老夫人,他按捺不住心头之喜,连忙抢上一步,叫一声:“岳……”

“母”字尚未出口,老夫人马上阻止,说道:“先生慢来!我虽然已把女儿许配给你,但是我们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你虽是礼部公子,一榜解元,但尚未为官作宦。你要做崔家的娇客,必须要纡青拖紫,取得功名,才能和相府门第匹配。此处不是你久留之地,你要以功名事业为重,明日就上京去赶考,中了功名,拿五花官诰来和小女完婚。如果落第了,你就别来见我。请自便吧!”

红娘听得老夫人要张生明日就动身上京赶考,着实吃了一惊,这个积世婆婆心肠也太坏了,归根结底还是要赖婚,这次赖婚比上一次高明得多!上次的借口是“中表联烟”,可以用“佛殿许婚”抵消。这次的“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却无法反驳。为了维护崔家的门第,你张生必须做官,不做官就别回来,而且还含有激励小辈上进的善良愿望在内,何等的冠冕堂皇!张相公是才华盖世,取功名好比探囊取物,可是世界上的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张相公考不中呢?张相公一落第,当然无颜回到崔家来,那么这桩婚姻不必去抵赖,就自动赖掉了。这是张生的没能耐,不争气,不是我老夫人的狠心肠,多么的光明正大啊!上次的赖婚,还有一个兄妹相称,张生还有一个子侄的名义。这次可好,一声“先生且慢”,连子侄的资格都赖光了。上次赖婚以后还挽留在西厢,这次许婚了反而立即赶出门。看来老夫人接受了上次的教训,放在家中不太平。不要堂没有拜,先抱外孙子,干脆撵了,眼不见为净,一劳永逸。唉!这个积世的婆婆啊,真是阴险毒辣透了!小姐啊,张相公啊,这回我红娘可帮不上忙了,但愿张相公高中回来,也让小姐和我红娘扬眉吐气一番。那时候,我要受你的媒红,吃你的喜酒。

张生听得老夫人逼他明日就要动身,心里十分惆怅,九九归一还是门第。老夫人说到此也至矣尽矣,没什么话好说,男子汉大丈夫,这一点志气还是有的。于是说道:“晚辈谨遵老夫人之命,明日一准进京,努力功名,争得五花官诰、凤冠霞帔为聘礼,决不辱没你家相国门媚、崔氏家声。”

老夫人听了,说道:“好,说得好,好男儿应该有这种大志!”老夫人怕张生提出,既然已把小姐许配,就拜堂成亲了再走,那就不大好办了。现在张生不提此事,是再好不过了,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就对春香说道:“春香,传言总管,安排果酒,准备车马,明日我亲往长亭,与张先生饯行。另外,通知长老一声,请他也去送别。”

春香领命而去。

老夫人见春香去了,对张生看看,戏演完了,你还不快走,站在这里让人生气,赶他走吧。说道:“先生且退!”

张生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老夫人下了逐客令,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走吧。说道:“是,是,晚辈告退。”怏怏回西厢而去。

小姐此时,心中刚才因母亲许婚而生的喜悦全部化为乌有,悲苦难言,母亲啊,你不要认为别人看不出你的手段,你是口蜜腹剑,表面上是为了崔家门第,为了我女儿好,实则还是不忘记赖婚。我和张郎已有夫妻之实而无夫妻之名,你既然把我许配给张郎,就成全到底,拜堂成亲,让女儿名正言顺,恢复名节以后,再让张郎上京赴考也还不迟。你如此匆忙地把张郎撵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还不是要活活拆散我们这对好夫妻吗?你看重门第功名,我莺莺可不在乎这些,我要的是人品好,白衣人又何妨?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要张郎去求功名又有什么用呢?母亲啊,你根本不爱女儿!万一张郎不回来,你女儿名节何存!想到这里,眼泪又掉下来了。

老夫人见张生已走,回头看看女儿,见小姐正在落泪,就知道她是为了和张生分离而悲愁。心想,你这个不长进的贱人,弄得我下不了台,我压根儿不愿把你许配穷酸,这婚是赖定了的,你们高兴得过早,先让你们尝尝生离的痛苦。往后嘛,我料想这个已伤了阴德的禽兽,犯了圣门之戒,冥冥中是不会让他考中的,那时节,就由不得你了。老夫人已把女儿和张生放到敌对的地位上,已经没有半点骨肉之情了,不过在表面上还是要做作一番的。说道:“儿啊,不用哭泣,为娘是为你好啊。只因为崔家不招白衣女婿,张生虽是解元,却并未做官,有辱崔氏门庭,故而为娘命他明日赴京赶考,将来他得中了新科状元,出任为官,当然就是崔家的女婿了。”

小姐还是不停地落泪,心里直在呐喊:什么崔家不招白衣女婿,难道表兄郑恒不是白衣么?为什么硬要中表联姻?

老夫人见女儿还在哭泣,说道:“儿啊,为娘已经年迈,不能照看你一辈子,我让张生去求官,为的是让你享受荣华富贵,这是为娘的一片苦心啊!不用伤心了,明天早上,跟随为娘一起到长亭,与张生饯行,以表心意。红娘,扶小姐上楼去吧!”

小姐告辞母亲,由红娘扶着,哭哭啼啼回到妆楼。

却说张生,被老夫人请退以后,回到西厢书房,坐下长叹了一会儿,觉得不走也无法可想,只好暂时忘掉愁闷,叫琴童道;“琴童!”

琴童自从相公被红娘叫去,也估计到可能和小姐来西厢有关,现在见相公回来后愁眉不展,不住地长吁短叹,知道有些不妙,也不敢去问,在旁边侍候着,听得叫唤,忙答应道:“相公,琴童在,有什么事吗?”

张生道:“快些收拾行李。”

琴童觉得奇怪,问道:“相公,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就要走了呢?”

张生道:“唉!这都是狠心的老夫人做出来的好事!”

琴童道:“相公,能不能说给我琴童听听。”

张生道:“一言难尽,红娘奉了老夫人之命把我叫到内堂,先是训斥了几句,就把小姐许配与我。”

琴童忙道:“恭喜相公,贺喜相公,那我家小姐真的成了我家主母了。”

张生道:“当时我也高兴万分,哪里知道老夫人却说什么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着我明日就上京赶考,分明是拆散我们夫妻嘛。”

琴童道:“相公,你反正迟早要去赶考的,不必伤感。”

张生道:“那老夫人又言道,得中了功名,就来和小姐成婚,如果落第了,就别去见她,请我自便。”

琴童听了,说道:“啊哟相公,听这种口气,分明又是要赖婚了,不过,相公可放一百二十个心,这桩婚事是赖不掉的。相公是才子,满腹经纶,中个把状元不在话下,到那时,状元骑白马,跑来娶我家主母,气气这个老东西!”

张生道:“琴童,不得无理!”

琴童道:“是,气气这个老夫人。”

张生道:“琴童,你在这里好好整理行李,我要去向长老告辞。”张生出了西厢,来到方丈,在门口恰巧碰上了法聪。

法聪道:“阿弥陀佛,张姑爷,久违了,一向可好?”

张生道:“法聪小师父,久违了!托小师父福,一向粗安。”法聪道:“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姑老爷大驾给吹来了?”

张生道:“一来感谢小师父往日的鼎力相助,二来要拜访长老。”法聪道:“君子不忘其旧,相公何日请我小和尚喝喜酒?”

张生道:“日后归来,一定奉请。长老在家吗?”

法聪道:“师父在家,听相公口气,似乎要出门?”

张生道:“是的,特来向长老和小师父辞行。”

法聪道:“阿弥陀佛,相公请稍候,让我去通报师父。”说罢,转向门里叫道:“师父,张相公来了。”

长老正在屋内打坐,听得法聪通报,说道:“有请。”张生踏进方丈,见了长老,连忙施礼,说道:“长老,久违了,小生这厢有礼!”说罢,一揖到地。

长老忙合十还礼,说道:“阿弥陀佛,老衲还礼,里边请坐。”宾主落座,法聪送上香茗。

张生道:“长老,小生今日特来辞行。”

长老道:“刚才崔府总管通知,得知先生明日启程赴考,不知为何如此仓促?”

张生道:“一言难尽!今日老夫人召见,面许婚姻,然而又以崔府世代不招白衣女婿为由,命小生明日即上京赴考,恐明日登程匆促,不及告辞,故此先来与长老一聚。”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夫人总算允婚,亦是一桩喜事,老衲恭喜先生。老夫人要先生上京应举,也是爱护先生,督促先生上进。想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独占鳖头是意料中事。老衲在此拭目以待,静候佳音。”

张生道:“多谢长老。”

长老道:“明日长亭,老衲亲自相送。”

张生道:“小生何德何能,怎敢劳动长老法驾?”

长老道:“阿弥陀佛,想老衲和先生,忝为忘年之交,先生远行,理当相送。”

张生道:“小生实不敢当。小生行装尚未整理就绪,告辞了。”说罢,起身一揖。

长老道:“先生请便,明日长亭再见。”起身相送。

至方丈门口,张生道:“长老请留步,明日劳动长老,于心不安。”

长老道:“阿弥陀佛,先生不必过谦。恕老衲不远送。明日再见。”

张生道:“明日再见。”辞了长老,回到西厢。

张生今天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想得很多,思绪很乱,他回忆了这六个来月的一切,有苦亦有甜。这两种感受,又各有不同,在痛苦之中,有相思的痛苦,那是含有甜味的。有被赖婚的痛苦,有现在被逼拆散夫妻的痛苦,者夫人明为许婚,暗中还是赖婚。自有科举功名以来,这考试谁都不能保证,何况还要夺得状元。如果我侥幸得中,倒也罢了,万一科场失利,岂不是和小姐永远不能相见了?老夫人的心肠何其毒也!明日离开了小姐,不知道何日再能相会?他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琴童平常贪睡,可今天比往常起得早得多。他起身后,重新把行李检点了一回,就到张生房间里,看看相公是否醒来,一进房门,见主人躺在那里看帐子顶,已经醒了,其实张生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皮。

琴童道:“相公,你醒了。”

张生道:“行李都收拾好了么?”

琴童道:“早已收拾好了。昨天相公去见长老时,老总管来说,要相公先到长亭去等候,老夫人和小姐一同去。”

张生见天已大亮,就没精打采地起身梳洗。心想老夫人如此催逼启程,冷酷得毫无一点人情,多留此间,徒增烦恼,走就走吧。就是因为门第功名,受她白眼,当年韩信受辱于胯下,也没有我张珙今日的窝囊!但愿此去能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吐气扬眉,方能一雪今日之辱。说道:“琴童,吃饱饭,准备启程。”

琴童道:“相公,你也吃一碗。”

张生道:“唉!纵有山珍海味,金波玉粒,我哪里吃得下啊!”

此时,崔府有几个僮仆悄悄来送别,其中有琴童的好友崔禄。他见了琴童,很有点依依不舍,说道:“琴童兄弟,这次去了,不知何日再见,路上要多多保重,好好侍候张相公。”

琴童道:“多谢禄哥关心。我想我们不久就能再见。我家相公一定会中个状元回来的。”

崔禄道:“这也是我的希望,那时,大家可以高高兴兴地喝喜酒了。”

张生和琴童对前来送别的人一一答谢后,就一肩书剑,静静地踏出书房,张生随手把房门带上。唉,在这西厢,曾经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也获得了无限的蜜意柔情。这假山,这角门,处处留下了浪漫的痕迹,永生也难忘却,令人留恋难舍。

琴童道:“相公,走吧!”

张生若有所失,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寺门,看看周围的一切,想起了春间初游的情景,山门依然是旧时的山门,景物还是当日的景物,不过是盎然春意换成了肃杀秋光。看着碧蓝的澄空飘荡着缕缕白云,墙边林间开遍了金灿灿的黄花,飒飒的西风,一阵紧似一阵,真像那老夫人紧紧催迫一般,让人从身上直冷到心头。从北边飞过来排成“人”字的大雁,哀声啼叫,飞向南天。前面一片枫林,好似醉人的脸庞,是谁把它染红了的?那都是别离人儿伤心的血泪啊!张生睹物伤情,不住地叹气。

琴童放下行李,把马牵到了张生身边,说道:“相公,上马吧!”

