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我为什么拒绝参加清华校庆

——在《资中筠自选集》首发式上的发言

 资中筠

 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因为大家提到的问题很多,我自己想的问题也很多。我就从最后的说起几句。

第一,我已经不认同现在的清华了,今年一百周年给我发了一个请帖,我拒绝去,我觉得已经面目全非了,我本来想写一篇《哀清华》,但是一想人家在那过生日,就没有这样写,但是真的是这种心情。现在变的像是一个大官,非常势力,向权力和财力聚集。可惜的是他们招来的,真的是全国分数最高的学生。现在的大学,特别是名牌大学,有点招天下英才而毁灭之,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件事情常常使得我晚上睡不着觉,这是我忧虑的非常深的问题。

  第二,关于悲观或者乐观的问题,我也可以说,我基本上是悲观态,但是也不能说悲观到什么事都别做了,等着船往冰上撞等着一块死算了,还没有到那个地步,还有一口气在。我们那么多人,我相信心地善良的人还是比较多的,怎么样使这个社会做好人比较容易一些、做坏人代价比较高一些,最好向这个方向努力。

  第三,讲到启蒙的问题,我应该先向大家表示一下,我这个人胸无大志,没有像你们说的那样做一些什么事情,救国救民,没有这样的意思,做不到。我实际上只是欲罢不能,想到什么问题,没有办法,我非要去想,非要去写不可。小册子有人写我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不是,我现在的生活比大部分人的生活好许多,没有说别人没有医疗保险,我放弃医疗保险。在五十年代的时候,人们有非常理想主义的时候,也确实想过,比如说1958年的时候,我和陈先生都在国外,听说国内炼钢,我们听了很遗憾我们不能参与,将来共产主义建设成功了,少了我们的参与,觉得非常遗憾。等到1959年的时候,忽然又听说国内吃不饱饭了,物资非常匮乏,结果我们就坐不住了,我和陈先生以及另外的同事,一块向领导坚决提出来,要求回去和祖国人民同甘共苦,觉得我们在这个时候在国外那么养尊处优,吃的那么好,心里非常不安,这是非常真诚的。过了不久,我们真的调回去了,不是因为领导觉得我们应该回去挨饿,而是国际形势发生变化,和苏联吵翻了。回去之后我们真的吃不饱饭,眼睛浮肿,那个时候下放,我们也是主动要求下放到农村,不是像农村时候那样被迫下放。我们真的是差点饿死,后来有一次晚上他被饿晕了,正在看水,掉下水沟,那个水沟是不深的,但是他爬不下来了,他没有力气,正好有一个老乡看到了把他救了。

  可是,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只觉得挨饿是光荣,跟大家一块挨饿是一种光荣,我要在这个时候不挨饿是不光荣的,但是从来也没有问过为什么。那个时候信息也不灵通,我们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一个是不知道,一个是完全深信不疑自然灾害、苏联捣乱撤走了专家,其实只要稍微用脑子想一想,撤走专家最多会影响工业,怎么会影响农业呢,农村又没有苏联专家?但是我们脑子从来没有往这块想过。

  所以,愚昧到这样的程度,那就是全国人民都愚昧。当然,那个时候有不愚昧的,以彭德怀为首的有倾的分子不愚昧,但是他们被压下去了。所谓启蒙,就是说你只要用自己的脑子想一想,或者了解事实的真相,就可以不这么想了,非常容易了解问题、非常想明白,但是当时就想不明白。

