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恭绰(1881—1968),曾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北京国学馆馆长、北京中国画院院长、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
有志于写字学及欲成书家者,单恃技艺尚不足也。其最重要者,还在修养。盖我国艺术向重个性,要把整个人的人生观念、学问、胸襟,流露出来。此乃我国艺术特殊之点。亦写字的艺术例所应尔也。故欲其作品得艺术之精神,必须注意修养。
然如何能使每人的精神向上,能以书法表露其精神,此点,颇难以言诠。请以酿绍兴酒喻之。
绍兴酒之制法:蒸熟米之后,吸收蒸气,蒸气凝聚为水,再加以其他材料,乃成为酒。此酒愈旧愈佳,待其杂质下淀,埋之地中,感受地气,将其火气去清,乃成纯酒。盖原料好、工作好,仍须够时候,待其炉火纯青,才算醇酒也。薰陶浸润,日积月累,逐渐变化,然后成功。如求急功,即使好酒,亦醇味不足。
夫艺术之成就,与但求实用者不同。若求急功,何不以打字机为之?今之谈书法者,如制啤酒,即制即饮,隔年则失味矣。各位入世做事,因服务所需,另一说法。但不可不知艺术与实用的界限也。两者之间,如两间屋,虽然相通,其实各自各也。
修养之道,第一为学问。学问,包括一切学问、知识。学识丰富的学者,其态度自别于人。其言动、举止,皆可于字里行间觇之。例如朱九江先生,虽不以字名,但后人见其字者,即知其人之有学问也。反之,一无学问之辈,亦可于其字见之。
第二为志趣。志趣卑下,贪财好色,影响于修养极巨。盖见解低下、思想低下,实际上已谈不到修养。即使对于书法曾下苦功,然其字之表现,亦卑卑不足道也。
第三为品格。人品高尚,而又有相当写字修养者,不特其人令人钦仰,其片纸只字亦令人敬重。孔子所谓“诚于中,形于外”,其下笔,固已加人一等矣。
中国画家最重修养。画匠之画,一望而知。此虽或为心理作用,然缺乏修养者,不能入艺术之林,已成为古今定例矣。故能融会学问、志趣、品格于书法之中,其艺术之成功乃大。否则,小成而已,或不完备而已。
由此观之,要成就书家,并不容易。但吾人亦不可畏难。盖任何学问,皆有必经程序,写字亦然,故余主张写字之称为学也。总而言之,无精神之修养者,非真正的书法艺术。
叶恭绰书法和吴湖帆画作赏析
苏州博物馆收藏叶恭绰于1964年捐献、吴湖帆画《凤池精舍图》卷,纸本水墨淡设色,图纵26厘米,横124.7厘米。图尾有跋云:“凤池精舍。遐庵姻丈属写斯图,漫用王叔明笔法不求形似,随笔成之。丁丑夏日吴湖帆。”丁丑即1937年。图用元代王蒙山水皴法,所写庭园内多玲珑湖石,池水绕岸,松柳竹林掩隐;松下石间有精舍二楹,一士人临窗读书,屋外水榭上有石栏、石桌、石凳。园林景致,恬淡清逸。全图笔墨精妙,是吴湖帆少见的园林山水题材的精心之作。
现代著名书法家叶恭绰先生(1881-1968),字誉虎,号遐庵,广东番禺人。曾任职清政府卢(京)汉铁路督办,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后,被委任为广东革命政府的财政部长和建设部长,还历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交通大学校长,南京国民政府交通部长。对我国近现代交通、邮电、金融、教育事业多有贡献。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一届理事会常务理事、北京中国画院院长诸职。
叶老知识渊博,多才多艺。他工书法,能画,善诗,尤精词学。他于书法工楷、行、草诸体,学书主张以出土竹木简及汉魏六朝石刻、写经为宗。他用笔于运腕,独有心得,笔法雄强朴厚,具“天骨开张,盈寸之字,有寻丈之势”(启功语)而自成一家。