张生此时无限惆怅,带着满腔伤感,跨上马背,也不挥鞭,任着马儿脚步,缓缓而行,真是“马迟人意懒,风急雁行斜”。不知不觉,已到十里长亭。

长亭,始自秦汉时代,沿大路每隔十里,就在路边造一所凉亭,以供行旅的人们休息,也是送别的处所。后来,每隔五里也设一个亭子,叫做短亭。北朝庾信的《哀江南赋》中说到“十里五里,长亭短亭”。李白的《菩萨蛮》也有“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的句子。今天大家就在这里分手。

张生下了马,琴童放下担子,接过马缰绳,把马匹系在一棵柳树上。这里没有别的建筑物,仅有一座孤零零的凉亭,亭子是四角形砖木结构,十分简陋,亭中除了中间一张石桌,围了四条石凳外,别的什么都没有,处在这萧瑟秋风中,更显得凄凉。加上亭内立着个断肠人,其凄凉更添十分。张生在此等候了好久,真是度时如年。

正在张生凄惶徘徊的时候,老夫人和小姐乘着油壁车来了。

今天老夫人用了两辆车子,自己带了春香坐一辆,小姐和红娘同乘一辆,其他仆妇丫环一个也不带。饯行的酒菜,装在食盒里,就放在车上。小姐坐在车中,珠泪不断,简直是肝肠寸断,死别生离。她恨和张郎相见得太急,怨张生归去得太快,长亭外古道边千万条长长的柳丝,也难以系绾住张郎的白马儿。张郎的马儿慢点走吧,我这辆车怎么不快点儿行啊!可恨我娘亲,在家里有意磨蹭到此刻才动身,我真恨不能拜托枫树林梢挂住那已经西斜的太阳,不要那么快地落到山后。我和张郎刚刚摆脱了相思之苦,却又开始品尝这别离的滋味。我自从听到了一声“去也”,腕上的金手镯立刻松动:望见了那十里长亭,玉肌冰骨顿时清减。这种痛苦,有谁能知道呢?在家动身时,红娘还问我今日为什么不打扮?唉,这丫头哪里知道我的心啊!看到了安排好去送行的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地生气,哪里有这份闲心肠去打扮得娇娇滴滴像花朵一样呢?送别张郎以后,我就准备着被儿枕儿,干脆昏昏沉沉地睡,那衫儿袖儿上承受着重重叠叠的泪水,只能悲悲切切地把书信儿寄。

红娘想,小姐和张相公此时一定悲伤万分,一对好夫妻,今天要生离死别,这积世婆婆实在缺德,看来她不达到赖婚目的是死不瞑目了。今天的长亭,也许又有什么新花招使出来,唉,小姐和张相公的命也真苦!

法本长老带了法聪也赶到长亭为张生送行来了。

车子在长亭外停下,春香和红娘把老夫人和小姐先后扶下车来。

张生见老夫人和小姐到了,连忙以小辈见长辈的恭敬态度,抢步上前,拱手行礼,说道:“岳……”

老夫人见张生要叫她岳母,这可不行,我根本不承认你这个女婿,今天给你一叫,名分定了下来,将来赖起婚来又多一层麻烦,不行,赶快堵他回去。说时迟,那时快,慌忙截住道:“张先生,老身还礼了。”

张生此时,又气又恨,又羞又窘,分明不承认我这个女婿,一时行礼也不好,不行礼也不好,只得低下了头,垂袖而立。

红娘在旁看见,心想老夫人硬生生把张相公那声“岳母大人”给堵了回去,赖婚之心不死,而且比上一次更阴险毒辣。可一时也顾不得细想,和春香赶忙把车上带来的酒菜安放在石桌上。这时,长老也到了。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夫人早。”

老夫人道:“长老也早,有劳长老了。”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夫人相召,老衲岂敢不奉陪?何况老衲与张先生谊忝知交,亦理应相送。”

有夫人自己居中坐下,石凳上早就铺好坐垫。说道;“长老请坐。”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衲谢坐了。”说罢坐在老夫人上手。

老夫人道:“儿啊,你也坐下了。”

小姐正在生气,娘啊,你也太过份了。你既然把女儿许配给他,他就是你的女婿,叫你一声岳母大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凭什么不让他叫,把它半道上堵回去,真是岂有此理!分明你根本不想把我许配给张郎。看看张生孤凄地站在亭子外面,心里更为难受,唉!张郎受委屈了。现在母亲命她坐,她就呆呆地在老夫人下手就坐。

老夫人见女儿已坐定,才对红娘说道:“红娘,去请张先生进来赴宴。”

红娘道:“是!”走出亭子,只见张生站在那里唉声叹气,迎风洒泪,他被老夫人当头一记闷棍给打昏了,真可怜。遂柔声道:“相公,老夫人请你赴宴。”

张生回转身来,低声说道:“是,遵命!”其实张生离亭中的石桌不过几步距离,只要轻轻唤一声,就能听到。老夫人却让红娘去请,表面是表示敬重,实则是见外,根本没有把张生当作自家人相看。按照张生的脾气,这个宴会是不愿参加的,几次三番戏弄侮辱,铁石人也会恼火,所以虽然说了声“遵命”,身子却没有动。

红娘想,老夫人不认张相公为亲戚,我来替你认,说道:“张相公,来吧,自己亲戚,何必客气啊!进来坐吧!”

张生听红娘这么一说,觉得不管如何,看在小姐和红娘面上,且忍一时之气。说道:“多谢红娘姐姐。”

老夫人心里十分恼火,红娘这小贱人乱开腔,我没有把穷酸当亲戚,要你去认!算了,反正你认你的,我不认我的,说道:“张先生请坐。”

张生很不自在地在老夫人对面唯一的空座上落座,说道:“多谢老夫人!”坐下后,偷眼望了望小姐,只见小姐花容憔悴,泪流满面,一夜没有见,玉人儿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往后将如何过日子呢?不觉一阵阵心痛。

老夫人道:“红娘,拿酒过来,代我敬张先生一杯。”

红娘奉命执着酒壶到张生面前满斟一杯。

老夫人道:“请先生满饮此杯!”

张生对着酒杯看看,再向老夫人望望,心想这杯酒是否又是赖婚酒,不能喝,说道:“晚生蒙老夫人长亭饯别,已不敢当,今复赐酒,愧不敢领。”

老夫人道:“先生不必太谦,岂不闻恭敬不如从命,先生请饮此杯,老身有句话要奉赠于先生。”

张生想,有话你尽管说,酒我是不喝,说道:“老夫人有良言教诲,晚生洗耳恭听。”

红娘看了,心中暗暗好笑,这傻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吸取了赖婚宴上的教训。其实今天的这杯酒,喝与不喝都一样,老夫人不会再让小姐叫你救命的哥哥了。现在不是怕这饯行宴上的赖婚,而是万一你相公考不中时的赖婚。但愿相公此去争争气,捞个状元回来。

老夫人见张生不肯喝酒,也不再勉强,说道:“先生,老身有一言奉告。昨日老身已将女儿许配给你,你要发愤苦读,拔取头筹,不要辱没了我崔家的门第,不要辜负了我女儿对你的一片心意。所以先生此次上京赴考,不仅仅是你个人的得失,更关涉到我崔家一门的荣辱,希望先生好自为之。”

张生道:“是,晚生托庇老夫人之福,凭着自己胸中之才,夺魁首、得官职易如拾芥。”

老夫人道:“先生,自古功名无凭据,也有文章虽好,时运不济的,还得靠祖宗积德,自己修身。希望你不要迷恋眼前的温存,安心去夺取金傍第一人。先生,此次如果名落孙山,空手归来总是不好的吧!”

张生怔住了,还没有考试先听到如此不吉利的言辞,她是存心咒我考不中吧,气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这,这……”

老夫人道:“老身所言,无非是激励先生,戒骄戒躁,大展鸿图,原是一番好意,请先生三思。”

长老在旁说道:“阿弥陀佛,老夫人所言极是,张先生决不是落后之人。来,先生饮了老夫人所敬之酒,老衲也要借花献佛,敬你两杯哩!”

张生道:“多谢长老,小生担当不起。”说罢,把红娘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长老拿过酒壶,亲手在张生的酒杯里斟满了,说道:“阿弥陀佛,这一杯祝贺先生连科及第,金榜题名!”

张生道:“多谢长老。”举杯一饮而尽。

长老又斟了一杯,说道:“这第二杯酒是祝贺先生衣锦荣归,完婚团圆。”

法聪在旁说道:“相公,师父说得很对,这杯是成双酒,不可不饮!”

张生道:“好,多谢长老,多谢法聪小师父。两位深意,小生感铭肺腑。”说罢,就把第二杯酒饮了。

小姐在旁,二直不住地长叹,在这西风起黄叶纷飞的季节,长亭外烟霭凝寒,衰草凄迷,我侧身枯坐,蹙额愁眉,形容憔悴,见张郎也是泪珠在眼眶里转,却不敢掉下来,恐怕别人知道,或猛然间把头低下,长长地叹口气,假装整理衣衫。虽然日后会成为佳配,但不知哪年哪月,空蹉跎了大好青春,怎么不令人伤心呢!仅仅是昨晚到今天,我总是神不守舍,杨柳腰围都清减了。今后那漫长的相思日子,教我如何过呢?

老夫人看在眼里,心想让女儿也去表表心意。见长老敬酒已毕,对小姐说道:“儿啊,与张先生敬酒!”

小姐听了,心里十分生气,哪有让女儿叫丈夫为先生的?第一次赖婚时,还让我称一声哥哥,这次倒好,连兄妹之情都剥夺了,索性变成了外头人。母亲啊,你的心也太狠了!她端起酒杯,让红娘斟满了,颤巍巍地捧到张生面前,低声长叹道:“请饮此杯。”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心想,我和你亲热还没个够,分离倒来了,回忆起前一晌的私情蜜意,昨天才许婚,今日就别离,我曾经深刻地领略了这两天相思的滋味,哪料到这别离的痛苦更增加十倍!

张生见小姐来敬酒,慌忙站起来去接,想和小姐说几句话,可是老夫人在一侧虎视眈眈地盯着,虽有千言万语,也被吓了回去,只有默默而视。

小姐见张生不说话,倒有点埋怨起张生来了。心想,你我都年纪轻轻的,却这样随随便便地远别了,你的情太薄,容易抛弃。你全不想你我腿压着腿,脸贴着脸,手握着手,头挨着头的亲热劲。你到我家来做相国女婿,靠我了做妻子的荣华,你做丈夫的也照样尊贵,只要能够夫妻在一起好似那并头莲,比状元及第强得多了。

老夫人见他们两人敬酒,一个递的不放手,一个接的也拿着酒杯,两个人共捧着一只杯子,既不喝酒,也不说话,只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道:“红娘,替张先生敬酒。”

红娘道:“遵命!”就拿起酒壶,走到张生面前,说道:“相公,把小姐手里的酒喝了,红娘奉老夫人之命,给你敬酒来啦,相公,这是红娘敬的。”

小姐把酒杯递给张生以后,叹了口气,唉!敬酒也敬得太急了,只让我们对面看了一会儿,马上就要别离了。若不是老娘亲在旁边监视着,我一定要学学孟光,给他个举案齐眉,虽然只是这短短的一时半刻,也总算是我们夫妻同桌吃了饭。现在只能在眼里传递情意。想想这种痛苦的场面,我差一点要变做望夫石了。

张生接过红娘的酒杯,说道:“多谢红娘姐姐,姐姐的大恩大德,小生铭记在心,来日再报。”说罢,一饮而尽。

红娘道:“小姐,你早饭也没有吃,就在这里喝一口儿汤水吧。”

小姐道:“红娘,什么汤水,我还能咽得下吗?”这些酒和菜,尝尝味道好像还不如土和泥;土和泥还有点土气息,泥滋味。那些温得暖溶溶的美酒,清淡寡昧得像白开水,其中多一半还是相思泪。面前的茶饭实在懒得去吃,肠胃中已塞满了愁和恨。为了蜗牛角上的虚名,苍蝇头那么大的微利,把好鸳鸯拆散在两边,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不住地长吁短叹,泪水涟涟。

老夫人看着女儿哭得可怜,把她的铁石心肠也哭软了,她知道有她在旁边监视着,这一对苦人儿纵有千言万语也不会说半个字儿的,还是走开吧,让他们去说些体己话,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谅他们也不敢再做那些越礼的丑事。遂道:“春香,套上车儿,我们先回去。红娘,你侍候好小姐,随后回来。”

红娘听了,欢喜非常,这积世婆婆大发慈悲起来,倒是出乎意料,忙道:“红娘遵命,随后马上就回来。”

长老也向张生告辞,说道:“阿弥陀佛,老衲也要告辞了,别的话也不用多说,老衲在荒寺内准备买登科录来看先生的好消息,那办喜事的茶饭是少不得老衲的。哈哈哈!先生,一路上小心,鞍马上要保重!”说罢合十作别。

法聪道:“先生,法聪也要告辞了,祝先生飞黄腾达,独占鳌头。从今经忏无心礼,专听春雷第一声。阿弥陀佛!”

张生连忙还礼,说道:“多谢长老,多谢法聪小师父,小生一定不负二位期望。”说罢,深深一揖。

长老带着法聪,跟在老夫人的车子后,回寺而去。

此时的长亭,石桌上杯盘狼藉,只剩下张生、小姐和红娘三个人,冷清清的格外凄凉。

小姐在想,现在已是夕阳西下,远山横翠,马上就要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了,不知张郎今晚投宿在何处,叫我在梦里也难寻觅。讲几句知心话吧,可是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呢?总以为昨日内堂许婚,可以朝夕相处了,哪知道相思才开始,真是柔肠寸断,泪水干行。小姐哽咽地说道:“张郎,此去长安,路途遥远,希望你保重身体,在路上要小心饮食。住在荒村时,那里雨露多,要早一些睡。投宿在野店时,那里的风霜重,要起身得迟一些。到了京师,更要小心在意。在这秋风里鞍马旅程,容易疲劳,最难调护保养。张郎,没有人在身边照顾,你一定要自家保重!”说罢,泪如雨下。

张生道:“多谢小姐关切,希望小姐在家,也要善保玉体。”

小姐道:“张郎,不知此去,何日可以归来?奴家敬你一杯。”

小姐的衣衫襟袖上洒满了淋漓的血泪,比江州司马白居易的青衫更湿。马上就要伯劳东去,燕子西飞,现在是人在眼前,转瞬就是相隔千里。郎君你还未登程,我不得不先问归期。来,满饮此杯!还没有喝,心已经先醉了。唉!眼中在流血泪,心里已成灰烬!只见她强抑悲伤,亲自执壶,为张生斟满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又替红娘斟满一杯,说道:“红娘,我们一起饮尽此杯,愿张郎早日归来!”说罢,端起酒杯,红娘说道:“是的,相公你要早去早归,别让小姐为你相思憔悴。”也端起酒杯。

张生也端起酒杯,三人一饮而尽。

张生心中万分难受,这个归期我也没有把握啊,我还没有上路,小姐已先问归期,足见小姐对重聚是何等的心切,但我也无法预定,只得说道:“小姐若问归期嘛,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小生此番前去,定要夺个状元回来,不夺状元誓不回来!”