  但是从那个以后,比如否定两个凡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等等大讨论,是一次比较大的启蒙运动,可惜这个也很不彻底,启了又蒙,蒙了又启,刚刚看到一点亮光,然后又说不对,不让说了。所说的启蒙,不用太高深,一个是把事实弄明白,不在谎言里生存;还有一个是用逻辑来考虑问题,什么事情是不合逻辑的?现在有很多主流媒体所讲的事情,逻辑是不通的,比如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为什么社会主义国家不能够实行西方主义的那一套?因为我们社会主义理论上讲理应比资本主义更加平等,就是说社会矛盾更加小,更加人道,普通的底层的人民应该享受更多的幸福。但是事实上我们并不是这样,我们的社会主义体现在哪儿呢?于是,有人提出来我们的主义并不是这样,我们的贫富悬殊比资本主义落后得多。于是,另外一个逻辑就来了,说资本主义在19世纪的时候,在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时候那些人都很悲惨。那么,我们现在算什么时候呢?因为社会主义是没有原始积累的,社会主义是在高级的资本主义的基础上建设一个更加平等的,资本主义的常数在于效益,在于大大的推进生产,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很多不平等,所以需要社会主义的思潮关注弱势群体。当说到矿难、残酷的职业病等等,一些媒体说十八世纪、十九世纪资本主义就是这样。之所以能够进步到今天就是因为建立了宪政和民主,才能够限制权力,同时也能够通过各种法律来限制财富。那么,这些都不能做的话,我们到底算什么主义?这是我们永远想不通的问题。用事实和逻辑来考虑问题的话,考虑清楚了,就变成了启蒙。启蒙也不是那么神秘的一件事情。

  第四,我们能够做到的也就是引导,我们做不了行,茅于轼先生自从退休以后做的事情非常多,而且他真正的是为底层老百姓着想,并且把先进的思想、先进的方向带到最贫困的农村,并不是说像现在哪个大款到处撒红包,不是那种扶贫,而是他十几年来孜孜不倦地创立了很多模式。当然,不是他一个人,有很多人和他在一块,但是在他的感召之下有很多年轻人跟着一块做。在这个过程中,他受到了很多打压,很多辱骂,甚至于有暴徒要揍他,但是他完全不温不火,无动于衷,不生气,但是他绝不放弃,也绝不后退。对于这样的,我自己自愧不如,他还比我大一岁,他现在又飞到宁夏去,他还在到处奔波,我对他非常佩服。当然,令我佩服的人不止这一个,有很多比我做的好。

  我坐到这儿,想到一些事情,这是欲罢不能的。因为现在资讯特别发达,因为有网络,而且我是被动的,我收到人家寄给我好几十份的报刊杂志,这里面透露很多信息,光是纸媒,现在有一些不错的,有一些我佩服的记者,他们是做深度调查的,他们把各种各样的事实都说出来。我了解了这些事实以后就不能假装不了解,我明明已经了解了,我也不能无动于衷,我欲罢不能,我就得写这些。我曾经以为退休之后应该写像《闲情记美》这一类的东西,我还有很多书要看,并且有的人就说我自己已经衣食无忧了,过得好好的,所以吃饱了撑的要自由民主了,没事儿干了就要自由民主,好像自由民主是一种奢侈。其实是相反的,我要是没事儿干了,我过的好好的,我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事都不干,我家里有那么多好书,有音乐,有唱片,我为什么要关心这些事情?但是我已经知道了,就欲罢不能。我遇到不同的人,对于生活有不同的取向。

  何方老师也是自己过的好好,自己级别比我高,待遇好一点,但是他就说,现在的弱势群体太苦了,不能无动于衷,还得写。另外,他十几岁就入当,他亲身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看到官史中充满着那么多的谎言,就以后要写出来。这也是一个生活的态度,也是欲罢不能,也不一定是要怎么样,就是内心深处必须要这样做,那也没有什么办法。

