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鹏
愈来愈多人知道,中国商周以来,祭拜上帝就一直是中国的国家宗教。对这最高的神,中国商朝称帝或上帝,周朝多称皇天,同时也称上天、天、帝、上帝、皇天上帝、昊天上帝等。明清所建最大的祭坛,北京天坛祈年殿中神位,名称为“皇天上帝”。
中国三千多年君权史,君权天授是合法性来源。君王称天子,垄断上天祭祀,诸侯官僚百姓皆无权祭天。民间虽然缺少天崇拜宗教,但也留有天信仰痕迹,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听天由命”、“天理不容”等等。
孔子信天命畏天命。孟子“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名言,表达的是天命选择的观念。
上天选择天子,天子敬天保民,这是中国最主流的合法性政治叙事。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即有君王祭祀上帝的传统,三千多年很少中断,这是中国的大传统。真正中断的历史,距离我们今天其实不到一百年。
中国古代信奉的这个上帝,这个上天,是《圣经》中那位God吗?这是个大问题。
不少基督徒认为,中国古代的上帝,不是基督教的上帝。他们这么想,不奇怪。基督徒以耶稣为上帝,中国古代的上帝,当然不是耶稣。耶稣生于公元年,这之前中国人敬拜上帝已二千多年。若以耶稣道成肉身论,道与上帝同在,道永恒自在,那么中国人敬奉的上天之道,与耶稣之道是什么关系,这是可以探讨的神学问题。
中国古代的上帝不是肉身的耶稣,那是肯定的。但是不是《圣经》“旧约”中的那位上帝呢?那位犹太教用“YHWH”(不发音)来指称,基督教称为耶和华的至上神呢?
甲骨文专家郭沫若、董作宾、陈梦家、胡厚宣等人对殷墟甲骨文中上帝的特征进行过专门研究。胡厚宣在《殷卜辞中的上帝和王帝》(《历史研究》,1995年9期)一文中认为:
商人相信帝的权能极大,日月星辰风云雷电等都供帝驱使。由于相信上帝, 所以在甲骨卜辞中有很多关于帝与风云雷电,帝与农业收成, 帝与城邑建筑,帝与方国征伐,帝能降人间以福祸,帝能保佑作崇于殷王,帝可以发号施令等内容的记载。
胡厚宣(1911~1995年) 甲骨学家、史学家。主要著作有《战后宁沪新获甲骨集》(来熏阁书店,1951年)、《战后南北所见甲骨录》(来熏阁书店,1951年)、《战后京津新获甲骨集》(上海群联出版社,1954年)、《甲骨续存》(上海群联出版社,1955年)以及《五十年甲骨发现的总结》《五十年甲骨论著目》。
如果按照胡厚宣先生总结的商人敬奉的至上神上帝的这些特征,我们确实可以说,这与《圣经》“旧约”中的God特征非常相似。郭沫若更直接地说:
殷商至上神与以色列人的神——上帝完全一致。(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 1982年)
郭沫若(1892-1978年),原名郭开贞,字鼎堂,号尚武,乳名文豹,笔名沫若、麦克昂、郭鼎堂、石沱、高汝鸿、羊易之等。 1892年11月16日出生于四川乐山沙湾,毕业于日本九州帝国大学,现代文学家、历史学家、新诗奠基人之一 、中国科学院首任院长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首任校长 、苏联科学院外籍院士。
细心的人会知道,商王向上帝献祭,请求祖先在天之灵向上帝祈求,但甲骨文中缺少商王与上帝直接交流的记录。这与《圣经》“旧约”上帝直接对犹太先知下命令,有深刻的差别。但是,这种人与上帝深远的隔离,到周朝《诗经・皇矣》即有新的迹象,上帝降临人间,与人对话了:“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上帝命令周文王,要怀有明德,不放纵声色,不滥用刑戮,不仰仗自己的知识,惟顺从上帝的法则。
人向上帝献祭,上帝介入历史,惟德是辅,选择有德之君,罢除缺德之王,决定国运的兴衰。周朝的执政哲学,就是以德配天,敬天保民,祈天保佑。
也许,正是感到中国古代的上帝、上天与《圣经》中的God有相似之处,所以明朝以来以利玛窦为代表的耶稣会士们决定用上帝来翻译《圣经》的God,结果上帝就逐渐成了基督教至上神的专用术语。
中国人心中曾有上帝,中国心智可认识上帝。也许,我们可猜测,各文明民族对造物主的感知,有近似的地方。文明的不同,是对同一至高对象的感知程度不同,记录方式不同。如同攀登珠峰,不同登山者在不同季节沿不同路径攀登。登顶者之间很容易沟通,但他们留下的攀登记录和感受不同,造成他们追随者之间的分歧。
各教派当然有深浅高低之分,在一些问题上甚至有善恶真假之别,不承认这一点即是虚伪。但在各教都可能同意的共同点上,我们似乎更能看到生命之泉,更能看到造物主之光。正教本同源,同归一个造物主。
中国思想史上,在天人之际立言的思想家,有老子和孔子,他们是中国式先知。中国历史上,没有类似道成肉身的耶稣的叙事。也许可以概括说,中国精神史上,有上帝无耶稣。这是不是说中国人可以接受耶和华而非耶稣呢?不是。中国精神史上有上帝,但上帝很遥远,所以天人合一是中国人永远的梦。中国精神史上无耶稣,但耶稣很近。
也许,中国精神所缺的,正是耶稣这个环节,这个走近上帝的环节。千年天人分离孤寂的解决,应当就在这环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