小姐一听,心里很是焦急,你不考中就不回来,叫我怎么办?这也难怪,母亲说得太绝情,说什么“落第了休来见我”,“空手归来总是不好吧”,逼得张郎如此。功名从来无凭据,万一此去考不中,岂不是等于永别了?说道:“张郎,功名从来无凭据,此去不管是得官还是不得官,一定要赶快回来啊!千万不要以为金榜无名就人不归来,要知道奴家在日夜盼望你哩!”

张生道:“小生此番进京赴考,一定要夺一份五花官诰来为小姐增添光彩,岂肯辱没了小姐,被老夫人耻笑吗?”

小姐道:“张郎的志气固然可嘉,奴家心领。不过奴家委身于你,只是爱你的人品才华,并不爱你的富贵禄位。夫妻只求能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已经满足了,所以无论中与不中,都要赶快回来。”

张生道:“小姐所言极是,小生此去,若是功名无份,也会立即回来,替小姐画眉。”

红娘道:“相公这就对了,别去听老夫人空吓唬,我才不信你回来老夫人会把你撵出门去。”

小姐此时心中悲痛之极,两行眼泪好像九曲黄河决了口,一腔怨恨把华山三峰压得低了一大截,这份天来大的忧愁向谁去诉说,这相思也只有自己得知,老天爷从来不管人瘦损憔悴。刚才是笑吟吟一同来,马上就要哭哭啼啼各自归。想我回去之后,只能在傍晚独倚西楼,望望那夕阳古道,衰柳长堤,只是难见伊人。就寝时钻进罗帏里,昨天晚上还是绣衾里香喷喷、甜蜜蜜、暖融融欢爱不尽,今夜里却是翠被中孤凄凄、苦丝丝、冷冰冰,只有梦知,禁不住泪眼愁眉。

张生道:“小姐,还有什么金玉良言要嘱咐小生?”

小姐道:“张郎,奴家不忧你 ‘文齐福不齐’,考不中无关紧要,怕则怕你 ‘停妻再娶妻’,使奴家有白头吟之叹。我怕你见了异乡花草,又像在普救寺见了奴家一样住下来不走了。你马上就要走了,我也没有什么相赠,口占一绝送给你吧。”言毕,泪眼婆娑,娇啼哽咽,吟道:

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张生道:“小姐,你多虑了,小生之心,唯天可表!想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比小姐更美更多情,小生还敢去怜谁?况且从春天到现在,其中艰难曲折,若非小生一往情深,还能等到现在?你我情深义重,海可枯,石可烂,耿耿此心永不变。小姐的诗章,情味深长,小生谨和一绝,以剖寸心。”说罢,朗声吟道。

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

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小姐道:“张郎,你此去,要经常寄信回来,不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是青鸾有信频须寄,只要有便,我也会不断写信给你的。再叮嘱你一句,希望你牢牢记住,千万不要 ‘金榜无名誓不归’,一定要回来啊!”张生道:“小生一定铭刻在心,请小姐放心。”红娘道:“小姐,夕阳西下,老夫人也回去好一会儿了,我们回去吧!”小姐还是难舍难分。张生一看天色,再不走,今晚要赶不到宿头了。说道:“小姐珍重,小生就此拜辞!”此时琴童已把玉骢马牵了来,张生一狠心跨上马背,说道:“小姐,请回去吧!”一挥马鞭,琴童挑了担子,沿着夕阳古道,直奔天涯而去。小姐肝肠欲碎,呆呆地仁立在那里,眼望着张生的背影,从大变小,青山隔断了送行人,稀疏的树林恶意遮挡,暮霭淡烟也来掩蔽,我的张郎去了,夕阳古道上静悄悄的,只有秋风送过来几声马嘶,我实在懒得登上车儿,为什么来时急匆匆,回去那么迟缓?不由得哭出声来:“张郎啊!”红娘道:“小姐,千里送行,终须一别,张相公已经远去,看不见了,我们还是回家去吧!”说着,扶了小姐,登上油壁车。小姐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四周围的山色都是愁绿惨碧,夕阳返照更是苍茫凄凉,人间的忧愁烦恼填满了胸臆,估量这些大车小车儿怎么能承载得起啊!此时的张生奔走旅途,怅然若失,看看天色不早,就对琴童说道:“琴童,我们得赶紧走一程,早些寻一个旅店客寓。”真是: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

第十六章 惊梦寄书

话说张生,带了琴童,离了十里长亭,紧赶了一程,不知不觉已走了三十里了。回头望望蒲东萧寺,暮霭云遮。只见半林黄叶,全是凄惨的离情;秋风凄厉,刮得大雁儿斜飞。人儿心力交瘁,意懒心灰;马儿也懂得主人的心情,缓步迟迟。离愁重重,别恨叠叠,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想想前天晚上还是绿绸被子香喷喷,散发着浓郁的兰麝味,小姐在珊瑚枕上把身躯儿斜倚在我身上,脸跟脸紧紧地贴着,散开乌云般的长发,白玉梳儿斜坠,真好像上弦的新月,仔细地注视,越看越美,越看越爱,准能料到今日里忍受如此的孤单和凄凉。马儿似乎走得累了,慢吞吞不肯前行,好在前面已经到了草桥。张生说道:“琴童,前面就是草桥,我们找个旅店,住上一晚,明日赶早动身。人已累,这马儿也不肯走了。”

琴童道:“相公说的是,琴童也走不动了。”

真是:行色一鞭催去马,羁愁万斛引新诗。

草桥是个小市集,百十来户人家,半数务农,半数经商,由于地处在山西通往长安的古道上,过往商旅颇多,所以买卖也还不错。镇上市容,当然赶不上大都市,小街两旁的商号,倒也错落有致,茶坊酒肆,旅店招商,也都齐备。

主仆二人来到一家客店门口,上面挂着一盏灯笼,写有“悦来客店”字样。张生甩橙离鞍,对着店门叫道:“小二哥在吗?”

店小二闻声而出,见有客人,忙上前施礼,说道:“官人可是要住店么?”

张生道:“有头等房间么?”

店小二道:“小店有头等上房,干净宽敞。”

张生道:“小二哥,把马接了,上好草料,不可怠慢。”店小二道:“官人放心,小店有专人饲马。”说着,冲着门内吆喝道:“客来,接马!”

门内出来一个打杂的,高声应道:“来喽!”把马接了过去,牵往后槽。

张生道:“小二哥,点上灯,我什么都不吃,只想早些歇息。”琴童也道:“我也累得不行,腿酸脚软,眼皮净在打架。”

店小二道:“官人,请随小的来。”

店小二把主仆二人领到上房,是一个双套间,里外房各有床铺一张,几椅齐全。店小二送上香茗热水,退了出去。

张生道:“累死人也!”

琴童侍候张生洗脸洗脚,待张生上床以后,自己也三下五除二地抹了把脸,立刻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此时四野里蟋蟀凄清地鸣叫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秋风飒飒,吹得纸窗儿豁刺刺地直响,增添漂泊旅客的愁闷。褥儿单,被儿薄,冷冰冰几时能睡得温热,这孤眠的滋味实在令人受不了。张生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小姐啊!今夜能不能来梦里相聚啊!”辗转反侧了一会,渐渐合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睡去了。却说此时,小姐在闺房内坐卧不安,回想那长亭送别的情景,张郎在上马时悲伤得痛哭流涕,我哭得那般悲痛欲绝。却说自从别离以后到太阳刚落山,愁得我实在忍受不了,一下子瘦损腰围,就这半个时辰,翠湘裙早已宽出了三四裙,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折磨!想想我和张郎这份痛苦的姻缘刚刚落实,哪知晓可恨的功名,又把我们活活拆散;愁不完的胸怀刚刚好了一些,害不尽的相思如今又来了。张郎啊,你就这么走了,我实在放心不下,我要私奔出城,赶上他,和他同去长安,谁让你把我的心带走了呢?小姐打定了主意,趁着老夫人和红娘都睡了,瞒过这拘管得严紧的娘亲,躲过了形影不离的红娘,独自一人,步出房门,闪出院门。外边天空碧净,清霜浓重,白露下黄叶悄悄飘落。小姐走荒郊,越旷野,道路曲曲折折,高高下下。秋风来四野,左右乱转踏。身体娇弱,心里害怕,娇喘嘘嘘,上气不接下气,要赶上张郎,我只有疾走奔驰,但不知张郎在何处歇息?料想他一定呆呆地在店房里愁得没话说,过着度日如年的长夜,寒蛩催暮雨,晓风吹残月,张郎啊,今宵你酒醒在何处?正在仿惶的时候,忽见有一所村店,小姐想,张生大概就住在这里了。

小姐举起玉手,轻轻敲门,说道:“开门,开门来!”

张生正在屋里愁闷难挨,听得外面有敲门之声,还在叫着“开门”,好像是个女人的声音,怎么半夜三更还来敲门?这究竟是谁?让我开门去瞧瞧。一边起床,一边说道:“是谁在敲门?是人嘛赶快说清楚,是鬼嘛马上给我湮灭!”

小姐道:“张郎,是我呀!”

张生把门打开,一看是小姐,不觉喜出望外,说道:“啊哟小姐,原来是你,怎么你来了?”

小姐道:“张郎,我实在放心不下,想你去了呵,不知几时再能相见,趁着老夫人和红娘都睡了,特地赶来和你一同去。”

张生连忙一把将小姐搂在怀里,把她拥进屋里,说道:“小姐啊,难得你如此情深,小生何以相报。啊哟,你看你看,衣衫都勾破了,绣鞋儿上沾满了露水泥沙,你的小金莲一定也磨出水泡来了!怎不教小生心疼!”。

小姐道:“我都是为了你啊,也顾不得路途遥远,崎岖难走。”接着在张生耳畔软语低声说道:“奴家想你想得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你看我香消玉减,瘦了多少。每见花开花谢,总是激起了青春容易消逝的伤感。怎能忍受凉丝丝的鸳鸯枕,冷冰冰的绣花被,凤只骛孤,寂寞凄凉。你我本来是团圆明月,却被乌云遮住,想起来令人悲痛。想人生最苦的就是离别,可怜我千里关山,独自一人长途跋涉,受尽苦楚,为得是什么呢?像这样的牵肠挂肚,受尽煎熬,倒不如恩断义绝的好!”说着,伏在张生怀里嘤嘤抽泣。

张生道:“小姐何出此言?想小姐对小生恩深如海,小生对小姐义重如山,如何可以恩断义绝呢?今晚小姐前来相投,要和小生同行,小生求之不得,然而此去长安,千里万里,关山跋涉,宿露餐风,小姐乃千金之体,金枝玉叶,如何能经受得住旅途的劳顿?”

小姐道:“张郎,奴家不恋爱豪杰,也不羡慕骄奢,我只愿和你生则同裳,死则同穴。”

张生道:“纵然小姐坚定不移,小生心中实在感到不安。”

说到此处,两人不禁相拥而哭。

正在这时,外边来了一队贼兵,大声呼叫道:“弟兄们,刚才看到有一女子渡过河来,现在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快把火把点起来,仔细搜寻!”

其中一人说道:“我看得清楚,她走到这店里去了。出来,快出来!”说着,把门敲得震天响。

张生在里面吓了一跳,怎么小姐刚到这里,就有人来抢了,说道:“这可怎么得了呵!”

小姐毫不在乎他说道:“张郎,你靠后些,让我来开门对付他们。”

张生道:“小姐,不可啊不可。你去开门,岂不是以身饲虎么?万万开不得门!”

小姐道:“张郎,你怕什么,一切有我呢!”说着,把门打开了。

原来这伙贼兵就是围困普救寺打坏主意的强盗,拿剑抡枪,挡在门口,露出贪婪的眼光,贼心肠不怀好意。其中一个领头的大喝一声道:“咄!你是谁家的女子,深更半夜渡河干什么?是不是奸细,快快讲来!”

小姐挺身而出,娇叱一声,说道:“啐!给我闭嘴,靠边站!你们管得着吗!你们听着,大英雄白马将军杜确杜元帅你们知道吗?只要瞧你一眼,你就成了肉酱,手指指你一下,便教你化为一滩脓血。他骑着白马来了,你们还不赶快逃你们的狗命去么?”