  所以,我自己也觉得很可惜,我有很多别的东西要写,但是刚要写这个,就被一个什么消息使得我拍案而起,愤怒得不得了。比如,最近渤海湾的污染使得我非常的忧虑,美国墨西哥海湾的漏油事件的处理,他们的媒体天天都在盯着,英国石油公司的发言人天天被媒体追问到底采取什么办法,这个办法有效没效,结果发现没效,再用其他的办法,今天清了多少,明天清了多少。石油公司的负责人被美国国会召去,被直问,狼狈的没法说,天天的在那盯着。而我们国家媒体报道墨西哥湾的事比我们国家这次漏油的多,最后它赔偿赔的伤筋动骨,非常的多,首先就搞一个二百亿美元的资金放到那,到底附近的老百姓受到多少损失还没有最后算出来,到现在还没有算完,一点一点的赔。对比之下,我们渤海湾的漏油是非常严重的,渤海湾的污染相当严重,谁来管这件事情?当然,说是现在正在管,正在调查,但是到底谁在管?康非公司说是外国公司,其实是我们中海油控股的公司,有国有资本在里面。所以,这件事情就使得我不得不思考,但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渤海的污染要影响到我的生活,那还很远,但是就是觉得放不下,而且还很生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后来我想到一个医学上痛点比较低或者痛点比较高的问题,痛点比较低的人刺他一下就比较疼,对于我们这一代人的人,痛点比较低,别人见怪不怪的事情总觉得有这样的心情,我并没有什么特别崇高伟大的目标,一定要救民于水火,不认为自己有这种可能性。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够受到启发,能够多一点地了解事实和逻辑。

  第五,关于对国家和世界的看法。我跳出了以国家政府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我自己有一个发展的过程,最初的时候,我写东西也是以这个取向的,但是越来越觉得不是这样的,看历史也不是看哪个皇帝疆土最大就是最好,所谓国强民不一定强、不一定幸福,我越来越倾向于以个人为本来考虑,我现在不愿意用“人民”这个词,因为“人民”这个词已经被用烂了,以“为人民服务”的名义危害了不知道多少生命和权益。所以,现在真正的以人为本是以一个鲜活的生命来考虑问题,每一个人都是鲜活的生命,加在一起。这就是马克思讲的自由人的联合体,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都是独立的,加在一起,最大的得到了幸福,这个团体就是幸福的。至于国界的边界要划在什么地方是次要的,这句话说出来可能要被人家骂“汉奸”,我们有太多的看法,“君王杀人知多少”,就是汉武帝的那篇文章,我这也不是凭空的,完全有事实根据,我也不是学历史的,就是从《资治通鉴》整个西汉一路下来就可以知道,也不用讲老百姓死了多少,三级以下的干部,真是不知道杀了多少,而且汉武帝被我们认为是最伟大、最了不起的。为什么军阀混战的时代反而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思想那么活跃呢?因为管不了,有好的文化政策的时候就是比较宽松自由的时候。

  最后,在《炎黄春秋》二十周年的时候让我提字,我就提了四句话:还原真相,开启明智,唤醒良知,推动革新。这几句话愿意与大家共勉。谢谢!

资中筠,1947年考入燕京大学,就读一年后转入国立清华大学,195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资深学者、翻译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所长,《美国研究》杂志主编。资中筠精通英语及法语,是国际政治及美国研究专家,因德高望重被尊称为“资先生”“资中筠先生”。

发信站:爱思想(http://www.aisixia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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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thought on “资中筠:我为什么拒绝参加清华校庆”

  1. 清华,已然不是那个梅贻琦的清华。自1952年蒋南翔掌校,提出“又红又专”,简单的说,就是袭党国思想,做驯服工具。后来,确实也是“红贵”如云,许多清华校友都深以为傲呢。这让对面的小伙伴北大眼红耳热的,纷纷酸不溜溜的说,“大清天下北大荒”。要知道北大校庆,也常常把毛搬出来呢。毛在北大,满打满算,干了不到两个月的图书管理员,连个保安都不如,怎么就成了北大的杰出校友了呢?北大,确也不是蔡元培的那个北大。
    大学,尤其是清华北大,本是培养民族菁英、社会模范的圣地,如今却沦为权势和金钱的奴隶甚至帮凶。难怪资中筠先生说:“招天下英才而毁灭之,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
    大学,作为社会道德最重要的防线,是沦落了。这带来的恶果,就是整个社会没有底线的道德滑坡。大学的沦落,并不在大学本身,更不在学生和教授,根本的原因,是那个说不得也碰不得的党国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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