叶恭绰早年曾紧紧追随孙中山,对孙中山颇为崇敬仰慕。1928年,叶老为摆脱北洋军阀的羁绊,由北京南下留居上海。由是与时居上海的画家苏州吴湖帆结识并订交,从此多往回于苏州。由于他的远祖南宋政治家、文学家叶梦得本籍吴中风池乡,加上他热爱苏州的文化,尤其是吴中的古建园林艺术、工艺美术,所以使他产生了留居吴门之念。孙中山逝世后,葬于南京钟山,名中山陵。叶恭绰曾在中山陵侧建仰止亭,以示对孙中山的高度景仰,并提出希望自己死后葬于此地。叶恭绰于1968年逝世,经周恩来特准,于亭侧建一窀穸,葬之,这样使叶恭绰偿了生前的夙愿。据《苏州市志》(1995年版)记载:“凤池精舍,本世纪20年代末叶恭绰购得汪甘卿(吴县人,宣统时驻奥使馆参赞)十亩园,以远祖梦得本籍吴中风池乡,故名。在东美巷,楼堂精致。有亭榭水池,梅花盆栽颇盛。所著《遐庵汇稿》云,地属丽娃乡,邻张士诚女投井处。吴湖帆为作图。抗日战争起,叶赴港,园渐衰败(60年代亭榭无存,花木伐尽,池湮径没,嵌壁界石犹存)。”其中记述了叶恭绰当年在苏州购地营建凤池精舍住宅的大致时间、地点和原缘,以及宅园衰败湮没的原因。
抗战前,叶老居停在苏州,当东美巷凤池精舍构筑未成之前,曾与画家张善孖、张大千兄弟一同借住在苏州网师园。等精舍构筑完成,移入新宅。至抗战爆发,他弃宅而走,又由于对“凤池精舍”不能忘怀,所以就请友人吴湖帆绘制《凤池精舍图》。
吴湖帆《凤池精舍图》(图一,局部),系纸本、墨笔,纵26厘米,横124.7厘米。图端有款题:“《凤池精舍》:遐庵姻丈属写斯图,漫用王叔明笔法不求形似,随笔成之。丁丑(1937年)夏日吴湖帆”。可知该图作于抗战爆发之际的1937年夏,作画是用元代大画家王蒙(叔明)所独创的渴笔解索皴笔法,图中所写宅园内湖石玲珑,池水萦纡,柳树竹林围绕;松荫下屋舍二楹,有子晴窗读书。笔墨精妙,纵逸多姿,意境恬淡清逸。图左有叶老1944年自香港返回上海时所题七绝二首,诗云:凤池遗迹久榛蕪,梦想家园有此图。聊与吴中添故事,可能清閟学倪迂。由来明镜本非臺,花木平泉耻自哀。犹有烟云堪供养,不须料理劫余灰。
并有跋语:“余属湖帆画此图,图成而园之弃去久矣。漫题二绝譬写梦痕。民国三十三年(1944)四月,遐庵。”从跋语“图成而园之弃去久矣”由此可知,当吴湖帆所作《凤池精舍图》完成,而遐翁已去了香港。他这次返沪,抚图追怀往昔,感慨良多,遂在图上题诗二绝。他在题写二首绝句的起首钤有一方长方形“石林”白文印章,“石林”乃其远祖叶梦得的自号。由此更可见得他构筑凤池精舍的用意了。随后又加题,曰:“世之构园林,珍书画者,恒愿子孙永保,余不作此痴想。但与后之得此者珍视此卷,知吾与湖帆交谊恒泛,且画笔迥出时流耳。遐翁”(图二)于此可见他对于文物的珍惜,和对友谊的珍重。叶恭绰在《凤池精舍图》画成7年之后才得到此图,遂自题七绝二首云:“凤池遗迹久榛芜,梦想家园有此图。聊与吴中添故事,可能清閟学倪迂。”“由来明镜本非台,花木平泉耻自哀。犹有烟云堪供养,不须料理劫余灰。”“余属湖帆画此图,图成而园之弃去久矣。漫题二绝譬写梦痕。民国三十三年四月,遐庵。”他在题诗引首钤有一方长方白文“石林”印章,“石林”乃叶梦得之号。后又再跋曰:“世之构园林,珍书画者,恒愿子孙永保,余不作此痴想。但与后之得此者珍视此卷,知吾与湖帆交谊恒泛,且画笔迥出时流耳。遐翁。”
1957年4月,古典园林专家刘敦祯、陈从周师生两人到北京拜访叶恭绰,陈呈上新著《苏州园林》一书,并云及凤池精舍残败之况。叶闻之不胜感慨,遂再在《凤池精舍图》后再写长跋云:“此图为湖帆杰作,故七年前来京曾征求题咏,然事如春梦,不复留痕。今春刘士能、陈从周二君北来,述及吴下名园各情况,云凤池精舍已大异旧观,亭榭无存,花木伐尽,池湮径没,已成废墟,只嵌壁界石犹在,今闻之怃然,盖兴废本属恒情,况早经易主。惟造园艺术本吾国优良传统之一……附志于此,以念后来。遐翁再志。时年七十有六。
王蒙名作《青卞隐居图》(今藏上海博物馆)在清末年间,为收藏家狄学耕收藏,逝世后归其子狄平子收藏。在狄平子死后不久(约1946年左右),狄家人想将留存的二十余件书画全部售出。并委托叶恭绰代理此事,寻找买主。据说此批书画中,除了《青卞隐居图》、钱选《山居图》(今藏上海博物馆)、吴镇《墨竹图卷》外,还有唐寅、仇英、董其昌等名家书画,开价为二十万元。当时上海许多的收藏家和书画商人均闻风而动,比如吴湖帆、朱省斋、陈定山等人,而叶恭绰本人也有购买意向。此事后来在陈定山《春申旧闻》(台湾世界文物出版社1967年)、朱省斋《画人画事》(香港中国书画出版社1962年)两书中均有记载。