那些贼兵并不惧怕,说道:“什么大英雄小英雄,我们何惧之有?你这小女子长得花朵一般,弟兄们,把她抢过来献给大王去。”说着,一拥而上把小姐抢了就走。

张生急了,上前一把拉住了小姐的衣袖不放,说道:“狗强徒,目无上法,胆敢强抢我家小姐,我与你们拼了。”使劲一拉,只听得哗啦一声,把床上的帐子给拉了下来,睁眼一看,房间内静悄悄的,原来是南柯一梦。想想觉得有点不对,刚才明明是小姐在我身边,现在却不见了,也许是在门外,出去看看再说。忙披衣而起,开门一看,什么都没有,只见一天露气,满地霜华,晓星初升,残月挂天,绿依依的杨柳被高墙遮掉了一半,静悄悄的清秋之夜,门儿还紧紧地关着,疏刺刺的秋风吹落了林中的黄叶,昏惨惨的残月从云问露出透过纸窗。是那颤巍巍的竹影如走龙蛇,絮叨叨的促织叫个不停,韵悠悠的捣衣砧声一杵连着一杵没个消停,就是这些声响惊醒了我那急煎煎的好梦,痛煞煞的伤别,冷清清的长叹。唉!娇滴滴的玉人在哪里啊?

张生在梦中惊醒以后。就再也合不上眼,一直在回味梦中的情景,小姐的柔情娇态,历历在目,如果每夜都有这种梦做,那就是莫大的安慰。思绪万千,直到天亮。

琴童起床后,来说道:“相公,天亮了,要不我们趁早赶上一程路,再到前面去打尖,吃饭休息。”

张生道:“很好,去把店小二叫来,算清房钱。”

琴童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店小二来了,张生付清了房钱,说道:“小二哥,请把马备好,我们要动身了。”

店小二说道:“小人立刻去办,官人请到店门口接马。”

张生上了马,与琴童往长安进发。飓尺长的柳丝,牵惹了无限的情思,幽回的溪水声好像替人在哭泣。斜月凄清,残灯半明不灭,伴人不眠,真个是旧恨连绵,又郁结着新愁。塞满了肺腑的离愁别恨如何去宣泄呢?即使拿纸笔来代替嘴巴,这千万种相思又去对谁诉说呢?全都是为了那一官半职,把一对好夫妻阻隔开万水千山。

张生在忧闷之中,到了长安,落寓在慈恩寺内。原来,古时的通都大邑,都有不少建筑雄伟、规模宏大的寺庙,寺内设有客房,接待十方香客,也接待游客,房钱比较低廉,很受读书人的欢迎。所以那些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大都喜欢住到寺庙中,一来省些钱,二来幽静,可以专心读书。

这慈恩寺,在长安城内赫赫有名。乃唐高宗李治在当太子时,替他的母亲文德皇后所建立的,故名慈恩。全寺规模宏大,有苍松翠柏,修竹奇花,环境幽雅清静。寺内有一座七级宝塔,是在高宗永徽三年(652)由唐三藏所建造,就是有名的大雁塔。

张生住进了寺内,为了不辜负小姐的一片深情,为了洗雪在老夫人那里蒙受的耻辱,安下心来,埋头苦读,准备参加明年的春闱考试。

光阴荏苒,一霎时已是开春二月,春闹期到。众举子皆入场文战,张生凭借自己胸中锦绣才华,托赖列祖列宗的阴德庇佑,皇天不负苦心人,一举及第,并得中头名状元,终于夙愿得偿。那时,金銮殿上传胪官点名,皇帝赐赏琼林宴,在京师御街上骑马夸官三日,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接着又拜谒房师,同年相贺,着实忙乎了一阵子。

张生得中状元以后,从慈恩寺寓所搬到了朝廷设置的客馆里,听候皇帝圣旨,御笔钦点官职,正式踏上仕途。

现在闲居客馆,张生的情绪安定了下来,就有足够的时间去想小姐了。一想起小姐,必然想起了那痛苦的一幕,崔家老夫人枉为一品相国夫人,言而无信,恩将仇报,赖婚赖不掉,就强迫我出来赶考,说什么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把我张珙看得一文不值。现在总算祖宗积德,也凭了自己的才学,独占鳌头,这一下子老夫人总无话可说了吧。我没有辜负小姐的一片真情。如今高中状元,小姐还不知道,知道后不知该有多高兴哩。恐怕小姐在家挂念,让我写封信派琴童送去,以安其心。叫道:“琴童,琴童!”

琴童道:“相公,有什么事?”

张生道:“把文房四宝拿来,我要写封书信。”

琴童一边去拿文房四宝,一边问道:“相公,是不是写给我家主母?”

张生道:“正是。”他拿起笔来,一挥而就,一边用火漆封口,一边说道:“琴童,把这封书信,与我连夜送到河中府普救寺里,见了小姐,就说官人怕娘子担忧,特地派小人先送这封书信来,别忘了要带复信回来。不得有误!”

琴童道:“相公你放心好了,琴童一定会办妥的。现在我马上就动身。”

张生道:“千万不要忘了我嘱咐你的话,是特地送书信来的。”

琴童道:“相公,忘不了,你就安心等着我家主母的回信吧!”说罢,往客馆后槽牵了马,星夜赶往河中府而去。

张生见琴童己走,自言自语道:“这日子过得太快了!记得和小姐相见时是在红雨纷纷点绿苔的春天,分别则是在黄叶萧萧凝暮蔼的秋日,现在是又见梅花开,别离以来倏忽半载,这半年的青春白白虚度了也!”心中涌起了无限的伤感。

却说莺莺小姐,自从去年秋天在长亭送别张生,至今不觉己过半载,一点音信也没有,心中十分烦恼。张生虽然离开了她的眼前,却深印在她心上,好不容易离开了心上,却又上到了眉头。总共只有一寸来宽的眉峰,怎么能容纳这许多颦皱?要想忘了他,依旧还是有他。近来新愁又接着旧愁,混和在一起也分不出哪是]新的哪是旧的,旧愁好像大行山那般隐隐的高,新愁又似天堑水那么悠悠的长。这刻骨相思,没完没了,害得小姐神恩恍惚,懒照妆台镜,瘦损小腰肢,宽褪了茜纱裙,不是长叹,就是流泪。

红娘对小姐的情绪变化,一一看在眼里。小姐在往常刺绣非常勤快,从来不把绣床空置。如今样样都提不起劲来,什么都懒得动。往常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只要过一会子就会恢复过来,没有像这一番清减得那么厉害。红娘很为小姐担忧,说道:“小姐,你心儿里闷,我们找一个好玩的地方去散散心好吗?”

小姐忧郁地说道:“哪有能散心解闷的地方呵!红娘,你看我这一身衣裳,这些日子来,好像不是我穿的一样,榴花红的裙子,揉得那么皱,丁香蕾的钮头,掩过了芙蓉花的扣儿,为什么那般肥大?”

红娘道:“小姐,这是你愁出来的,你每天的眼泪好似脱了线的珍珠,湿透了香罗袖,柳叶眉儿紧蹩着,弄得人比黄花瘦,腰细不胜衣啊!小姐,你要想开些。”

小姐默默不语,她走近窗口,把珠帘卷起,挂在玉钩上,她凝立在那里远眺。外面是山明水秀,在如画的美景中不见伊人,只见莽莽苍苍的烟霭,迷迷蒙蒙的远树,寂寞凄凉的古渡头,无人理睬而随水飘荡的小舟。正在伤感的时候,忽听得花园里桃树上有两只喜鹊在喳喳叫。

红娘忙道:“小姐,小姐,树上喜鹊喳喳叫,昨夜晚又是灯花爆,想必有喜事到了!”

小姐道:“唉!鹊噪非为喜,鸦呜未必凶,人间祸福事,不在鸟音中。哪有什么喜事来?”

红娘道:“小姐,老古人传下来的,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这两天来你不是说眼皮跳个不停?小姐,说不定张相公有信了。”

小姐道:“但愿如此。”心里也希望有佳音传来。

红娘道:“小姐,让红娘到前边内堂去看看,得一个好消息来。”说罢,转身下楼。却说琴童,奉了主人之命,前来河中府送信。路上起早贪黑,不敢有丝毫耽搁,下一日,已到了普救寺。这里已是熟地方了,不用问讯,径直到了崔府,在院门口碰上了崔禄。

崔禄道:“那不是琴童兄弟吗?张相公呢?”

琴童道:“禄哥,好久不见了。我家相公没有来。”

崔禄道:“张相公好吗?”

琴童道:“我家相公很好,考中了头名状元,特地命我送信来,我要见老夫人和小姐。”

崔禄道:“让我去禀报。”

崔禄飞跑着先去向老总管报告,老总管急匆匆到内堂见了老夫人说道:“老夫人,老奴拜见。”

老夫人道:“罢了,有什么事吗?”

老总管道:“禀老夫人,外面张相公派琴童送信来了。”

老夫人道:“命他来前堂见我。”

老总管即刻返身把琴童带了进来。

琴童见了老夫人,忙上前跪下叩头,说道:“老夫人在上,琴童给老夫人叩头了。”

老夫人一见琴童,就想到张主,一去半年多,音信全无,看来情况不妙。科举考试不是件轻易的事,光靠才学也不行,还要靠祖宗的阴德,个人的品行。张生这小畜生跟我女儿干出伤风败俗的丑事,已是伤了阴骘,今年的春闱不见得能考中。不过琴童来,总是有点名堂的,且了解一下再说。说道:“免礼,起来吧。”

琴童道:“谢老夫人。”

老夫人问道:“琴童,来此何事?”

琴童想,问我来这里干什么,哼,不比前半年了,我家相公给你欺侮也够苦了,这次考中状元,看你还有什么话说。说道:“老夫人,琴童是奉了我家相公之命,特地前来送信的。”

老夫人道:“你家相公为何不来?”

琴童道:“我家相公考中了,很忙,暂时不能前来。”

老夫人道:“你何时离开京师的?”

琴童道:“小的高京师一个多月了,我离开的时候,我家相公去吃游街棍子去了。”

老夫人一听笑了,说道:“你这狗才,胡言乱言,你家相公非盗非贼,为何要吃游街棍子!小孩子一点都不懂,那是考中了状元游街三日,叫做夸官,懂吗?你家相公中了状元,是也不是?”老夫人推想到张生已中了状元,心里顿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赖婚计划,中表联姻全都破产了。不过回过头来替女儿想想,倒也可以告慰。

琴童道:“我家相公没有中状元。”

老夫人不明白了,怎么张生还是没考中,说道。“那么你家相公落第的了。”

琴童道:“也没有落第,说是中了第一名。”

老夫人想,这孩子六颠八倒,怎么那样笨,好在是送信来的,看看信上是怎样说的。说道:“你家相公的书信呢?”琴童想,我就不给你。说道:“回享老夫人,我家相公嘱咐了,书信是特地送给小姐的,要小姐亲收。”

老夫人想,书信要女儿亲收,可见他们有些儿女私情话,不便去看。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去见小姐吧!秋菊,带琴童去见小姐。”

秋菊道:“遵命。琴童兄弟,跟我来。”

琴童跟着秋菊,出了内堂,往妆楼而去,走到半路上,恰巧碰到红娘到内堂来探听消息。

秋菊先看见红娘,忙打招呼,叫道:“红娘姐姐。”

红娘道:“秋菊妹妹。”看到了秋菊身后的琴童,心中大喜,笑着说道:“咦,琴童,你几时来的?”

琴童道:“我刚刚到此。”

红娘道:“你是从相公那里来的吧?怪不得昨夜灯花爆,今朝喜鹊噪。小姐正在烦恼哩!”

琴童道:“红娘姐姐,“相公得中了。我奉了相公之命,特来送信给小姐。刚才在前堂上见过了老夫人,老夫人好生欢喜,命我来见小姐。”

红娘道:“你且在堂楼下面等着,让我去禀报了小姐再进来。秋菊妹妹,你陪琴童一会子。”说罢,奔上堂楼,见小姐还在愁眉苦脸,见她进来也不抬头,红娘不管那些,拍着手大笑道:“哈哈,这可好了,哈哈!”

小姐见红娘没头没脑地大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我哭都来不及,你倒高兴!说道:“红娘,你这丫头,是疯了么?”

红娘笑着说道:“大喜大喜,小姐,大喜事到啦!我原说的,灯花爆,喜鹊噪,眼皮跳,就是喜事要来到,你就不信。”

小姐道:“你这丫头,看见我烦闷,特地来哄我,是也不是?”

红娘道:“红娘怎敢哄小姐,姑爷得中了,琴童就在楼底下。他已经见过老夫人了,老夫人命他来见小姐,说是姑爷有信,这些都是真的,不信就叫琴童上来。”

小姐听了,心中大喜,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说道:“天可怜见,我总算盼到出头的日子了!红娘,把琴童叫上楼来吧!”

红娘着实替小姐高兴,也为自己高兴,牵线搭桥没有白操心,说道:“遵命!”转身又下楼去,见了琴童,说道:“琴童,跟我去见小姐。”

秋菊道:“红娘姐姐,我不去见小姐了,要回老夫人那里复命。”说罢,自回内堂。

琴童跟着红娘,来到妆楼,上楼见了小姐,忙跪下叩头,说道:“小姐在上,琴童给你叩头了。”

小姐因为琴童是张郎身边的人,见了琴童,心中快慰。说道:“琴童免礼,起来说话吧。”

琴童道:“谢小姐。”

小姐道:“琴童,你几时离开京师的?”

