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入门──“马屁之邦”之一

作者:芦笛

金庸的《天龙八部》中有个邪教星宿派,练有三大奇功。书中对这三门功夫的要旨,曾有精辟的描述:

包不同道:“第一项是马屁功。这一项功夫如不练精,只怕在贵门中,活不上一天半日。第二项是法螺功,若不将贵门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嘘,不但师父瞧你不起,在同门之间也必大受排挤,无法立足。这第三项功夫呢,那便是厚颜功了。若不是抹杀良心,厚颜无耻,又如何练得成马屁与法螺这两大奇功?”

……星宿派弟子听了这番话后,一个个默默点头。一人道:“老兄聪明得紧,对本派的奇功倒也知之甚深。不过这马屁、法螺、厚颜三门神功,那也是很难修习的。寻常人于世俗之见沾染甚深,总觉得有些事是好的,有些事是坏的。只要心中有了这种无聊的善恶之念、是非之分,要修习厚颜功便事倍功半,往往在要紧关头,功亏一篑。……最重要的秘诀,自然是将师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个屁……”

包不同抢著道:“当然也是香的。更须大声呼吸,衷心赞颂……”那人道:“你这话大处甚是,小处略有缺陷,不是‘大声呼吸’,而是‘大声吸,小声呼’。”包不同道:“对对,大仙指点的是。倘若大声呼气,不免似嫌师父之屁……这个并不太香。”

那人点头道:“不错。……本门的功夫虽然变化万状,但基本功诀,也不繁复,只须牢记‘抹杀良心’四字,大致上也就差不多了。”

……邓百川、公孙乾等听得包不同逗引星宿派弟子,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以吹牛拍马为荣,实是罕见罕闻。”(注:以上引文中对错用之标点作了纠正。)

金庸的小说多影射文革中的大陆,明眼人一望即知,本非秘密。难得的是,他老先生住在香港,受英国人的保护,免遭同胞的荼毒,却如身临其境一般,对那三大神功的奥秘知之甚详。这里的“法螺功”,为照顾今天的读者,似乎改作“牛皮功”更为通俗。“法螺”本是道士作法事时吹的海螺,“吹法螺”便是如今的“吹牛皮”的意思。

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或许金庸并没意识到,他虚构出来的星宿派及其神功,竟是对整个共产中国五十年历史的高度概括。只要把文中的“师父”换成“伟大领袖毛主席”,就完全适用于毛时代的中国;把它置换成“党”,就完全适用于后毛时代的中国。更重要的是,把它置换为“祖国”,就能完美地描述刻画如今那滔滔遍天下的爱国志士们的爱国激情。

的确,所谓“爱国”,就是抹杀良心,厚著脸皮,滥吹无耻的牛皮,拍那子虚乌有的“祖国”的马屁。“祖国”便放一个屁也是香的,只能大声吸,小声呼,衷心赞颂,顶礼膜拜。

“祖国”在“六四”杀人盈城,疯狂屠杀手无寸铁的和平示威市民,死者是罪有应得,痛快痛快;“祖国”诱敌深入,在签订了世界人权公约后引诱“中国民主党”去依法申请登记后将其一网打尽,被捕者是阎王爷上吊嫌命长,应当应当;“祖国”乱抓乱打和平请愿的FLG教徒,强奸民意蹂躏司法,受害人是邪教作乱,该办该办;“祖国”要去侵略从未占领过的台湾,灭了亚洲一盏民主明灯,毁了中华民族的最后一线希望,爱国志士们欢呼雀跃,痛打痛打……爱国志士们那黑漆漆、阴森森的心里,就算用强光探照灯去照,用电子显微镜去找,又怎能找到一星半点的“善恶之念、是非之分”!

爱国志士们的“牛皮功”更是惊天动地。在他们嘴里,连中国的历史都可以给拉长到“五千年”;愚昧绝伦的中华民族,成了具有“特有的聪明才智”的希特勒式的主子种族;新疆、西藏、蒙古、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神圣领土,大概神农、伏羲就是在那些不毛之地上受孕怀胎的;没有中国人的四大发明这一切发明的祖宗,就决不会生出鬼子们的四万大发明这些玄孙子辈来。

在他们眼里,那个孱弱、怯懦、贪生怕死、腐化堕落、靠称臣称侄买静求安、被数千英军用火药枪打得屁滚尿流、被数十万日军在广袤的国土上纵横决荡的东亚病夫消失了,代之以一个神威凛凛,勇不可挡的英雄好汉。我们之所以失败,是“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失败是失败者的月桂冠,胜利是胜利者的耻辱桩。

在他们心中,从来不曾记得“镇反”、“土改”中倒下的百万无辜冤魂;从来记不得被整肃二十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百万“右派”;从来记不得“大跃进”中被放火烧掉的一山山森林;从来记不得大饥荒中倒下的数千万饿殍;从来记不得上至国家主席、开“国”元勋,下到亿万无辜“牛鬼蛇神”、草民百姓在十年文革中受到的残酷迫害;从来记不得被硕鼠们卷逃一空、胡花海嫖、转移国外的国库里的黄金。他们只记得、只讴歌、只沉醉于无数民脂民膏、人骨人血堆起来的弱不禁风的“国威”的象征──两弹一星一艇。动不动就烧得走火入魔,想用这儿童玩具喷水枪,去买来全民族的杀身大祸。

这就是我们的爱国主义,这就是当今的“马屁功”、“牛皮功”和“厚颜功”,它的操作要领,就是摒除一切“无聊的善恶之念、是非之心”,运起千钧神力,将娘胎里带来的天良抹杀得乾乾净净。

为金庸没看到的,是这三大神功的发扬光大在今天的中国已远非夕日可比。

首先,在当年,人民之中若有谁胆敢不拍马屁,则一定“活不上一天半日”,情况确实如此。然而如今那样的暴政已不复存在,再没人用枪逼著你拍马屁。现在修习此门神功,完全是出自爱国志士、特别是爱国小将们自愿自发的革命激情。

其次,“世上竟有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以吹牛拍马为荣,实是罕见罕闻”也不成立。如今十个青年九个拍,不以此为荣者才是罕见罕闻。

“爱国”光荣,“卖国”无耻,这是谁都会念的“星宿经”。

最后,星宿派的弟子们只在自家门派里修习这三大神功,并不逼著派外的人也来修练。如今的爱国小将们却把整个中国当成了他们的无耻派的山头,整个民族当成了他们的派民。凡我中华子民,倘有谁胆敢不跟著他们恭行天拍、天吹、天厚,他们就要痛下辣手,就要来痛剥“驴皮”。你就要变成“虏嫡”、“鹿蹄”、“老贼”、“老红卫兵”,就连你的民族、籍贯、年龄都要变成罪孽,而所有的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你没法象他们那样,把自己的心田化作一口黑漆漆、阴森森的墓穴!

谁说咱中国人不会进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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