近阅梁颖整理的《遐庵书札》(续)、(续二),原件为吴湖帆旧藏,今藏上海图书馆。共有叶恭绰历年致吴湖帆一百八十五通,其中有几篇谈及《凤池精舍图》之事。摘录有关文字如下,以为艺林逸话。原件由吴湖帆装订两册,名曰《积玉集》,惜年代顺序有错乱。
第一五八札中云:“弟欲得佳绘,近以种种感触,乃亟求了此心愿,想当怜而见许。终所以绘此园之故,兄当了然,可无赘论矣。明代曾有凤池园之名(亦吴中旧事)。今吾园易主,似袭用亦无不宜,或改为凤池精舍亦可,统请卓夺,至内容是否要写实,抑谨具园林大概,均无不可。祈择兴惬而趣合者为之,不必拘于形象也。”
第一六八札中云:“凤池精舍卷意中拟假山(拟石林也)。池台、枫、桃、梅、柳、罗汉松、栝、桐、竹之类,另一佛堂,此外皆不拘,随意点泼可也。至其名称,因石林公为凤池乡人,虽明代曾有人称凤池园,然名非袭用,且含有述祖德之意,当无碍耳。跋语中望引及此,更为完美。”
第一六九札中云:“凤池精舍图亦勿忘宿诺,因此园已成空中楼阁,冀得一画为纪念,想沈石田当不吝神楼一图也。”
第一七六札中云:“此外冀有暇完成凤池精舍,余必不再啰唣矣。然绘画似可因寄托而祛烦闷,故亦劝公不必封笔也。”
第八十七札中有云:《凤池精舍图》本留此微尘,为蠲忿忘忧之用,且吾二人间似不可无一物以供后人考索,故企望甚切。能及时见赐,可胜感矣。
从上述几封叶恭绰致吴湖帆信札中,可以看出叶氏几乎用急切的语气在恳求吴湖帆画《凤池精舍图》。因叶、吴两人是终身挚友和知己,所以叶可以“点题”,而且还明确所需要的细节。如换了别人,此是敢想却绝不敢言之事。为什么吴湖帆对此事一拖再拖?检阅吴湖帆《丑簃日记》(见《吴湖帆文稿》,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中1937年日记,知此年上海“凇沪抗战”爆发。吴湖帆在日记中大量记录了当时的战况,书画创作和鉴赏几乎停止;又加之此时吴湖帆时常心脏病发作,所以无暇亦无心情画《凤池精舍图》,此应可以理解。
那叶恭绰又为何要如此多次地急切求吴画《凤池精舍图》?抗战爆发,家国和个人的前途难卜,他或许已预感到此生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苏州了(后来果然如此)。为了怀念这块已经易主的故园,也为了纪念这段友情,所以他当时就非常急切求画《凤池精舍图》。也诚如他在信札和题跋中所言“知吾与湖帆交谊恒泛”。“吾二人间似不可无一物以供后人考索”。“此园已成空中楼阁,冀得一画为纪念”“因寄托而祛烦闷”“为蠲忿忘忧之用”等语,皆非虚情之言也。至于《凤池精舍图》是否如叶恭绰题跋中所言“越三年图成”?因吴湖帆《丑簃日记》无此图之记录,故存疑待考。但《凤池精舍图》卷所透露出来叶、吴两人一生的真挚情义,却是不容有丝毫怀疑的事实。
共和国成立后,叶老寓居北京。1957年春,古建园林学者陈从周到北京,将自己编著出版的《苏州园林》一书送呈叶老览正。当谈及当时苏州名园,以及凤池精舍的一些情况后,叶老又在《凤池精舍图》卷子拖尾上写了一则跋记,略谓:“此图为湖帆杰作,故七年前来京曾征求题咏,然事如春梦,不复留痕。今春刘士能(敦桢)、陈从周二君北来,述及吴下名园各情况,云:凤池精舍己大异旧观,亭榭无存,花木殆尽,池湮径没,已成废墟,祗嵌壁界石犹存,余闻之怃然。盖兴废本属恒情,况早已易主。惟造园艺术,本吾国优良传统之一,且群众游赏,亦文化福利之需,今吴门百废渐兴,余终望各名园之能保其佳构也……度二君必有规划也。附志于此,以谂后来。遐翁再志,时年七十又六”老人对于苏州古建园林的关心、爱护,情见乎词!尔如今,易名“暉园”,只剩下一个楠木(花兰)厅,让今人凭吊其辉煌的历史和揣摩吴湖帆先生“凤池精舍”图中所描绘的旧景了。吴湖帆先生所作“凤池精舍图”,1964年时,由叶恭绰先生捐赠苏州博物馆。
(注:本文系中国绿色经济博客博主和中国绿色经济圈圈主陈玉荣博士撰写,特此说明)。
听涛书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