琴童道:“小的离开京师已一个多月了。”

小姐道:“相公好吗?”

琴童说道:“相公很好,我来的时候,相公去吃游街棍子去了。”红娘笑着说道:“胡说八道,相公中得又不是盗贼状元,吃什么游街棍子!”

小姐也笑笑说道:“这孩子一点都不懂,那是状元夸官,游街三日。”

琴童道;“刚才老夫人也是这么说的。”

小姐道:“琴童,你来时相公有话否?”

琴童道:“小的来时,相公交代见了小姐,就说宫人怕娘子担忧,特地命小的先送书信来,还要讨小姐的回信哩。”

小姐道:“把书信给我。”

琴童在怀里拿出书信,双手呈给小姐。

小姐接信在手,眼泪不禁盈盈欲滴,低着头半天不开口。想想前一阵子因为想念他而憔悴减容光,当真你寄了信来,却又添了我一些新症候。你说出来的话不应口,你为什么不回来呢?红娘见小姐拿了信不拆开来看,却在呆呆地不知想些什么,说道:“小姐,快把信拆开来,看看姑爷当了个什么官?”小姐含着眼泪拆开信,心想他这信也是含着眼泪写的,一定是还没有落笔眼泪就先流下来了,要不这寄来的信纸上怎么有斑斑点点的泪痕呢?我这新泪痕又把他的旧泪痕湿透,正是一重愁翻做了两重愁啊!轻轻剥去人漆,缓缓抽出八行笺,低声念道:

张珙百拜奉启芳卿可人妆次:自暮秋拜违,倏尔半载。上赖祖宗之荫,下托贤妻之德,举中甲第。即日于招贤馆寄迹,以伺圣旨御笔除授。唯恐夫人与贤妻忧念,特令琴童奉书驰报,庶几免虑。小生身虽遥而心常迩矣,恨不得鹣鹣比翼,邛邛并躯。重功名而薄恩爱者,诚有浅见贪饕之罪。他日面会,自当请谢不备。后成一绝,以奉清照:

玉京仙府探花郎,寄语蒲东窈窕娘。

指日拜恩衣昼锦,定须休作倚门妆。小姐读罢书信,感慨万千,张郎啊,当日在西厢月下偷偷往来,今日里你弹琴弹到了琼林宴上,谁能料到你这个跳东墙的脚会踏上了鳌头,谁又能想到你这个温柔的惜花心肠会化成蟾宫折桂能手,在胭脂花粉堆里还包藏着锦绣文章?从今以后,我这座晚妆楼要改成官衙了。小姐又喜又悲,一回头看见琴童满面风尘,忙问道:“琴童,你吃饭了没有?”琴童道:“启禀主母,小的从早晨到现在,一直站着,哪有饭吃,肚子早饿到背筋了。”

小姐道:“红娘,快传话小厨房,送饭来给琴童吃。”

红娘道:“是,小姐,别听琴童轻事重报,生三分病,装七分腔,哪能饿成这个样子?”

琴童道:“红娘姐姐,上有天、下有地,当中有良心,你是饱姐,哪知我饿汉的饥呵!”

红娘道:“小猴子,别油嘴滑舌的,讨打不是?”

不多一会儿,饭已送到,

琴童道:“谢主母赏赐。小的就此吃饭,望主母赶快写信,相公命小的务必要讨主母回信,至要至要!”

小姐道:“红娘,把文房四宝与我拿来。”

红娘马上把笔砚等物拿了过来,小姐拿起笔,沉思了一会,一挥而就,信写好了,觉得还要寄点东西去,以表心意,就拿出汗衫一件,裹肚一条,袜子一双,瑶琴一张,玉簪一枚,斑竹管毛笔一枝。一件件放在桌子上,说道:“琴童,等会儿你把这些东西收拾好,替我带给相公。”

红娘道:“小姐,姑爷得了官,难道没有这几件东西,寄给他有什么缘故吧?”

小姐说道:“是啊!你不知道,这些东西花费了我多少心血和功夫,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红娘道:“这汗衫儿什么意思?”

小姐道:“这汗衫儿嘛,他穿了睡,好比我和他一处宿,只要贴着他的皮和肉,我就不信他想不到我的温柔。”

红娘道:“这裹肚儿怎样呢?”

小姐道:“经常的不离他前后,守着他左右,紧紧地系在他心头。”

红娘道:“那么这袜子呢?”

小姐道:“这袜子东西虽小,让他穿了以后,拘管着他不要胡行乱走。”

红娘道:“这张瑶琴姑爷那里自有,为什么又要拿去?”

小姐道:“这你就不懂了,想当日吟五言诗种下了情根,到后来七弦琴作成了配偶。他怎么肯冷落了诗中的深意,我恐怕他生疏了操琴的手。”

红娘道:“这玉簪又有什么主意?”

小姐道:“玉簪虽小,是美玉制就,玉取其洁白纯素,一丁点儿瑕疵都不能玷污,好比我为他爱心坚固,守身如玉。从前他曾经爱惜我像美玉,我怕他今日里功成名就,把我看如粪土,抛撇在脑背后。”

红娘道:“那这枝斑竹管毛笔要他怎么样?”

小姐道:“斑竹管,含意深,它用的是九嶷山下苍竹,当年湘妃别虞舜,泪珠如秋雨,滴在竹子上,点点都成斑。当时娥皇因虞舜而悲愁,今日我莺莺为张郎而忧苦。这九嶷山下苍竹,和香罗衫袖口,两处都是一般的啼痕浸透。似这等泪斑宛然如新,万古的情缘都是一样的愁。涕泪交流,怨慕难收。对着张郎千叮万嘱,切不可忘了旧!”

红娘道:“小姐,听你这么一说,红娘明白了。”

小姐道:“红娘,去拿十两银子来,给琴童作盘缠。”

琴童道:“多谢主母赏赐。”

小姐道:“琴童,你把这些东西收拾好,放置得稳当些。”

琴童道:“主母放心,小人理会得。”

小姐道:“琴童,路上要辛苦你了。我提醒你,在野店荒村住宿时,不要把包袱当枕头,怕油腻弄脏了被你相公责怪;倘若水浸了雨淋了,不要用手去拧绞,只怕干了以后,熨烫不平褶皱。这一桩桩一件件你都要与我仔细收留,见了官人你替我传句话。”

琴童道:“说些什么?”

小姐道:“你去跟官人说,他那里为了我而愁,我这里为了他而瘦。他临走的时候花言巧语把我哄骗,归期约定在九月九,却不道早已过了十月小阳春时候,约的日期无定准,倒让我 ‘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些东西,你要一件件地交代给他,让他收下,最后再让他读一读这封泪水浸透的书信。”

琴童道:“少夫人放心,小的一样一样都记住了,不会误事的。小的就此拜辞,垦夜赶路,给相公回话去。”说罢,向小姐叩头拜别,回长安而去。

第十七章 夫妻团圆

话说张生自春闹得中状元以后,住进了招贤客馆,等待皇帝封官派职。他尽管春风得意,大魁天下,井未解除他的愁闷。日前圣旨下,封为翰林学士,派在翰林院编修国史。

然而功名的成就,事业上的成功,却填补不了精神的空虚,爱情上的痛苦。他忘不了西厢的柔情,也忘不了长亭的离恨,一天十二时无一时不在思念小姐,哪有什么心思去做文章。加上前些时候派琴童到蒲东送家信,至今还不见口来。目前将近重九登高时序,清秋的院宇,开遍了菊花,闲庭幽户,格外潇洒,可惜是寂寞空斋,心头又横亘着一个莺莺,所以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这两日更是神思不安,睡不稳,吃不香,无情无绪,容颜憔悴,只得请了假在客馆中休养。早问太医院派了大夫前来诊视,本来想推辞,他自病自知,这种病,就是卢医扁鹊来也医不好,除非是我那小姐来,一见就好。却不道大夫来一眼就看出了虚实,一件件跟他说,大夫说一切疑难杂症都有药方可医,就是相思病无药可治。唉!如果你小姐知道我为了她而病,我就是死了也甘心。哪知道离情这么苦,病奄奄难能痊愈,整日价双眉紧锁,泪眼盈盈,肠回九转,想想天遥地远,相隔了万水千山。小姐呵!你在哪儿啊!一对鸳鸯伴侣分离了那么久,只有在梦里偶然相聚,可是新近来连梦也不曾做一个。窗外的黄叶萧萧飘落,传来了一声羌笛,满是别离之怨,外面又下起渐渐沥沥的秋雨。他躺在病榻上,想翻个身都懒得动弹,眼盯着帐顶,思潮起伏。他想着室外,应该是经霜黄菊半开谢,暮云中征鸿高飞,秋风紧吹断雁行,碧天外乱峰千叠,望不见蒲东道。更为恼人的是窗外的琅玕竹,被风刮得哗哗响,凄清单调的捣衣砧杵声,一声急似一声,替愁人增添了无限的悲凉。天色已晚,张生躺得不耐烦,鸳鸯被子一半是空着的,哪能受得了?就披衣而起,点上了灯,闷闷地坐在书房里,这一夜好似过一年,勉强睡下,奈何这双惹人厌的眼睛,只会不住地掉眼泪,就是不肯合拢来!这般的凄凉,这般的愁绝?怎么能忍受得了呢?他想忘了小姐,却一刻也抛不下。他想:我真傻,我一向对她那样的真诚,哪知道她的心不正,短命的死冤家,怎么不怕老天爷的惩罚呢,自从去年长亭分别以后,已经整整的一年了,为什么音信全断绝,你对我好就写封信来,难道你手发抖写不成?几次三番我真想撇开拉倒,想想也用不着赌什么气。小姐啊,我们一定会有再见的时候,我要好好地向你倾诉倾诉。他靠在孤单单的枕头上,不时捶着床沿,尽管已是深更半夜,还是睡不着。炉内的沉香烟味,一阵一阵钻进了他的鼻腔,耳听得隔窗的促织儿,在静悄悄的台阶那边,鸣声响亮,絮絮叨叨的也不肯歇一歇。做了个小虫豸,全没有一丁点儿慈悲心,吵得人耳朵发热生疼。他越思越想越悲伤,眼泪哭得灯儿都灭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陪伴他的只有一枕清风,半窗残月。

张生正在病奄奄的时候,琴童回来了。他讨得了小姐的回信,不怕关山路远,长途跋涉,急匆匆赶回来报喜。他满以为相公已经派了官,哪知在客馆里生病。琴童对主人很了解,心想不得了,一定是想小姐想出的相思病,得赶紧把小姐的这封信交给他。连忙快步走进主人的卧房,说道:“相公,相公,琴童回来了。”

张生一听琴童回来,精神为之一爽,怪不得这两天喜鹊在花枝上喳喳叫,喜蛛儿在帘幕间直挂下来,昨夜晚烛台上灯花爆,敢情就是今天这喜事儿,不是寄来了断肠词,一定是断肠诗,说道:“琴童,你回来了,等煞你家相公了!”

琴童道:“琴童到了普救寺,先见了老夫人,老夫人听得相公得中,很是欢喜,然后去见我家主母,只见主母为了相公瘦了许多。”

张生听了,不觉伤心道:“啊哟小姐,下官害苦你了!”

琴童道:“相公且慢悲伤。主母见了相公的信,非常高兴,顿时容光焕发,好像又胖起来了。”

张生道:“嗯,这就好,这就好了!”

琴童道:“琴童对主母说,相公一定要讨封回信。她就当场写了回信,打发琴童回来了。主母还赏了琴童十两银子哩!琴童只以为相公早已派官上任了,哪知你却在生病。”

张生忙道:“小姐的书信在哪里?快快拿来与我。”

琴童道:“相公,小姐不但有书信,还有好多东西捎给你呢。”说罢,从怀里掏出书信,双手交给张生。

张生接过书信,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抽出信纸,那是一张粉红色薛涛笺,信笺上还散发着一点幽香,张生在鼻子上闻了一闻,再展开信纸,啊哟,小姐在写这封信时,一定是情泪如丝,否则,怎么会有这许多泪痕?他连忙读信,信上写着:

薄命妾崔氏拜复,敬奉才郎君瑞文几:自音容去后,不觉许时,仰敬之心,未尝少怠。纵云日近长安远,何故鳞鸿之杳矣。莫因花柳之心,弃妾恩情之意?正念间,琴童至,得见翰墨,始知中科,使妾喜之如狂。郎之才望,亦不辱相国之家谱也。今因琴童回,无以奉贡,聊布瑶琴一张,玉簪一枚,斑管一枝,裹肚一条,汗衫一领,袜儿一双,表妾之真诚。匆勿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备。谨依来韵,遂继一绝云:

阑干倚遍盼才郎,莫恋宸京黄四娘。

病里得书知中甲,窗前览镜试新妆。

张生读罢书信,说道:“我那风风流流的小姐啊,像这等多情的女子,我张哄死也瞑目了!”

你看这书信,字迹写得多么漂亮,就是掌管文字的老爷们也写不出,可以刻到钟鼎上去作铭文。有柳公权的骨,颜真卿的筋,比得上颠狂的张旭,跟王羡之、王献之也是不相上下。论到佳人的才思,我的那小姐在人世间是独一无二。这封书信,我要把它当作经书一般念诵,当作驱鬼除病的符篆来使用。它高贵得像官印,沉重得像黄金,价值连城。如果在这上面签上一个花押,派一个令史,差一个捕快,就是一张来不及说明期限的公文。小姐啊,你哪会知道我为了你,如今病体未愈,只以为我辜负了她。唉!这种误解向谁去说清楚呢?这样不明不白的埋怨,教我怎么能受得了呢?

这时,琴童已把小姐捎来的东西,从包裹里拿了出来,一件件放在桌子上,说道:“相公,这是少夫人命我带来的礼物。”

张生拿起那件汗衫儿,那做工精致绝伦,且别说她写的文章,只看这等针线工夫,真是人间少有,怎么不教我张珙爱煞!这针线实在出色,一针针都缝进了千般情意。我也真佩服她是如何缝出来的,衣衫的长和短没有一个尺寸,窄和宽也没有一个样子,合适与不合适也没有人试,怎么竟做得这般合身?想当初她在缝制时,一定是用尽了心思。

张生忘情他说道:“小姐啊,你寄来的这些礼物,情深意厚,你的用意,下官一件件都猜得着。”

琴童道:“相公,少夫人送东西的用意,琴童也猜着了。”

张生道:“你如何也猜得着?”

琴童道:“这还不简单,衣裳是要相公穿的,这瑶琴和玉簪是要相公用的,是也不是?”

张生道:“这么简单,小姐还能称得上才女,你家相公还能算是才子吗?”

琴童道:“听相公如此说,这些物品都蕴含着用意了?”

张生道:“这个自然。”

琴童道:“那就请相公讲给琴童听听。这瑶琴是什么意思?”

张生道:“这瑶琴么,她是教我闭门学禁指。”

琴童不懂,问道:“什么是禁指?”

张生道:“你不懂,那是操琴的指法。禁指就是禁止,她禁止我别生邪念,留意琴谱声诗,调养圣贤情操,学着巢父许由去洗耳朵,不去争名夺利。”

琴童又问道:“这玉簪是做什么用的?”

张生道:“这玉簪儿纤长似竹笋,细白如葱枝,温润含清香,晶莹无瑕疵。她要求我也要像玉簪那样温润,不要有缺陷。”琴童道:“那斑管又是什么用意?”

张生道:“这管毛笔的斑竹,曾经停栖过风凰,胭脂泪浸渍得斑斑点点,那是当年娥皇哭舜帝,今日则淑女思君子,小姐也泪洒湘妃竹。”

琴童问道:“这汗衫怎么说?”

张生说道:“这汗衫儿贴身穿,着了它如同小姐不离我身边。”

琴童再问道:“那裹肚呢?”

张生道:“这裹肚手中一叶绵,几回灯下缝,表白了腹中愁,暗示出心中事。”

琴童最后问道:“这绵袜儿如何呢?”

张生道:“这绵袜儿式样新,针脚儿细密得像虮虱,绢帛儿滑腻得像鹅脂,要我遵守礼仪,不要胡乱行,足下守规矩,行事时要三思。”

张生又问道:“琴童,你临行时少夫人对你吩咐了些什么?”

琴童道:“少夫人说,上复官人,万勿另结良缘。”

张生听了很伤心,说道:“小姐啊,你到现在还不了解我的心呵!我在这冷清清的客馆里,风渐浙,雨丝丝,雨儿零,风儿细,多少次午夜梦回,忘不了许多伤心事。我病得四肢不能动弹,在官之身也难以随意行止,心里万分着急,却不能立时立刻到蒲东寺去。少夫人啊,你难道还没有了解我,传了这些多疑的话来。我不是个浪子官人,也不是风流学士,怎么肯再去折那些残花败蕊!自问到了长安,从未到花街柳巷去寻欢作乐,这里也没有宰相人家要招女婿。偶尔见到跟你一般美貌的,却哪里及得上你的温柔和才思。你是我心目中最中意最可爱的人儿,怎么不教我昼思梦想。刚刚和你新婚燕尔,为了功名被逼来到这里。昨宵是春风桃李花开夜,今日是秋雨梧桐叶落时,身在长安,心在蒲东,身远心近,坐想行恩,愁得我难以忍受。想起了小姐天高地厚般的恩情,直到海枯石烂,我也不变心。我不是个游荡轻薄子,把夫妇的琴瑟之好不当回事,却去拆散雌雄相依的鸾凤。我想念你的情思无休无止,直到蜡炬成灰以后才没有眼泪,春蚕到死以后才停止吐丝。

听不见黄耳大的叫声,也没有御沟去传递红叶诗,驿路漫长,又碰不到一个梅花信使。孤身离家三千里,一臼归心十二时。只忧我在病中,却喜出望外,盼到了你那动人魂魄的卓文君书信,险些儿把我这害相思病的司马相如盼望死。

想到这里,叫

琴童道:“琴童,你把这些衣裳东西替我收拾保存好,在书房里腾出一只藤箱儿出来,在箱子里面铺几张纸,放的时候要小心,千万别让藤刺儿抓住了绵丝。如果高挂在衣架上,恐怕会吹褪了颜色,乱裹在包袱中,又怕折出了褶缝儿。切切爱护,千万不能随随便便不在乎。”

正是:

病中喜得寄来书,慰我心中不尽思。

和泪眼观和泪写,断肠人送断肠诗。

张生的朋友杨巨源听说此事,作了一首诗送给张生,诗曰: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霜冷叶飞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杨巨源又催促张生,尽快去蒲东迎娶莺莺小姐,张生置办了行装,准备上路,哪能料到郑恒却先下手了。

却说郑恒,字伯常,父亲官拜札部尚书,乃崔老夫人之兄。郑恒父母早亡,缺少管教,生性疲顽。自以为是累代公卿,门第高贵,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却是对读书没有一点缘份,看到四书五经,脑袋就发胀,只是自诩风流,挥霍钱钞,时常在柳陌花街、秦楼楚馆追欢买笑,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大草包。

去年春天,他的姑母崔老夫人曾命崔安送封信给他,要他到京师来帮助搬运相国灵柩回博陵下葬。哪知他只顾寻花问柳,拖拖拉拉,一再延误,等到他到得京师,崔老夫人等已经启程去了。他也不去设法赶上,反而趁此机会在京师的妓院里尽情享受,玩乐了整整一年。最近他打听到姑母正在蒲东普救寺守丧,又听到孙飞虎领兵围困普救寺,要抢莺莺为压寨夫人,幸亏有一个洛阳秀才张君瑞退了贼兵,老夫人把莺莺许配给姓张的。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莺莺本是先父在世时定下的亲事,如何可以再许配别人?于是他连夜从长安赶到河中府。他想,我现在到了此地,如果没有这个莺莺另配的消息,去见了姑母当然没什么关系。现在既然有了这件事,我撞去了也没意思,想起来这件事都在红娘身上,只要把红娘叫来,问个明白,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以后,就在河东县城里找了一家客店,安置了下来,对亲信家人道:“郑贵,命你到普救寺去,把红娘叫来,只说哥哥从京师来,不敢冒昧来见姑母,叫红娘到我这里,有话托她带给姑母。”

郑贵领命,来到普救寺,拜见老夫人,说道:“姑老夫人在上,奴才郑贵叩见姑老太太。”

老夫人见了郑贵,觉得有点突然,如果是侄儿来了,就应该直接来见我,为何是郑贵前来,莫非出了什么事?说道:“罢了。你家公子呢?”

郑贵道:“回禀姑老夫人,我家公子已从京师到了河东县,不敢冒失来见,命小人前来请红娘姐姐去一趟,有话要说。”

老夫人想,侄儿不先来此间,要红娘前去,不知有什么名堂,很可能是为了中表联姻,这件事有点不大好办。也好,让红娘先去摸摸底再作定夺。说道:“既然侄儿不敢来,让红娘去一趟就是了。秋菊,到妆楼去把红娘叫来。”

秋菊领命,到了妆楼,见到红娘,说道:“红娘姐姐,老夫人叫你前去。说道: ‘刚才有一个叫郑贵的来见老夫人,说哥哥从京师来,不敢来见老夫人,却叫姐姐去一趟。’”

红娘一听,知道郑恒来了,觉得奇怪,为什么不直接来见老夫人,却要我去?看起来,这个蠢货已经知道佛殿许婚了,真讨厌,实在不愿去见这种人,但老夫人差遣,不敢有违。这老夫人,一定是要让我去摸摸底的,让我先和小姐打个招呼。于是进房,见了小姐,说道:“小姐,小姐,表少爷郑恒来了,不敢来见老夫人,命红娘前去。”

小姐道:“奇呀!表兄到此,不来见老夫人,却要你去,真是莫名其妙!”

红娘道:“小姐,老夫人等着,我去了,回来告诉你。”说罢,跟着秋菊来到中堂,见了

老夫人道:“红娘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道:“罢了。红娘,郑家表少爷来了,不敢来见,现在命你前往下处,看他有何话说。”

红娘道:“红娘遵命。”说罢,跟了郑贵,来到河东县郑恒客寓。

郑恒见了红娘,道:“红娘姐姐来了。”

红娘道:“表少爷万福。老夫人说你既然到了此间,为何不到我家来?”

郑恒道:“我还有嘴脸去见姑母?所以先请你来说话。当初姑夫在世的时候,曾经中表联姻,把小姐许我为妻。现在小姐服孝已满,特地求你去和老夫人说一下,拣一个好日子,让我与小姐拜堂成亲,也好和小姐一同扶柩回博陵去下葬。否则一路上和小姐同行不方便。若是说成了,我一定重重谢你。”

红娘道:“这一段话别再提了,小姐已经嫁给别人了。”

郑恒道:“胡说!常言道‘一马不跨双鞍,一女不嫁二夫’。怎么可以父亲在世之日许我亲事,今日父亲死了,母亲倒悔起亲来,哪里有这种道理!”

红娘道:“表少爷,话不能这么说。当日孙飞虎领了五千贼兵来围困普救寺的时候,表少爷你在哪儿?若不是那张相公,我们一家子的性命早不保了。今日太平无事,你却跑来争亲。倘若那时小姐被强盗抢了去,表少爷啊,看你怎么去争?”

郑恒道:“如果给了个官宦之家,倒也不冤枉,却给了那个穷酸饿醋。我是富家子弟,难道偏不如他?我仁者能仁,身里出身的根脚,又是亲上做亲,更何况还有她父亲的遗命。”

红娘道:“你给我住嘴吧,张相公哪一点不如你?你别卖弄那仁者能仁,也别倚仗这身里出身;即使你官上加官,也未必非要亲上做亲。况且你又没有拿了羔羊大雁,邀请了三媒六证,上门来献币帛问问肯不肯。人刚刚来到河中府,就要求过门成亲,妄想白白地弄脏了她的金屋银屏,白白地玷污了她的锦被绣衾。你又不懂得梳云掠月,也不知道怜香惜玉,更说不上■雨尤云。”红娘还想说张生是君子清贤,你郑恒是小人浊民。一想不要太刺激了,就话到口边又吞了下去。

郑恒道:“我就不信,贼兵来时,他一个人能退得?全是胡说八道!”

红娘道:“你又没有在场,当然不相信,我对你说了吧。原来镇守河桥的孙飞虎,反叛朝廷,劫掠人民,带了五千贼兵,围困寺院,手里拿了明晃晃的刀枪,口中高声叫喊,要抢小姐做压寨夫人。”

郑恒道:“这五千贼兵,他一个人顶个屁用!”

红娘道:“你急什么,让我说下去。那时的情况十分紧急,老夫人慌了,就和长老商议,拍手高叫:两廊不问僧俗,有能够退得贼兵的,就把莺莺小姐许配给他为妻。当场就有游客张生,应声而出,说道: ‘我有退兵之策,为什么不来问我?’老夫人大喜,就问道: ‘请问有什么妙计’?那张生说道:‘我有一位知己友人,就是白马将军,目前正统领十万大军,镇守蒲关。我只要写一封信,派人送去,他一定会来救我。’果然,信去救兵来,立刻解围。若不是那张相公的信,谁能请得来白马将军?老夫人和小姐都非常高兴,都认为张相公威而不猛,言而有信,因此老夫人不敢怠慢,甘心把小姐许配给他。”

郑恒道:“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有什么本事?你这小丫头,得了他什么好处,替他吹大牛!”

红娘道:“好,你骂我!你能跟他比!他讲道理引经据典,作词赋韩柳文章,你只值一分,他值一百分,萤火之光怎能比得上一轮皓月!现在且下去计较远近高低,我给你拆白道字,分辨一个清与浑。”

郑恒道:“哼,你这小丫头,懂得什么叫拆白道字,你拆给我听。”

红娘道:“张君瑞是个‘肖’字这边着个‘立人’,你是个‘木寸’、‘马户’、‘尸巾’。”

郑恒道:“木寸、马户、尸巾,好啊!你说我是个村驴■。我世代是相国之子,到不如一个白衣饿夫穷秀才!做官的到底是做官的,他连我鞋跟也赶不上。”

红娘道:“张相公凭的是道德学问,你仅仅是仗势欺人。你这家伙倒蛮有一套歪议论,说什么做官人的总是做官人,胡言乱语不本分。你说道穷民到底是穷民,难道你没听说过 ‘将相出寒门’?”

郑恒道:“这件事都是那秃驴长老撺弄的。这个婊子养的,我明日慢慢地和他算账!”

红娘道:“长老是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关他什么事?胡言乱语没有分寸,瞎了眼的不识好人!”

郑恒道:“这是姑夫的遗嘱。且看我挑一个吉日,牵羊担酒上门去,要他成亲,看姑母怎样打发我。”

红娘道:“真不要脸,要使狠用粗,难道这就是轻柔温存?哪有死赖强逼婚姻的。”

郑恒道:“姑母若是坚决不肯,哼,我弄了二三十个人上门,强抢上了轿,抬到我住的地方,脱光了衣服,不肯也得肯。过了一个晚上,即使你明日急急忙忙地赶来,那时,木已成舟,黄花闺女没有,还你一个婆娘就是了。”

红娘道:“你原是郑相国的亲儿子,却好似孙飞虎手下的喽兵。看你这鬼模样肮脏人,少不得要有家难奔。”

郑恒道:“你这鬼丫头,眼见已得了好处了,我也不跟你多罗嗦,明日我就要娶,我要娶!”

红娘道:“不嫁你,就是不嫁你!郎君俊悄,佳人有意,我本想不给你喝倒彩,现今实在忍不住。”

郑恒道:“好吧,就让你喝一声给我听。”

红娘道:“像你这副鸟嘴脸,只好去偷韩寿的下风头香,擦何郎左边脸上的粉。”说罢,也不告辞,立起身就回寺去了。

正是:闭门推出窗前月,堪笑梅花空自香!

郑恒见红娘去了,心想红娘这丫头一定和那个酸丁有一腿。我明日自上门去,见我姑母,只做不知,撒一个大谎,只说张生中了状元,入赘在卫尚书家,做了女婿,我那姑母,耳朵最软,爱听是非,她从小就喜欢我,一定有话说。不说别的,就凭我身上这一套精致华丽的衣服,足可以打动她了。我从小就在京城里和姑母同住,也会寻章摘句,姑夫答应我的婚姻,谁敢反悔拒绝!我若是放刁耍无赖,看莺莺跑到哪里去?

正是,且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雨心。

却说老夫人,昨天派了红娘去见侄儿郑恒,据红娘回来说道,侄儿叫她前去,是询问亲事的。这件亲事,若依我的心意,本来要许给侄儿,何况又是老相爷生前许下的。不料我这一家之主一个疏忽,不争气的女儿和那张生已做出事来。本来是许给了郑恒侄儿,结果成了这样,他有些责怪不满的言语,也怪不得他。且准备下酒饭,估计今日侄儿必定会来见我。

正在此时,郑恒到了,因为是姑母至亲,所以也不通报,径直到了中堂,见了老夫人,连忙跪下去,说道:“姑母大人在上,不孝侄儿郑恒叩见姑母大人。”

老夫人好久没见侄儿了,她对郑恒,有一种盲目的偏爱,从小就喜欢他。尽管郑恒长得人模狗佯,丑陋不堪,性情乖劣,行为不端,她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真是“癞痢头儿子自家的好”。在她的心目中,侄儿是最令她称心如意的东床佳婿,所以今日一见郑恒,如获至宝,流泪道:“侄儿啊,这多久也不见你的踪影。”

郑恒在昨天吃了红娘一顿抢白,心里十分窝火,心怪姑母老糊涂,拿不定主意。今日来见,原是心怀不满,现在见姑母如此,好像还是疼爱他的,所以表面文章也不能不做,假哭道:“姑母,想死侄儿了。”

老夫人道:“孩儿既然来到了这里,为什么还要住店,不直接来见我?”

郑恒道:“侄儿听说表妹已经另许他人,还有什么嘴脸来见姑母!”

老夫人道:“这也不能怪我啊!当日孙飞虎兵围普救寺,口口声声要抢女儿,等你又不来,无法解危,幸得张生出力退贼,只得许配与他。”

郑恒道:“是哪个张生?”

老夫人道:“就是洛阳人姓张名珙,字君瑞的张生。”

郑恒道:“原来是他,敢情就是今年新科状元了。侄儿在京师,曾经看过金榜,有洛阳张珙大名,在夸官游街三日时,我还见到过他,年纪有二十四五岁。在游街的第二天,前导的仪仗到了卫尚书家门首。卫尚书家的小姐已经十八岁了,正待出嫁,就在御街上搭了一座彩楼,抛球选婿。张生路过彩楼之下时只见一只彩球,正打中了张生。当时我骑着马观看,那彩球还险些儿打中了我呢。我见卫家拥出来十几个丫环仆人,上前把张生拉下白马,横拖倒拽地抢了进去。我还听得张生口中叫道: ‘我已有了妻子了,我是崔相国家的女婿。’那卫尚书权势显赫,才不管这些,只管把张生拖了进去。尚书说道: ‘我女儿奉了圣旨结彩楼,抛球选婿,既然彩球打中了你,乃是奉旨招亲。你只有叫崔家小姐做小老婆,她是先好后娶的,没有资格当正房。’这事哄动了京师,因此侄儿才认识张生。”

老夫人听了,勃然大怒,说道:“我早就知道这秀才不是东西,受不得抬举,今日果然对不起我家。想我们崔府官宦家声,堂堂相国,世代从无把女儿给人做小老婆之理!也罢,既然张生已经奉旨娶妻,孩子,你就去拣一个黄道吉日.依着你姑夫的遗言,前来拜堂成亲,依旧做我家的女婿便了。”

郑恒听了,心里不知有多高兴,这老大大中了我的计了。却还假仁假义的,说道:“姑母,这恐怕不妥吧。倘若张生前来理论,那怎么办?”

老夫人怒道:“他敢来!现放着我在这里,怕怎的!赶明儿拣个吉日良辰,你就过门来。”

郑恒心花怒放,说道:“多谢姑母成全。让侄儿去准备筵席茶礼花红,选定了日子,就来过门。姑母,侄儿告辞了。”拜了两拜,兴冲冲回寓所去了。

红娘在一边说道:“老夫人,表少爷的话不可相信,望老夫人三思而行。倘若张先生并无奉旨娶妻,一旦荣耀归来,两家如何应付?”

老夫人听了红娘的话,心想,我本来就不愿意把女儿许配给张生,几次赖婚赖不掉。这次郑恒来了,有这一番传闻,恰好是赖婚的最佳借口,管它是真是假,即使是假的,我也要当作真的,等到女儿与侄儿拜堂成亲,木已成舟,看你张生有什么办法。说道:“红娘,不必多言,想侄儿之言,句句确凿,况是亲眼所见,岂能是谎言!退下!”

红娘悻悻然退下,她始终认为张生不是这种喜新厌旧的人,郑恒的话不可相信。她觉察到老夫人又在借此流言赖婚,现在张相公又不在,自己也无能为力了。

却说张生,自从接到了小姐的复信以后,心病还将心药医,病体很快痊愈,再将养了一些日子,身体已是恢复了健康。恰巧圣旨下来,任命他为河中府尹。他接了官诸,一天也不敢耽搁,立刻动身赴任,衣锦荣归。你看他喜气洋洋,玉鞭骏马,步出京师,确是玉堂金马的风流人物。前不久还是一介寒儒,今朝已官居三品,御笔亲自授官,姓名标在翰林。平生壮志,万卷诗书,一朝俱不辜负。也是莺莺小姐有福,稳请了五花官诰七香车,也不辱没了你贤小姐。

张生此刻衣锦荣归,身份显贵,但井未忘记往日借居僧舍,吟诗唱和,反而是记忆犹新,梦里也从来未离开过蒲东寺。不知不觉,已到了十里长亭。

在十里长亭上,正摆好一桌接风酒,那是法本长老备下的。长老在前些日子买了一份登科录,见张生中了头名状元,实授河中府尹,得知张生今日要来普救寺,昨天红娘来告诉老和尚,说老夫人听了郑恒一面之辞,失了主张,又许了郑恒亲事,今日不肯前来迎接张生。所以长老独自前来,在十里长亭摆下酒筵迎接张生。

不一会儿,张生一身三品官服,仪表堂堂,来到长亭前,离镫下马。

长老上前,合十顶礼道:“阿弥陀佛,不知张大人驾到,迎接来迟,恕罪恕罪。”

张生连忙还礼,说道:“长老,有劳远接,折煞下官了。想你我知交,君子不忘其旧,还是按以前一般的好,免受拘束。”

长老把张生让进长亭,在席间长老也不便对张生说起郑恒的事,反正他马上就要和老夫人见面,出家人自不必去惹那些烦恼。略饮几杯,便一起向普救寺而来。长老陪同张生进了寺院,张生急于要见到小姐,就向长老拱拱手道:“长老,容下官拜见老夫人以后,再来叙谈。”

长老道:“大人请便!”

张生带了琴童和几个杂役,来到崔府大门,张生道:“琴童,前去通报。左右,在门口等候。”

琴童前去敲门,叫道:“禄哥,禄哥在吗?”

崔禄正在门房里打瞌睡,听得有人在敲门,说道:“外面是谁?”

琴童道:“禄哥,我的声音你还听不出来吗?我是琴童啊,快开门,我家相公来了!”

崔禄连忙来开门,只见张生一身官服,气字轩昂,带了一大群从人,声势非凡。赶忙上前叩头,说道:“张相…不,张大人,小人崔禄叩见。”

张生忙道:“管家少礼,许久不见了,一向可好?”

崔禄见张生十分随和,一点官架子都没有,不由得心想:张相公才是好人,配得上小姐,像昨天来的那位表少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比我们佣人还不如,亏他还有脸来争亲哩。忙答道:“好好,张大人高中,我们下人都替你高兴哩。大人是熟人了,自己进去吧。”

张生道:“还是烦请管家进去通报一声。”

崔禄应声“是”。就飞一般地奔到二门,也忘了崔府家规,直向里闯,恰巧碰上了红娘。

红娘见崔禄直闯二门,觉得有点奇怪,忙叫住他,说道:“崔禄哥,这般慌慌张张地直闯二门,有什么急事啊?”

崔禄听红娘说话,一看已经在二门之内了,忙道:“啊哟!我也乐昏了,忘了规矩。红娘姐姐,张相公,不,不,张大人来了,带了一大帮子的人,就在门外,我特来通报。”

红娘闻言大喜,说道:“张相公真的回来了?”

崔禄道:“人就在门口,那还有假。”

红娘道:“这就好了。你去吧,我进去禀报老夫人。”

老夫人此时正在中堂,只见红娘兴冲冲地的从外面进来。说道:“老夫人,张相公做了官回来了,就在外面。”

老夫人想,这秀才来了也好。便道:“叫他进来相见。”

红娘道:“是!”就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大门前,见到张生,说道:“唷,姑老爷衣锦荣归了,恭喜恭喜。”

张生见了红娘,特别亲切,说道:“红娘姐姐,小生回来了,要拜见老夫人。”

红娘道:“老夫人已经知道你来了,命红娘前来迎接,请姑爷里边相见。随我来。”

张生又吩咐琴童和从人在外边等候,自己随了红娘,来到中堂,见老夫人面容严峻,端坐在那里,忙趋前一步,道:“新科状元河中府尹小婿张烘拜见。”说罢,就要跪拜。

老夫人忙道:“且慢!你是奉圣旨的女婿,老身消受不起。”

张生觉得太突然了,我这么恭恭敬敬通名请安,为什么老夫人一脸怒气,两旁的丫环们也都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使眼色,莫不是别离了太久,中间有人在搬弄是非,说我的坏话?说道:“老夫人,小生在去年告别时,蒙老夫人亲自饯行。今日小生得中选官,老夫人反而不高兴,这是为了什么?”

老夫人道:“你如今哪里还想得到我们崔家?说不得‘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你是有始无终。你把恩义全抛弃,我女儿虽然是妆残貌丑,她父亲也算是前朝的相国,未必会丢你的脸。若不是孙飞虎狗强盗来,足下你用尽力气也到不了我家。今日里你算中了个状元,就把以前的一切置之度外,却到卫尚书家做女婿,真是岂有此理!”

张生听得此言,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道:“哪有此事!请问老夫人听谁说的?张珙若有此事,天不盖,地不载!身上长了碗大的疔疮。”

老夫人道:“事已如此,你还假撇清,装糊涂!红娘,你去问他。”

红娘想,老夫人你不叫我问,我也得问他,总得把是非弄个水落石出。遂道:“张相公,红娘有礼了。你在京城干的事,真教人看轻你!去年分别以来你很安乐吧?你那新夫人的姿容一定很美丽,比咱的小姐更清奇,这个被绣球儿打着的夫妻满意吗?”

张生道:“红娘姐姐,怎么连你也不辨是非了。小生为了小姐茶饭不思,受了多少的苦,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老实说,在京城里佳人美女确是多得很,可是我的心里充满了旧时的恩爱,怎么肯弃旧怜新,别处去寻亲?小生若是另外结了婚姻,目下便不得好死!我怎么能忘得了待月西厢,怎么能撇得下唱和伴侣?岂不闻‘君子断其初’,我怎么肯忘掉有恩有情处?其间一定有哪一个贼畜生妒忌我,企图得到小姐,用了坏心眼来说我坏话,破坏我的婚姻。这个无赖贼,迟早要上木驴受酷刑。”

红娘道:“相公,你的事是郑恒说的。他说你在游街夸官时,被卫尚书女儿的绣球儿打着了,跑去作了女婿。老夫人为了你已作了别人家女婿,小姐不能作小妾,所以依旧把小姐嫁给郑恒了。”

张生道:“有这等奇怪可疑的事,你也不详察详察。哪里有粪堆上长出连理树,污泥中生出比目鱼,这不是白白地弄脏了姻缘簿!小姐啊,你嫁了个油炸猢狲般的轻狂丈夫;红娘呵,你则伏侍了个烟薰猫儿样的浮躁姐夫;张生呵,你撞着了个水浸老鼠似的猥琐无赖。这家伙坏了风气,伤了时俗!”

老夫人道:“当日贼兵围困普救寺的时候,承蒙你献上妙计,请白马将军解重围。”

张生道:“这些旧事,不提也罢。”

老夫人道:“提一提也好。为了感恩,老身才把女儿许配给你,在长亭送你去赶考。现在你从新忘旧,在卫尚书府上另娶娇娘。今朝辨明了是和非,你又想断了弦再娶胡作非为!”

张生道:“老夫人,小生若是入赘了卫尚书府中,做了女婿,为什么又能请得到小姐的凤冠霞帔、五花诰命在此。”

红娘道:“说得对啊!老夫人,我就说过张相公不是这种喜新厌旧的人,不如请小姐出来,让小姐自己去问他。”

老夫人道:“也好,你去把小姐请来。”

红娘立刻返回妆楼,对小姐道:“小姐,张相公已经来了,郑恒所说的话,可以当面核对个明白。红娘不信张相公会这般薄情,刚才我问他时,他怒气冲天,其中定有缘故。”

小姐听说张生已到,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张郎终于回来了,悲的是他竟然到卫尚书家去做女婿,今日相见,实在说不清是喜是悲。现在既然老夫人叫她出去,见上一面也好,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愁肠百结,默默地跟着红娘,到了中堂。

张生见小姐到了,心中很高兴,见小姐玉人依旧,只是玉容清减,面上却带愁怨之色,知道是为了郑恒的谎言所致。说道:“小姐,别来无恙。”

小姐道:“先生万福。”

红娘在一旁看他二人彬彬有礼,语不及义,道:“小姐,有些话干脆就当面说破了,锣鼓不敲不响,话语不说不明。”

小姐幽幽地叹口气说道:“叫我说什么好呢?”没有见面的时候,准备着千言万语,现在相逢了却都变成了短叹长吁。他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我羞答答的怎么好意思看着他。要把腹中的忧愁向他申诉,如今却一句也没有了。

红娘着急道:“小姐,你快说呀!”

小姐想,还是先辨明是非吧。于是问道:“张先生,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就把我抛弃,到卫尚书家作女婿去?天理何在,良心何在?”

张生道:“你听哪一个说的?”

小姐道:“是郑恒在老夫人面前说的。”

张生道:“小姐,你怎么也会相信那家伙的鬼话?我张珙之心,唯天可表!我自从离开了蒲东,到了京师,碰上了佳人我都不敢看一眼,怎么硬扯出个卫尚书家小姐为妻子?我若是见到了她的影子,也灭门绝户!”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如果没有红娘在中间传递消息,小姐怎会如此冷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逼着红娘说明白。不得已只有先拿些言语来诬陷红娘一番,逼着她说出实话来。于是对红娘说:“红娘姐姐,我才到此,便听人告我说你替小姐传书递信给那郑恒叫他来,是也不是?”

红娘一听,风目圆睁,气填胸膺,骂道:“你真是个白痴呆木瓜。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帮你与小姐成就好事。如今却叫你把我看成个拉■穿线的媒婆。那郑恒是个糊涂虫,我们崔家世代显赫,祖宗贤良,清名令善,岂容玷污!况且家规严整,我怎肯为那郑恒寄简传书?”

说到此处,气得说不出后来,停了一停,才又骂道:“不知是哪个该杀的口里嚼蛆,颠倒黑白,恶紫夺朱。我家小姐便再窝囊废物,怎肯嫁郑恒那不值钱的臭鱼烂虾!就是老天来作主,也不会将那嫩蕊新枝教粗鲁樵夫砍折了去。郑恒那家伙嘴硬心虚,想要坑害相公,你却来玷辱红娘,真气破了俺的胸脯也。”

红娘长篇大论地骂了一大套,见张生垂头丧气,自己的气也消了一大半,不禁又可怜他,遂道:“张相公,你如若真的没有做卫家的女婿,我去老夫人面前一力替你分解。等郑恒那家伙来到,你和他两个当面对证。”

张生道:“多谢红娘姐姐的信任,能和郑恒那家伙对质,再好不过了。”

红娘于是对老夫人说道:“老夫人,张相公并没有做卫家的女婿,都是郑恒造的谣言,等他们两个当面对证。”

老夫人道:“既然他说没有,就等郑恒来对证便了。”

这时,法本长老来了,他是借着向老夫人祝贺而来,主要还是想看看张生的婚事如何了结。这门婚事,当初也把他牵扯了进来,现在老夫人缺少主张,听了一面之辞,又要把小姐许配给郑恒。如果真的给了郑恒,今天张生到了,怎么处置呢?长老进了中堂,与老夫人相见。说道:“阿弥陀佛!老夫人恭喜恭喜。”

老夫人道:“多谢长老。请坐。”

长老告坐,说道:“阿弥陀佛!听说张先生在卫尚书家入赘,不知果有其事否?”

老夫人道:“据张生所说,并无此事,乃郑恒撒的谎言。”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夫人,今日你可以相信老衲没有说错了吧!我早说张先生决不是那一等没有人格的秀才,他如何敢忘了夫人之恩,况且又有社将军作证,怎么能侮得这门亲事?”

小姐道:“母亲,长老,张相公这一件事,一定要杜将军来过问一下才妥当。他正授着征西大元帅,兼领着陕右河中路节度使,从前是咱们的护身符,今日他有权有良谋,他要能来,说不定可以帮助张相公,把狼心狗肺的人惩办。表兄他不认亲疏,骗娶有夫之妇,太可恶了!”

恰在此时,外面来通报,说是白马将军杜确元帅驾到。

老夫人道:“张先生,杜将军驾到,相烦代老身出迎。”

张生道:“遵命。”

老夫人又道:“红娘,扶小姐回妆楼去吧。”

原来那杜确将军得知兄弟高中后,来当河中府尹,已到了普救寺,他就离了蒲关,也到普救寺来。一来庆贺兄弟高中得官,二来要与兄弟办喜事。到得崔府,见张生在门口相迎。杜确见了张生,说道:“贤弟,久违了!”

张生道:“哥哥,有劳光降,愚弟有失远迎,望哥哥见谅。”杜确道:“贤弟高中巍科,官拜府尹,愚兄特备区区薄礼,前来拜贺。”

张生道:“小弟托庇兄长虎威,谬登甲第,蒙赐厚礼,却之不恭,实为汗颜。小弟奉老夫人之命,请兄长里面相见。兄长请。”杜确道:“贤弟请!”

兄弟二人,并肩携手而行,十分亲热,直到中堂。

杜确见了老夫人,上前行了个军礼,说道:“末将杜确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忙起身谦让,说道:“将军少礼,折煞老身了。请坐。”

杜确道:“谢坐。”

张生道:“哥哥,小弟这次回来,本待与小姐完婚,哪知有老夫人的侄儿郑恒,来老夫人面前说我在卫尚书家入赘了。老夫人听了一面之辞,大为恼怒,要反悔亲事,依旧要把小姐许配给郑恒。你说有这种道理吗?望兄长替小弟作主。”

杜确道:“老夫人,此事差矣!想舍弟一则有退贼之功,二则是尚书之子,老夫人前者所说崔府三代不招白衣女婿,今舍弟已高中状元,现力河中府府尹。今日反悔亲事,在道理上如何说得过去?”

老夫人道:“将军,非是老身悔婚,当初先夫在日,确实将小女许配给舍侄郑恒。不料遭此大难,亏得张先生请来将军杀退贼众。老身不负前言,将小女许与张先生,不想郑恒来说道,张先生在卫尚书家做女婿了,因此上恼怒,故依旧许了郑恒。”

杜确道:“老夫人怎能相信其诽谤之言,那郑恒心怀叵测,此事定是谎言。”

老夫人道:“且待郑恒前来,当了将军之面,查明此事。”

此时,恰巧郑恒到了,他今日喜气洋洋,浑身上下一副新女婿的模样,更为高兴的是只要一拜过堂,送入洞房,小姐不愿意也得愿意。那时,等张生赶回来,我就看着他哭吧。心中美滋滋地来到中堂,见了老夫人,上前见礼,说道:“姑母在上,小侄拜见。”说罢,见两边座上坐着两位大人,一文一武,还以为是姑母请来喝喜酒的贵客,忙问道:“姑母,请问这位尊亲大人上姓,以便称呼。”

老夫人道:“这位是镇守蒲关的杜将军杜大人。”

郑恒又看着张生问道:“此一位尊亲呢?”

老夫人道:“这位便是新任河中府府尹,卫尚书家的彩球女婿张大人。”

郑恒一听是张生,心中一惊,暗道:大事不好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张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张生听了,气愤填膺,心想这家伙的脸皮真厚。说道:“你就是郑恒,你到这里干什么?”

郑恒恬不知耻他说道:“你倒问我来干什么?老实告诉你,这是我嫡嫡亲亲的姑母家里,难道我来不得?再说莺莺表妹是我的妻子,怎么样?”

杜确听了大力气愤,说道:“老夫人,这就是郑恒么?你这不仁不义的东西,胆敢诓骗良人之妻,等我奏闻朝廷,明正其罪。”

郑恒道:“老大人,你不清楚,是我姑夫在世之日把表妹许给我为妻的,如今倒说我是诓骗人妻,太冤屈了!”

杜确道:“我不耐烦听你的花言巧语,若是再要纠缠,左右与我拿下,押送官府,明日再审问。”

郑恒见势头不好,自己所编造的谎言已被揭穿,那张珙、杜确又是朝廷的命官,真要追究起来,自己免不得有个诓骗良人妻室之罪,到那时就无法收拾局面了。只好说道:“大人不必发怒,小人情愿退亲就是了。”

老夫人见自己的侄儿也实在不争气,丢人现眼,招他为婿必将丢尽脸面。但终究是自己的亲侄儿,最好不要经官到府,遂道:“将军息怒,把这不识羞的东西赶出去就是了。”

杜确道:“若不是老夫人说情,本帅决不饶你,与我滚了出去!”

郑恒满面羞惭,也不向姑母告辞,踉踉跄跄出了中堂,站在庭中,说道:“罢,罢!妻子被人夺去,要诓骗也没有得手,反而蒙受一场羞辱,叫我回去怎么有脸见人呢?要这性命有什么用?不如碰死算了,倒也干净。”说罢,便向庭前老槐树上一头撞去。

正是:

妻子空争不到头,风流自古恋风流。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丫头仆人见了,不免惊叫起来,急忙来禀报道:“启禀老夫人,郑家表少爷撞死了。”

老夫人听了,不免伤感,但也无可奈何,说道:“这孩子真想不开,人死不能复生,我也没有逼他死。但我是他的亲姑母,他已没有了父母,由我作主。埋葬了吧!秋菊,去交代老总管葬了便是。”

秋菊应命而去。

老夫人道:“多谢将军前来主持亲事,趁今朝吉日良缘,就做个喜庆茶饭,命他二人拜堂成亲。”

杜确道:“理应如此,恭喜老夫人,恭喜贤弟。”

老夫人道:“红娘,请小姐穿戴了凤冠霞帧出来,与贤婿拜堂。”

红娘道:“是!”就捧了风冠霞帔,到了妆楼,对

小姐道:“小姐,恭喜了。想起那殿上奇遇,待月迎风,吟诗抚琴,书信传递,经过了多少曲折,流淌了多少眼泪,终于获得了五花官诰、霞帔凤冠,稳当当地成了一个状元夫人。小姐,你该心满意足了吧!”

小姐道:“红娘妹妹,这都是你的功劳,我和张郎永生难忘。”

红娘道:“小姐,快梳妆吧,姑爷在等着拜堂呢!”

不一会儿,红娘搀扶着小姐出堂,与张生先拜圣恩,再拜天地,拜高堂,拜谢杜将军。忙乎了好一阵子,送入洞房。这一夜,久别重逢,常言”道,新婚不如久别,今夜是新婚加久别,所以二人格外缱绻。张生是门迎着驷马车,户列着八椒图,娶了个倾国倾城、知书达礼、三从四德的宰相女,平生之愿已偿。小姐是嫁得了一个风流佳婿,如意郎君,也一样称心如意。三朝以后张生带着小姐和红娘,辞别了老夫人,到河中府上任去了。正是:西厢待月成佳配,金榜题名衣锦归。

从此,这一对美满鸳鸯,如鱼似水,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把这段西厢佳话,世代留传,愿普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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